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物质后精神,仓癝足才知礼节,什么都不缺才追求看不到的东西,没有过的说不在乎,那是虚伪。
1
林晓白这天起迟了,主要是晚上喝了太多的酒,回家抱着马桶吐了很久,怎么倒在床上的都不知道。早上接到电话的时候头疼得给锤子敲过一晚上似的,一见光就流眼泪,都没法睁开眼睛。
还好电话那头梅优优的哭声给她打了一针强心剂,让她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别哭啊。”
待听完梅优优那几句混在上气不接下气的抽噎声中的破碎回答,林晓白就揉太阳穴了。
“真的?不会吧,该死的小日本。”
……
“你等着,我马上过来,街对面不就是咖啡店?擦擦眼泪进去等,外头多冷啊。”
……
“都这时候了还省什么钱啊?败给你,一会儿我去买单行了吧,快去!”
林晓白说完这句就挂了电话,正要下床,一抬头看到客厅里坐着的陈浩日,正把手里的报纸放下脱眼镜,然后隔着打开的卧室门问她:“什么急事?”
林晓白一愣,心里就是一跳,开口前情不自禁先摸了摸脸,怕自己太过惨不忍睹。
陈浩日就笑了,他已经将近五十了,见过多少美女,身家放在那里,从未也没有必要降低对身边女人的标准,但对林晓白的感觉仍旧是特殊的。
就因为她那张通透的脸。
什么情绪都在上头,心里想什么一眼就能看到,她在乎的,不在乎的,心里有他,还是没有他。
陈浩日虽然年近五十,但一直都保养得很好,常年运动,身材丝毫没有走形,两鬓微微一点灰色,倒比年轻时候更儒雅一点,可终究是老了,过去无论如何细小的字体都能看得清楚,现在读一张报纸都要拉长手臂,今年更是不得不在口袋里备一副老花眼镜,每次拿出来都想叹一口气。
原来这就是服老。
但财富是他金色的外衣,穿着它,他从不怕身边会缺少美丽的容颜,动人的笑容,但他也知道,这些美丽与动人,都是对着他所穿的金色外衣所展现的,无论林晓白是不是真的那么在乎他的存在,她做得到面对他时露出高兴又期待的表情,他离开时眼里有看得到的依依不舍,这让他感到愉快。
所以他把她留了下来,一留就是五年。
“是优优,小日本老板突然把她给炒了,她来找我,在店门口哭呢。”林晓白下床,一边找衣服一边说话,眼睛却忍不住地往陈浩日看。
她有些日子没见他了,陈浩日生意做得大,集团公司,还上市,下头一个子公司就是千儿八百的人,整天都在飞来飞去,根本没时间跟她多见面。
至于接班人,偶尔也听他说起自己的儿子,但语气里全都是恨铁不成钢,只说是从小就宠坏了。
她是在杂志上见过陈公子的模样的,真是一表人才,不笑也弯的一双桃花眼,每张照片身边都是不同的女人,名副其实的纨绔子弟。
更显出他老爸的辛苦。
“那我送你过去。”陈浩日站起身来。
“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叫醒我?”林晓白很有些后悔。
“早上,等会儿还要回去开个会,路过,就是上来看看你。”
“你就要走了?”林晓白露出一个失望的表情,顿一顿又说:“那别送我了,我自己开车过去。”
他为她这个表情加深了笑意,走过来接过她手里的衣服,笑着说:“晚上我还过来。”
她高兴:“那我等你。”
“好,先换衣服吧。”
她知道他不会走开,也就当着他的面把睡衣脱了,林晓白二十出头,正是一个女人最好的时候,皮肤雪白如乳酪,长颈细腰,曲线玲珑,低头的时候脸上浮出淡淡的粉色,让他不知不觉呼吸就重了。
“优优还在等我……”
他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把衣服递给她,还体贴地帮她展开,只是一只手也伸了进去,在她光滑的脊背上细细抚摸了一遍,摸得林晓白胸口都浮起一片红色。
她回头看他,没有一点抗拒的意思。
她觉得自己是爱他的,这个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收留她,照顾她,供养她的男人,她愿意留下来,如果可以,她愿意永远留下来。
林晓白开着她那辆拉风的两座小跑到店门口的时候,梅优优已经蹲得膝盖都麻了。自己的包都丢在地上,手里还抱着那个白色的大棉布袋子,怎么都不肯放手。
林晓白跳下车就跟她急了:“让你去咖啡馆怎么不去?蹲在这儿想被风吹死啊?”
