脾气不适合她这样的普通人,只有钻石才有资格棱角分明,其他的,早就被生活磨得圆润而平滑,成为沙滩上万千同样卵石中的一颗——就像梅优优。
1
梅优优一直都记得十八岁那天早上的情形,那是她高考的最后一天,闹钟是前一天晚上就调好的,用了许多年的老货,钟面上还有生了一点锈斑的鸡啄米,响倒是真的很响,一屋子人都可以听得到。
但家里没有人是因为闹钟的声音醒过来的,她早早就穿好衣服从床上坐起来,还想着是不是要再看一遍书上划出来的重点,妈妈更是一桌子早饭都摆好了,就等着她出来吃。
房间是朝北的,窗还开在走廊里,上上下下十几户人家,窗式空调是老式窗上卸了一块玻璃才装上的,开起来嗡嗡的响,声音大制冷小,听着也觉得胸口闷。
梅优优拿着书刚坐到桌子边上,门就“砰”的一声被推了开来,爸爸大步从外头走进来,带进热烘烘的一股暑气。
就听到妈妈埋怨:“叫你不要去了非要去,现在才回来。”
梅大成是个大嗓门:“难得拉到一个跑外地的,来回三百五呢,我不跑便宜老吴了。”
梅大成下岗以后才开的出租车,男人养家说起来是好听的,做起来就辛苦了,一辆出租车两个人轮着开,上车就是十二个小时,女儿就要读大学了,为了省钱,路边小饭店都不舍得进去吃,每天带饭盒,难得有这样的长途可跑,怎么舍得放弃?
“优优高考要紧还是跑外地要紧?”
“我这不是赶回来了?”爸爸说着把头低下来,对着女儿笑:“说好了每天都要送女儿去考试的,优优,你看老爸赶得及时不?今天最后一场了对不对?优优辛苦了,考完我们全家庆祝庆祝。”
十八岁的梅优优眉头紧皱,脸都快埋进书里了:“别说话,再让我背一遍。”
父母俩立刻噤声,面对面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梅优优一直都记不清那天早晨自己究竟吃了些什么,也忘了那本书上的任何一个重点,但她永远都记得爸爸小心翼翼的脚步声,进了厕所用冷水洗脸的声音,狼吞虎咽吃早饭的咀嚼声,还有下楼再次发动车子的声音。
坐进车里梅优优也没怎么抬头,一路都在看书。她不是那种书读得出类拔萃的天才,高中三年全靠死读,现在十年寒窗最后一搏了,一分钟都不敢浪费。
跑了一夜的长途,车里味道肯定不太好,梅优优一上车就闻到了,皱着眉头说了句:“爸,好臭。”
爸爸立刻开了窗,但七月的热浪又涌了进来,车子老旧了,空调力道不够大,爸爸便把所有的出风口都转向女儿,自己隔几分钟就抹一把汗,过一会儿梅优优总算抬了抬头,说:“爸,关上窗吧,看你热的。”
“没事没事,你看书。”梅大成一直笑,看着女儿就像看着一块宝。
考场在另一个区,路上有点堵,好不容易开到了,时间已经差不多了,梅优优抱着书包下车,梅大成想从车里下来,维持交通的警察就过来了。
“这里不能停车啊,快走快走。”
梅大成就把头从窗里伸出来跟女儿说话:“东西都带齐了吗?好好考啊,回头爸再来接你。”
梅优优到了这个时候,才正面地看了一眼她爸,到底是快五十的人了,开了一晚上的车子,两只眼睛都熬红了,眼袋挂下来,两抹深深的黑,怎么抹都抹不掉。
她看着心疼,就说了句:“别了,我自己坐车回去,爸你回去睡吧。”
车里的男人就笑得更开了:“乖,爸不累,一会儿路上再拉两单生意,等你考完了一起回家吃饭。”
