1.
我,是一个伟大的人。
北十一手拎着啤酒瓶,一手敲着桌子,第N次跟我们一字一顿地重复着这句话。
北十是个诗人,自诩为“伟大的诗人”,当然,除了作诗的时候,北十也只是个打工族。
“诗人也得养活自己啊……”北十感叹道,一面指着我们的鼻子接着说:“你们知道,我为什么伟大吗?”
我们看了看对方,机智地又一次捂住耳朵,知道北十又将开始他那首《爱之箴言》诗朗诵。
爱情,像一只鸟儿
从我头上
嗖地一下飞走了
我,朝天空扔了块石头
嗖,它又飞了回来
念完诗,北十又说了一句:“你们知道,我为什么独爱这首诗吗?”
以往北十念完诗只会埋头继续喝酒,倒从没有说过其中缘由。我们来了兴致,小美夺过北十的酒瓶,满眼放光地盯着他,说:“诗人请讲,诗人请讲。”
北十清了清嗓子,说:“我曾经,有一个伟大的女朋友。”
2.
北十从小就爱写诗。
北十有个青梅竹马的忠实粉丝,叫南方。南方上中学时就天天跟在北十后面,一口一个小北哥哥小北哥哥。北十说:“别叫小北,失了诗人的气质,乖,叫北哥哥。”
北十除了自己写诗,还喜欢诗朗诵。每次学校文艺演出,北十总要上去诗朗诵。南方在台下学着电视里追星的样子,自己画了一个牌子,用红色钢笔涂出三个红红的大字“北哥哥”,北十朗诵完毕鞠躬谢幕的时候,南方就站在椅子上扭着小腰举着牌子喊:“北哥哥!北哥哥!”
下台后,北十把南方的牌子拿过来,用铅笔全部涂掉,对她说:“死人名字才是红字呢,懂吗?”
南方点点头,跟着北十从后台转悠到观众席,她的粉色的小裙子扎眼地飘来飘去。
北十上高中的时候,南方举家搬迁,去了另一个城市。
临走的那天,南方交给北十一个笔记本。北十嘲笑她,说:“不会是暗恋我的日记吧?”北十打开来看,发现里面记了他从小学到初中朗诵过的每一首诗词,还用红笔做了仔细的注释。
北十问她:“你都明白每首诗的意思?”
南方点点头,然后夺过本子,簌簌地翻着,说:“你看,我最喜欢你念的这一首。”
南方清了清嗓子,学着北十的样子,字正腔圆地念道:“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北十敲了敲她的脑袋,说:“小屁丫头,懂什么相思。”
末了,北十嘱咐她:“到了新地方要给我写信啊,要不我就喜欢别的小姑娘了。”
北十上高中后,依旧写诗,还写词,得到了语文老师格外的欣赏,于是在每隔一周的作文课上,老师都要北十上台朗读自己的文章。
南方每周都给北十写信,北十一个月回一次,把自己新写的诗词寄过去。南方高兴极了,收到信后就四处嚷嚷,全班同学都知道她有个诗人哥哥。
那时候,南方后桌的男生暗恋她。有一次,南方又跟同桌分享北十的诗,后桌男生伸手一把夺过来,不屑地念了两句,说:“我比他写得好。”
南方很生气,拍着男生的桌子说:“你把你写的拿来给我看看。”
男生嘟嘟囔囔地假装四处翻找,然后没底气地说:“我……我不知道塞哪儿去了。”
南方轻蔑地笑了笑,说:“你根本就不会写诗吧。”
男生挠了挠后脑勺,低下头没说话。上课的时候,他偷偷递过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就是喜欢你,还喜欢你念诗的样子,特别像喜鹊。”
南方把这件事一五一十地写信告诉了北十。北十看到后立马回信,告诉她:“小屁孩儿,懂什么喜欢。”
高三那一年,北十被语文老师推荐,保送到了本省数一数二的大学,读中文系。
北十写信告诉了南方,南方看到信的时候,激动得一下子跳了起来。结果后桌男生正巧把她的一缕头发绑在椅子上,南方一使劲,头发顺势绕了个死结,解不开了。同桌扯了扯,说:“只能剪掉了。”
南方鼓着腮帮子一剪子下去,使劲瞪了一眼男生。转过头来看见手上的信,想起北十的好消息,又转头对男生说:“哼!我家诗人哥哥保送重点大学了,我心情好,就不跟你计较了。”
男生瘪了瘪嘴。
那年,南方的高考志愿填了北十的大学,结果分数差了一大截。她复读了一年,终于考上了,学了英文。
3.