梅优优还想再说句什么,那警察就第二次过来催了,身后又有同学在叫她,她应了一声,再回头爸爸已经开着车往前去了,最后笑着朝她挥了挥手,还比了个大拇指。
走得这么急,她连一句“路上小心”都没来得及说。
没想到这是她最后一次看到爸爸的笑容。
梅优优十八岁那年,开出租车的父亲送女儿到考场以后在三条街外出了车祸,抢救以后就成了植物人,因为是疲劳驾驶闯红灯,负的是全责,没有一分钱的赔偿。对方司机是个刚结婚不久的小伙子,当场死亡,怀了孕的妻子与老母在医院里哭得撕心裂肺,梅优优她妈被她们推搡得立都立不稳,梅优优哭着上去想拉开她们,却被那老妇一把推到地上。
那是个阴郁欲雨的傍晚,湿气浸透每个人的胸肺,医院走廊惨白的墙壁上都蒙着一层水汽,地上到处都是被踩出来的潮湿的黑色脚印,进出的每一双鞋都是脏的,就连阿姨拖抹地面的带着消毒水味道的拖把布条都是乌黑的,看不出本来颜色。
她跌在一地脏污中,手撑在湿滑的地面上,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将她如同透明的墙,四面挤压着她,让她喘不过气来。
然后她便听到自己母亲可怕的叫声。
她记得自己的妈妈原本一直都沉默着任那对婆媳推搡叫骂,这时却突然发了狂,扑在她身上对她们叫喊。
“你们还想怎么样?我都说了我赔,我倾家荡产赔给你们。”
“你撞死我儿子,拿什么赔我的儿子啊?”老妇人歇斯底里地哭叫着,乱发飞舞。
那怀了孕的女人满脸是泪,略有些浮肿的手指抓上来:“你看看,我肚子里都有孩子了,你还我孩子的爸爸,还我老公!”
梅优优她妈半蹲在地上,一只手护着女儿,一只手挡在身前,脖子扭出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梅优优泪眼朦胧地看过去,发现短短几天,她妈妈鬓角边的头已经全白了。
她听到自己妈妈的声音,非常陌生的,从胸口里血淋淋地掏出来的那样。
“我老公是错了,但他已经是个植物人了,你们想我怎么样?我老公已经是个植物人了!我不能把命赔给你们,我还有女儿,我女儿还要读大学,我还要供她读书的。”
说着眼泪终于从血红的眼睛里滚了出来,哀哀地看着那女人的肚子求。
“你也要当妈了,谁都不想的,留条生路给我的孩子吧,求你们了。”
其情之苦,其状之凄,让那对疯狂的婆媳也安静了下来。
交通肇事的赔偿花尽了梅优优家里所有的存款,躺在医院里的梅大成的医疗费也是断不了的,梅优优的妈妈不得已出去借了钱,把所有能借的亲戚都借遍了。
就这样,梅优优十八岁的时候,最疼她的爸爸成了只能躺在医院里维持生命的植物人,妈妈死活不让女儿放弃那张录取通知书,找了份在超市打零工的工作供她读大学,家里就剩下还不完的债,整条弄堂都觉得这母女俩可怜,但都是普通人家,也帮不上多少忙。
就连韩童都只能默默地陪着梅优优,看她哭了一个晚上。
韩童是梅优优的邻居,只比她大了三岁,小时候韩童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韩童摔上一跤她能哭得比自己挨揍还大声。她妈都服了,常恨恨地对她爸抱怨,怎么就生了这么个没出息的女儿。
梅大成爱女无可救药,听了反倒夸女儿:“这是优优眼光好,先下手为强。”
听得她妈跺脚,话都说不出来,只剩下恨铁不成钢的一声“呸!”
梅韩两家住同一条弄堂,都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的老房子了,一道门进去十七八家人家挤在一起,小区里的路窄得QQ都没法掉头,偏偏还横七竖八停满了电动车和助动车,开车的都只能直着进来倒着出去,没点技术根本不行。煤卫公用的地方,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传遍整条弄堂,谁家都没有秘密。
所以梅优优她爸撞死人自己也成了植物人不是秘密,韩童很小就没了爸妈是姐姐带着嫁过来的也不是个秘密。
但韩童争气,自小品学兼优一路直升,最好的大学最好的专业,而梅优优,头悬梁锥刺股死读死读的,最后只吊着车尾进了个二本。
——还连累了她爸。
2
布料市场里的颜色铺天盖地,环境并不算好,楼梯上到处都是擦不掉污渍,走廊两边无数窄小的门面里堆满了各色布料与样板,化纤与混纺棉的气味让空气呼进嗓子里的时候带着毛毛的感觉,色彩太多太杂,反令人目迷五色,第一次进来的人,往往是要迷路的。
但来的人还是多,年轻女孩子带着杂志来做成衣,想要用不到十分之一的价钱仿一件铜版纸上的矜贵大牌;实惠主妇选上好的羊绒裁大衣,一边还要跟老板讨论好料子年年都在涨,买下来就当保值了;肤色各异的外国人结伴而来,对着描龙绣凤的锦缎料子神态夸张地大呼小叫,小老板们都能用外语熟练地谈生意,英法美德意日轮番上阵,声传百里,说不出的天下大同。
梅优优与林晓白走进转角店铺的时候,正遇上老板在给一个洋妞试旗袍,店里统共就这么点地方,还堆满了纸箱子和零散布料,哪有专门的试衣间?角落里用布围起来的一小块地方就将就用了,里面试衣服的人动作稍微大一点,布帘子就在那儿危险地波涛起伏着,看的她们两个目瞪口呆,待问清了这是国际友人在试旗袍,直想着要不要进去帮一把手,免得国际友人被困在里头出不来。
开店的是夫妻档,今天老板娘不在,就剩下瘦瘦的常年在脖子上挂一卷皮尺的老板,哪个角度看都是专业人士,听她们俩问,只抱着手肘站在旁边摇头:“娘伊起,不是第一次来了,会穿。”
梅优优心里就说了句,怕老婆怕得这么优雅,真是当之无愧的上海男人。
正说着,那洋妞就扭着出来了,红底白梅花的缎子旗袍,贴着曲线一溜就下来了,侧过身来的时候,白花花的大腿从打开的高衩内几乎是一览无遗地露了出来,晃得梅优优和林晓白眼前一阵闪光。
“这衩也开得太高了吧?”林晓白瞠目。
“嘘!”梅优优怕坏了老板的生意,立刻阻止。
林晓白根本不停:“肩膀也太宽了,穿旗袍就是要削肩膀才好看,你看看她,撑得两边一字平。”
林晓白学设计出身的,自己还开了家精品店,专卖设计款,眼里就见不得人家穿错一点,开口点评从没一句好话。
相熟的老板瞪过来,梅优优立刻用手捂住林晓白的嘴,其实晓白都是凑着她耳朵说的,那洋妞又怎么听得到,仍美滋滋地在镜前转身,还回过头问她们。
“好看吗?”一口京腔,字正腔圆。
梅优优立刻点头,诚恳又热情地:“好看!这料子真好看!”
一句话说得皆大欢喜,客人已经十分满意,都不舍得把穿上身的旗袍脱下来,付了钱挽着风衣就走了,临走还握着老板的手说了一长串的谢谢。
老板这才有空招呼梅优优:“又来看料子?”
梅优优点头,笑得又乖又可爱:“昨天老板娘给我电话,说我要的料子到了。”
老板“哦”了一声:“那个啊?等会儿。”说完进里间去了。
林晓白用手肘拐了一下梅优优:“可以啊,真会说话。”
梅优优眨着一双纯洁的眼睛:“我说实话啊,那料子真好看。”
林晓白翻了翻眼睛。
梅优优没脾气地笑着,她记得自己小时候不是这样的,但十八岁以后她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她这样普通的一个女孩子,相貌不够出众,家境不够出众,也没有一百八十的智商能够知识改变命运,连那个唯一让她觉得自己是公主的人都不能再看护着她了,为了过得好一点,那就只有让自己性格变得更好一点。
到后来就成了没有脾气。
但脾气不适合她这样的普通人,只有钻石才有资格棱角分明,其他的,早就被生活磨得圆润而平滑,成为沙滩上万千同样卵石中的一颗——就像梅优优。
3
老板里间探出头来,对她们招了招手。
“进来吧。”
两个人走进里间,桌上一只扁扁的木盒已经打开了,居然是一整盒各种色彩的布料,每一种颜色都只是尺余的一块,四角对齐方正折起,依次叠出一盒由浅入深的春色满园来,其色之美之正,旁边的万紫千红就立刻暗淡了,就连挑剔成性的林晓白都忍不住上去摸了一下,手感细腻爽滑,她是最识货的,立刻赞叹了一句。
“好料子!”
老板得意地动了动眉毛:“怎么样?”