大学开学那天,南方捏着北十给她的地址,顺利找到了南北诗社的招新地点。
南方见到北十的时候,北十正忙着给报名的新人填表格。南方走过去,拍了下北十的肩膀,说:“呀,四年没见,北哥哥更帅了。”
旁边的学长们纷纷凑过来,揶揄道:“哟,这哪儿来的小美女?”
北十一把搂过南方,说:“别闹,这我女朋友,跟你们说了呀,我真有女朋友。”
学长们一脸讶异,对南方竖起拇指,说:“社长总说他有个特崇拜他的小女友,我们还不信,没想到还真有啊。”
晚上,北十请南方吃火锅。北十指着锅,说:“你尝尝,这是这儿最地道的一家火锅,汤底可香了呢。”
南方夹起一块青菜,说:“北哥哥,我能不能进你们诗社?”
北十摇摇头,说:“你个学外语的,来凑什么热闹?”
南方不满地噘着嘴说:“你的每首诗我都能背下来,我早都够格当社长夫人了,哼!”
北十看了南方一眼,往她盘子里夹了块肥牛,说:“小屁丫头,还夫人,我那是跟他们开玩笑的,好好学习,知道吗?”
那天的最后,在南方不依不饶的央求下,北十让她进了诗社,当起了社长助理。
诗社举办第二届诗歌大赛,在北十致辞的时候,南方发现,台下有个明晃晃的牌子亮着“北哥哥”三个大字,红色的小灯一闪一闪。南方从后台冲进观众席,一把揪出举牌子的女生,严肃地说:“你不知道红色是给死人用的吗?赶紧关了!”
女生一脸莫名其妙,瞪着南方,问:“你谁啊?”
南方脱口而出:“我是他女……”话没出口,瞬间改了口,“我是社长助理。”
女生“啊”了一声,连忙道歉,说:“不好意思,我下次换个颜色,对不起啊!”
那天晚上庆功宴,南方跟北十说:“要不然我还是做你女朋友吧?”
北十问:“为什么?”
南方说:“我看有不少姑娘都喜欢你呢,我怕你勾搭她们,名声不好啊。”
北十哈哈一笑,说:“诗人嘛,放荡不羁爱自由,怎么能有女朋友?”
南方想了想,眨着眼睛悄悄说:“我们班有好多男生追我呢,呐,还有高中那个后桌,他也来这城市上大学了,要不我跟他处对象?”
北十顿了一下,说:“行。”
南方瞪大眼睛,说:“啊?”
北十嘘了一口气,搂过她的肩膀,说:“行,做我女朋友吧!”
后来,南方就跟北十搬出了学校宿舍。
4.
北十毕业的那年,去了一家广告公司做文案。面试成功的那天,南方打包了一堆北十喜欢吃的东西,用新买的盘子一个个摆好,在家里等着北十庆祝。
北十回来的时候,南方跳起来挂在他的脖子上说:“我准备了一桌子菜,庆祝北哥面试成功!”
北十将信将疑地看了一眼菜,拿起筷子夹起来尝了一口,说:“你食堂买的吧?”
南方连忙摇头。北十端起碗,对南方说:“给我来点饭。”
南方一拍脑袋:“呀……忘买米饭了。”
北十看着她,笑了笑,说:“小屁丫头,以后得学着做饭,现在我上班了,你得在家当贤内助。”
南方使劲儿地点了点头。
南方报了学校的烹饪兴趣班,开始学做菜。南方的菜越做越地道,北十的工作也越来越忙。公司每周都有几天要加班,北十常常熬到夜里才下班,回来的时候饭菜早凉了。
南方说:“你这样身体会不会垮掉?”
北十叹了口气,说:“会。”
南方说:“要不然换个工作?”
北十说:“对啊,我可是个诗人,怎么能干这种讨好大众的事?!”
南方使劲地点点头,说:“你可以好好写点诗,说不定能出版呢!”
北十果断辞了职,南方说:“歇一段时间再找工作吧,先过我们的二人世界。”
北十这一歇,就歇到了南方毕业。
南方毕业后,顺利地去了一家翻译公司,工资不高,但足够基本生活。南方领到第一个月工资的时候,给北十做了一桌子好菜。北十叹了口气,说:“我的诗还缺点儿灵气。”
南方鼓励他:“不急,我现在赚的够我们生活啦,你好好写。”
北十看着她,问:“你知道为什么缺灵气吗?”
南方犹豫着,说:“因为……江郎才尽了吗?”
北十大笑,说:“你知道什么是灵气吗?灵气,就是新鲜的血液,新鲜的灵魂啊!”
南方不解,北十嘀咕道:“我这是跟你待在一起太久了。”
5.