梅优优立刻摸钱包。
动作干脆,表情就不太好看了,牙咬了好几下,出来以后又对着掏空以后瘪瘪的钱包心疼,那难过可真是情真意切的,连林晓白在旁边看着都替她心疼了:“干吗买这么好的?这是人家的色系样板吧,不就是做个包吗?差不多的弄几块就行了。”
“不行。”梅优优说得斩钉截铁:“这是要给韩童的。”
轮到林晓白咬着牙跺脚,手指恨不能戳到她的脑袋里头:“韩童怎么了?不过是一个男人,要你这么赴汤蹈火?”
梅优优扑哧一声笑了:“我跟他很多年朋友了。”
“我跟你也很多年朋友了。”
“那不一样,你是我……”
林晓白俐齿伶牙地打断她:“是是,不一样,我是你的白米饭,他是你的白月光,他一开口,你就不惜倾家荡产。”
梅优优虚弱地:“我哪里倾家荡产了?”
林晓白指指她的皮夹:“好吧,没有倾家荡产,只有它壮烈成仁了,别告诉我你突然中彩票了,你买大衣都不舍得花那么多钱。”
“韩童头回要我帮忙,他有急用。”
“一个手工包?他有什么急用?易装上台?”
“他要送给客户。”
“送一个手工包?韩童不是做律师的吗?什么时候变这么小气了?”
梅优优瞪起眼睛,林晓白立刻改口:“什么时候变这么有品位了?”
梅优优笑了:“晓白,你别开精品店了,改行说相声吧。”
林晓白嗤之:“别岔开话题。”
梅优优叹口气,求饶了:“晓白,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喜欢他。”一句话说完,两颊就红了。
梅优优喜欢韩童。
打六岁起她就知道自己喜欢他了。
她一直都记得那一天,爸妈忙着将被单捆着的,纸箱装着的,还有零零碎碎的东西搬进新家,谁都没工夫管她,为了哄她乖乖坐着,还特地买了个气球让她玩。
谁知道眨眼就飞走了。
为了追那个飘走的气球,小小的梅优优跑得脸都涨红了,最后看到它险险地卡在两根晾衣竹竿当中,跟一堆花花绿绿的内衣衫裤在一起。
为了能勾着那根细细的棉线,她都不记得自己跳了多少下,最后是一个男孩子走过来,用一只手,轻轻松松就将那气球拖下来,还到她手里。
那天刚下过一场太阳雨,地面还是湿漉漉的,云后头的太阳已经洒下光来,韩童比她高了许多,弯下腰来与她说话,头发边缘毛绒绒的一圈金色。
梅优优觉得,她就像是童话里的公主中了一个咒,这一幕从此烙在她脑子里,永远都抹不去。
韩童比她大三岁,父母早就不在了,姐姐带大的,大学以后才搬出弄堂。
两家是邻居,梅优优跟他跟得紧,童年记忆里全都是两个人在一起的片段。
她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摔得哇哇大哭他才回过头来扶。
她妈叫她端一碗茄子夹肉送到韩童家里去,她从夜的窗户里看到他模模糊糊的影子。
她不停地拿着书要他回答她的难题,然后无一例外地看到韩童嗤之以鼻的表情。
她被同班的孩子欺负了,找他诉苦他一声不吭,但在学校里看到了,还是会走过来帮她,上去就给人家一巴掌。
其实他一直是个斯文好学生,只有她看到过韩童与弄堂里的男孩们打架,那么清秀的一个男孩子,打起架来却是不要命的,眼睛里全是血丝,连脖子都是红的,牙齿咬得紧紧的,被一群人按在地上也不吭声,还要爬起来再打,也不管自己头都破了,眼睛都被血蒙住了。
也就是为了一句——你是没爸没妈的野孩子。
还有她爸爸出事的那个晚上,她被妈妈从医院里赶回家,韩童在弄堂底的石板条上陪她坐了半夜,也不说话,就看着她哭。
大概只有他知道,那种时候,她只想有个人在她旁边,只想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哭。
韩童离开弄堂,好学校好专业,毕业进最好的律所,渐渐成了一个璀璨的发光体,他还记得她,还偶尔与她见面她已经很高兴了,现在他第一次开口对她提要求,她真是心脏都开出花瓣来。
“他从来不求人的,这是第一次。”梅优优郑重地重复了一遍,然后声音又软弱下来:“我觉得,他对我是不一样的。”
林晓白事到如今,终于明白人家父母说女大不中留时候的无奈了,只点了点头。
梅优优得了鼓励,眼睛都亮了,两簇小火苗那样:“晓白,你说我这次要不要……要不要……”
林晓白大声叹气:“要!赶快表白,赶快把你这颗少女心献到韩先生眼前去,否则我就要起鸡皮疙瘩了。”
4
制作一个纯手工的布包是件细致活,虽然梅优优紧赶慢赶,但三天的时间确实是紧张了一些。
尤其是她还要上班。
梅优优在日资公司上班,日本派过来的课长都快六十了,发线退到头顶心上,露出来的整个前半部分都是油光铮亮的,一张办公桌就放在所有人的最前头,连个百叶窗帘都没有,视线良好无遮无挡,所以每天梅优优上班的时候,办公室里除了此起彼伏的接电话的声音以外连一句闲聊都没有,那课长仍旧不满意,多上两次厕所看你的眼神都会有变化,恨不能所有的员工都是不吃不喝不拉不撒的永动机。
这也就罢了,最可恨的是上班时间,每天九点之前必须到公司,但晚就没有底了,加班是家常便饭,偶尔有人想要拒绝加班请假先走,课长还要用生硬的汉语反问:“为什么?”
等加班结束,再加上路上的交通,梅优优的到家时间通常不会早于十点。
韩童是很突然地来找她的,电话问一声她在哪里,立刻就开车到她公司楼下。她进他车里与他说话,他大概是从律所直接过来的,一身正装,因为是在车里,外套已经脱了,与她说话的时候半侧着身子,蛋壳青的衬衫挺括服帖,扣子扣得一丝不苟。
韩童说他一个客户朋友需要一件纯手工制作的作品,他想来想去,也只有她能帮她了。
梅优优“啊”了一声:“什么手工作品?”
韩童看到她脸上茫然的表情,忍不住就是一笑,开口道:“就是你常做的那些东西,小包小袋子什么的,别致一点就行。”
梅优优“嗯”了一声,然后脸红了。
韩童有一管挺直的鼻梁,眉眼深黑,因为从小时候起就表情严肃,后来又选了必须以正色示人的职业,双眉中总有两道细细的竖纹,怎么抹都抹不掉,可越是严肃的人,笑起来越是对比强烈,就像韩童,偶尔一笑,眉目舒展不说,左边嘴角上方还会有一个若隐若现的小坑,让人忍不住想要用手指点一下。
这个动作,梅优优小时候是做过的,后来,后来就不敢了。
韩童见她脸红,就拿手指来捏了一下她的脸颊,好笑道:“怎么了?不肯帮忙?”声音调侃,好像她还是弄堂里那个老跟在他屁股后头的小女孩子。
梅优优摇头,脸更红了。喜欢一个人,面对他的时候就会紧张,仅仅四目相对便会脸红心跳,他平常看你,你便两颊潮红哑口无言,遮都遮不住的异常。
暗恋的人都知道,那叫情怯。
梅优优红着脸,怕被韩童看到,头就低下去了,只问:“是很重要的客户吗?什么时候要?”