南方第一次发现北十“出轨”,是某个中午临时赶回家拿文件时撞上的。
南方急匆匆地推开门,一个姑娘正慌忙从北十的腿上站起来。南方愣了愣,随即切换成女主人的频道,对北十说:“有客人呀?”
北十站起来,不忙不乱地向南方介绍道:“这是南北诗社的新社长小艺,我正请她帮我看新写的诗呢!”
小艺大方地走上前来,刷地从腰间抽出右手,对南方说:“你好,我叫小艺,还请你们多多关照。”
南方怀疑地看着小艺那张似曾相识的脸,接过她的手,说:“你好,你好。”
取完文件走出家门,南方使劲儿在脑海里搜索着这张脸,直到回到公司也一无所获。那天下午,南方完全没能集中精力翻译眼前的文件,心慌得快要蹦出来。她放心不下,给北十发了个信息,说:“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小艺?”北十没有回她。
回家的路上,南方突然想起来:不就是当年举着红牌子那位吗?
到家后,南方意外地发现北十不在。北十在桌上留了张字条,说:“我跟小艺去诗社聚会,大家要探讨问题,你自己吃饭。”
南方默默地从冰箱里拿出剩菜,恍恍惚惚中,她突然想起,有多久没再认真看过北十的诗了?
北十凌晨才回来。他手舞足蹈地给南方讲着大家对他新诗的赞赏,兴奋得像个刚从游乐场回来的孩子。
从那时起,北十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每次凌晨到家,都要把南方拽起来,跟她大谈一番写诗的“灵气”。北十说:“哎呀,我早认识小艺就好了,她简直就是个催化剂啊。”
南方看着热血沸腾的北十,心里有些生气。
后来,小艺成了南方家的常客。南方经常在累了一天回到家的时候,发现小艺跟北十正兴高采烈地高谈阔论。南方为此常常不得不准备三人份的晚餐,渐渐地把情绪摆在了脸上。
有一次,南方在厨房里把菜刀剁得咚咚响,听到客厅里传来小艺的笑声,一不留神切破了手。
南方大叫一声,小艺慌忙跑进来,看见南方血流不止的手,尖叫道:“北哥,北哥,快拿创可贴,嫂子手流血了!”
北十看了一眼,问南方:“创可贴放哪儿了?”南方用眼神示意,小艺噌一下跑过去,翻出创可贴给南方贴上,嘴里说着:“嫂子得小心点呀!”
南方没说话,看着北十。小艺似乎感觉到一丝尴尬,赶紧拉了北十一下,说:“北哥,要不我帮帮嫂子呗?”
北十看了看南方的手,说:“没事,她做饭好吃,你别捣乱了。”
那天晚上,小艺走了以后,南方坐在沙发上心不在焉地切换着电视频道。北十坐过来,说:“你最近心情不好?”
南方没理他,继续按着遥控器。
北十夺过遥控器,说:“哎呀,你到底怎么了?”
南方转过身来,看着北十说:“你跟小艺是不是太好了?”
北十恍然大悟,张口就说:“哎呀,小艺可是我们诗社的宝,你看她,多有灵气啊!”
南方突然有了心灰意冷的感觉,她说:“你是不是该找个工作了?”
北十当下愣住了。他愣了半天,才认真地说:“我刚有了些极好的新诗,再等等吧,辛苦你啊,辛苦你。”
6.
南方第一次离家出走,是因为小艺的一条短信。
那天晚上,南方躺在床上翻着杂志,北十的手机突然亮了起来。
南方望了一眼正在浴室洗澡的北十,拿起手机扫了一眼,瞬间脑袋就爆炸了。
发件人的名字显示的只有一个字:宝。
南方像触电般地一下子把手机丢出去,对着浴室喊了一句:“北十!”
北十没听见,南方又喊了一声,发现北十依旧没回应,她一下子跳起来,一脚踹开浴室门,吼了一句:“我叫你没听见啊!”
北十抹了把满是泡沫的眼睛,没好气地说:“你干吗啊?”
南方问他:“宝是谁?”
北十没反应过来,问她:“啥?”
南方又重复了一遍:“我问你,你手机里那个叫宝的,是谁?”
北十说:“哦,你说小艺啊,她找我?”
南方骂了句脏话,回头重重地关上门。她在浴室门口六神无主地踱着步,突然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跨进卧室拿起外套就摔门而去,像个狼狈逃窜的第三者。
那天晚上,南方在公司待了一夜。北十打了无数个电话,她看着屏幕暗下去又亮起,始终没有接起来。
第二天中午,北十发来短信说:“你再不回来,我就走了。”南方揉了揉脑袋,跟主管请了假,马上回了家。
北十靠在沙发上,听见南方开门的声音,跑过去一把抱过南方谄笑着说:“老婆我错了。”
南方直起身来,问他:“你哪儿错了?”