韩童想一想,说:“是,很重要,能在三天以后给我吗?我知道时间很紧,不过优优,帮我一个忙。”
梅优优一愣。
三天——真是太紧了,就算不上班,她做一个包也至少要一周的时间。
但她抬起头,韩童正看着她,微笑的一双眼,等待她的回答,笃定从容地。
他从不担心梅优优会拒绝他,这个从六岁开始就在他身后跳着叫着韩家哥哥的小妹妹,她从不拒绝他。
果然,下一秒,梅优优便对他点头:“好的,三天以后我把包给你。”
就是这一句答应,让梅优优连着三个晚上都没怎么合眼。
原本到家时间就接近深夜了,好巧不巧,这几日日本大老板驾到,那课长鞍前马后地跟着鞠躬不说,恨不能将公司里的所有人都24小时留在办公室里,让大老板看看他治下有方。
加班时间明显有延长到无止境的趋势,到梅优优走出公司的时候,街上早已四顾冷落车马稀,只剩下昏黄街灯照出她的孤零零的一道长条影,悲情十足。
再等梅优优回到家里,小心翼翼开门进去,摸进自己的房间,开了灯动针线,都已经是第二天了。
梅妈妈听到动静,从床上起来去看女儿,梅优优睡小间,门没关实,只是虚掩着,门缝里一圈的光,走过去推门,就看到女儿趴在缝纫机前头正忙活着,小桌子上堆满了剪尺布料,全神贯注的,连她推门都不知道。
梅妈妈就想不通了,优优从小就喜欢做这些手工小玩意儿,裁裁剪剪的,她拎在手里的包都是女儿做的,可她们家都是实用主义者,凡是做了不赚钱的都属于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用的,就像闲人搓麻,忙着上班的哪花得起那个时间?尤其是从女儿进了这家小日本公司以后,每天起的比鸡还早,睡得比老鼠还晚,加班到深更半夜才回家,这些东西搁下很久了,现在居然又开始了,不但开始,看那个架势,好像打算做个通宵才罢休。
她上回看到女儿这样认真地挑灯夜战,还是在她准备高考的时候,这到底是在赶什么重大工程?
梅妈妈忍不住了,开口就问:“优优,这么晚了不睡觉,做什么哪?”
梅优优正给里料锁边呢,冷不防听到这一声,吓得差点把手指头都喂进缝纫机里头。一回头看到她妈,这才喘出一口气来。
“妈,这么晚了你都不睡。”
梅妈妈走过来指着墙上的钟说话:“晚?都这么早了!怎么才回来。”
“大老板来了,死拖着开会,就是不放我们下班。”
梅妈妈心疼,想说“要不辞了再找一家?”嘴巴动了动又没说出来。老公躺在医院里,每个月都是钱,欠亲戚的钱花了多少年才刚还上,还是人家心善,没收什么利息,现在大学生满街都是,找份工作不容易,听说有人读到博士还去卖猪肉呢,她们不是那种闲着没事上班当没有浪费人生的家庭,有一份工打都是要紧在肉里的,不敢不做,更不敢还没找好下家就说不做。
只是看到女儿这样早出晚归的,每天都心疼得要命,又没办法。
心里是疼的软的,嘴上就要再硬一点,瞪着眼睛骂:“那你还不睡觉!干什么呢?明天不用上班了啊?”
“上啊,我答应人家给做个包,人家急着用,你先去睡吧,我一会儿就上床。”
“又是林晓白吧?急着用包就自己买一个去。”
“不是晓白,是……”梅优优说到这里,顿一顿,改口:“是另外的朋友。”
梅妈妈眉毛就竖起来了:“什么朋友?不知道你没时间啊?还不上床,看你明天起不起得来。”
“我都答应人家了。”梅优优站起来撒娇,推着妈妈往外走:“你先去睡吧,用不了多久,我一会儿就做完睡觉啊。”
“明天早上……”梅妈妈不满。
“我调好闹钟了,误不了时间。”梅优优一鼓作气把妈妈推回自己房间:“还说我呢,你不要上早班?”
大老板到埠三天,梅优优也足熬了三个晚上,贴布是细致活,首先要根据图案用硬纸片剪出形状,接着用布料剪出轮廓,布料叠着纸片上缝边,整理好形状后烫平抽去纸片和缝线,再整理熨烫,这些工序不过是做完一个主体,接下来才是重头戏,得用专门的隐形针法把布片仔细缝到包身上去,为了立体,完全缝合前还得垫入定型棉表现立体。至于包身,为了挺括光有布料是不行的,布料之间还需要加衬里,用绗缝的方法把内衬和布料缝合起来,一切都只能是手做,只有大体部分可以用缝纫机缝合,所以这样一个包,从头到尾花了她三个通宵,最后一针完结在凌晨三点半,梅优优从桌前站起来,最后检查了一遍手中的包,然后将它小心地放入棉布袋子里。
总算是赶出来了。
家里静悄悄的,没一点动静,梅优优走进厕所,镜子里是一张惨不忍睹的隔夜面孔,脸色发青,两只眼睛熬得像兔子。
她都要被自己吓到了。
倒在床上的时候梅优优的最后一个念头是。
怎么办?今晚还要和韩童见面呢,这么一张脸,他看到她的时候,会不会掉头就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