北方诚恳地说:“我以后不跟小艺走那么近了。”
南方说:“好,答应我就要做到。”
南方第二次离家出走,还是因为小艺的短信。
这次,小艺不叫“宝”,叫“大人”。
南方点开短信,看见小艺说:“老地方见。”短信的上一条,是北十发的:“我又需要你啦,明儿中午见吧。”
这一次,南方没有像上次那样。她先收拾好自己的洗漱用品,穿好第二天上班的衣服,拿起钱包和钥匙,然后悄悄地走出门,去宾馆开了个房间。
北十发现南方不见了时,给南方发了个短信,说:“老婆,我跟小艺就是聊诗,你赶紧回来吧。”
南方没理他,在宾馆里看了一夜电视。
第二天晚上,南方回家的时候,顺道买了很多菜,哼着歌儿忙乎了两个小时,吃了一顿大餐。
北十看南方毫无异样的表情,想说点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南方第三次离家出走,是因为北十的一句话。
那天,北十刚从诗社回来。南方问他:“小艺也在?”北十点点头。
南方拉开椅子,对北十严肃地说:“我觉得我们要谈谈。”北十点点头。
南方接着说:“北十,我和小艺,谁重要?”北十毫不犹豫地指指南方。
南方又说:“你以后不要再去诗社了。”
北十在南方对面坐下,问她:“小艺又没伤害你,你为什么那么讨厌她?”
南方说:“她跟你这么好,就是伤害我。”
北十不解,问:“小艺干过什么伤害你的事了?我跟小艺就是好朋友,她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怎么就伤害你了?”
南方说:“你就没感觉到她已经影响了我俩的生活吗?”
北十立马辩解道:“你瞎说什么,她怎么影响我们了?且不说她不喜欢我,就算她喜欢我,我不也好好地跟你在一起吗?你不也一样是我女朋友吗?她怎么就影响我们了?”南方突然无言以对。她站起来,起身进了卧室,熟练地收拾东西,临出门时,看了一眼北十。
这一次,南方走了三天。
北十打了几通电话,南方没接,之后北十再也没来过信息。三天后,南方收拾收拾东西,自己回了家。
到家后,南方推开门,看见桌子上堆着几桶泡面。北十委屈地窝在沙发上,说:“老婆,你再不回来我就饿死了。”
7.
南方最后一次离家出走,走得十分彻底。
她辞了工作,打包了所有的行李。水电煤气的卡全都放在桌子上,每张卡片背面贴了备注。房间里的每个抽屉都收拾得整整齐齐,抽屉外贴好了内置物品标签,冰箱里打包好了一周的饭菜。留下的,还有房子的钥匙。
南方刚走的头几天,北十在诗社跟着朋友们混。小艺灵感爆发,帮北十改好了所有的诗,信心满满地拍着北十的肩膀说:“放心吧,肯定出版,绝对能红!”
北十把诗集交给小艺,瞬间轻松了许多。他向朋友们道别,兴致昂扬地回了家。
推开家门,北十看着桌上还摆在原位的钥匙,突然意识到,南方没有回来过。
北十掏出手机,开始一遍遍拨打南方的电话。
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8.
北十说完,桌上已经堆满了空酒瓶。小美戳着北十的脑袋,恨恨地说:“什么狗屁诗人啊!作死啊作死。”
我看着北十已经迷蒙不清的眼睛,问他:“所以,就是你那年出版诗集之前的事?”
北十点了点头,说:“从小到大,我都以为南方不会离开我。不管隔多久,她都会回来,不管跑到哪儿去,她还会回来。我觉得我是个伟大的人嘛,伟大的人哪,需要伟大的爱情。”
小美着急地问:“你后来没再找过南方?”
北十看着远处,低声说:“她换了号码,我找不到她。”
我们沉默了。北十转头对老板喊着“再来两瓶”,然后接着对我们说:“不过,她倒是找了我。”
小美一拍桌子,激动地问道:“怎么样了,怎么样了?”
北十接过老板的啤酒,看着不断翻滚的泡沫,笑着说:“还记得那个后桌的男孩吗?就是那个喜鹊,那喜鹊。”
我们忙不迭地点头:“记得记得。”
北十灌下这瓶酒,从身后的背包里抽出一张红色卡片,打开后,一动不动地盯了许久,然后指着上面那楚楚动人的新娘,说:“你们看吧。”
我们接过卡片,刚想问点什么,北十一头栽进全是垃圾的桌面,嘴里不断地呢喃着:“伟大的人,伟大的爱情,伟大的人,伟大的爱情。”
可是,我明明听到,北十轻声说了一句:“可我那爱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