上海的三月,最冷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可街面上风还是很大的,带着一股子潮气,梅优优蹲在那儿,人倒是没被吹走,鼻涕被吹出来了,一边吸着鼻子一边伸出一只手给自己最好的朋友。
“拉我一把,我腿麻了。”
林晓白恨恨,一把把她从地上拽起来,梅优优两腿都木了,还要紧张着手中的棉布袋子不落地,一脸的痛不欲生。
等她能开口的时候,第一句话就是带着哭腔的:“晓白,我被解雇了。”
“知道了,进店里再说。”林晓白拖她。
梅优优是因为迟到被解雇的。
凌晨三点半才睡下,睁开眼睛感觉只眯了十分钟,但再看钟面,居然已经是七点半了。
手机屏幕一片漆黑,昨晚忘了充电自动关机了,原该七点准时响起的闹铃都哑了。
梅妈妈上的是早班,六点半就走了,临走的时候倒是推门看了一眼女儿,看到她脸埋在枕头里睡得正香,摇摇头就走了,梅优优睡得死沉死沉的,没有闹铃还能在七点半醒过来,真算是奇迹了。
但公司里那台打卡机可没有奇迹,秃头课长每天早上准八点四十五分站在打卡机旁边,两手贴着裤缝,标准站姿,早到的员工冲他打个招呼,他便短促有力地“嗨”一声,还要回应地鞠个躬,把晶光闪烁的脑顶心子露在你眼前,要是九点以后到的,那脸色就难看了,不但要一脸厉色地要你说出原因来,弄不好还要请你到他桌前去听一顿训。梅优优以前是吃过这个苦头的,当着整个办公室人的面被训得满脸通红眼泪都要出来了,这也就算了,还罚钱,一次就是两百,罚得她两手都发抖。
所以这天早上,梅优优一路狂赶奔向公司,但是正当三月,天有小雨,上班高峰时间,又正巧赶上地铁出了问题,二十分钟都没来车,之后每一列驶来的地铁车厢如同久未开封发酵欲爆的豆子罐头,站台上早已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车门一开,里外碰撞,身强力壮的还好,瘦弱一点的想出来都能被挤回去,一时间惨叫咒骂声无数,梅优优鼓起所有勇气和力量向前冲了三次都没能成功,眼睁睁错过了三班地铁,最后才在第四班的门与无数肉体的缝隙中占上了一席之地。一路还要小心着手里的那个棉布袋子,怕被挤坏了,两手抱着,弓起背来抵抗四面八方的压力,额头抵在冰冷的铁门上,受刑那样捱着时间。
最后还是迟到了。
不但迟到,还硬生生在公司门口撞见了从门里走出来的大老板,梅优优当时正从电梯里扑出来做最后的冲刺,气喘吁吁头发凌乱,鞋带都跑散了,手里还死死地抱着那个大袋子,湿的头发迷住眼,根本看不清前头有何人何物,一头就撞在大老板的身上。
“就为这事儿他们就把你给辞退了?”林晓白震惊。
梅优优肿着一双眼点点头。
应该是早就想让她走了,现在她自己撞到枪口上,再好都没有了。
最近日本那边经济形势不好,哪里都在裁员,过去铁一样的终身雇佣制都被取消了,早就听说这股风波迟早要蔓延到海外的子公司来,她这样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的小卒子早有战战兢兢的危险感,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还是她不够重要,重要的人,不要说当着大老板的面迟到一次,就算当着大老板的面拍了桌子,也照样可以昂着头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面不改色地继续工作。
可她没有不努力啊,谁都知道她是珍惜这份工作的,虽然疲惫虽然煎熬,但穷人是没资格说不要的,她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想要抓住,却还是没有了。
还没有得那么突然,她甚至都来不及做出反应。
“我早说了,那地方就不是人待的,不做就不做了,工作再找就是了,你要是有困难……”
“不用不用。”林晓白还没说完,梅优优已经摇手了。
她知道林晓白有个有钱的男友,一向不缺钱,但一那是人家的钱,二那还是人家男朋友的钱,林晓白用着理直气壮,跟她就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再说,就算有钱的是林晓白,她也没想过要靠她渡过难关,她和她妈有手有脚不缺不残的,努力工作维持生活完全没有问题,何来靠朋友一说。
“我明天就开始找工作,用不了太久时间的。晓白,这事儿先别告诉我妈。”
林晓白看着梅优优叹口气:“知道了,那你在我这儿休息一会儿吧,这袋子里是什么?你抱得那么紧,给我看看。”
梅优优松开手中的棉布袋子:“是我做的包。晚上我还要和韩童见面呢,他约我在夏朵吃饭。”
林晓白没听到这句话,她刚把布袋里的东西取出来,然后两只眼睛就瞪大了,紧接着一声惊叫。
2
梅优优都被吓到了,扑上去检查自己的宝贝包,但她这一路上都心肝宝贝地捧在怀里,连外头的布袋子也只是一点微潮,里面更是一点脏污都没有沾到,怎么看都仍旧是簇新簇新的。
梅优优这才松了口气,忍不住瞪一眼林晓白:“你叫什么?我做的包这么不能看?吓到你了?”
林晓白定一定神,把包从梅优优手里夺过来仔细看,两眼发亮两颊红潮的,跟一见钟情似的。
耗费了梅优优三个通宵的成品是一只米白做底的手工拼布包,梅优优不喜欢复杂的花样,布包外形圆润一式简单,也很实用,可手挽可肩挎,只在包面上点缀了一双彩羽翠鸟,上下错落地立于瘦枝之上,一引颈向天一垂首低回,乍看像是印上去的图案,但仔细再瞧,翠鸟羽片片片层叠,每一片都是用相近颜色的布料拼接出来的,从胭脂曙红到花青靛蓝丝丝入扣,双目缀了黑晶,各个角度微光灵动,仿佛随时都会振翅飞出来。
梅优优见她端详,马上说老实话:“这图不是我画的,我照着画册拼的。”
“只花了三个晚上?”
“对啊。”
“就三个晚上?!”林晓白将包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满眼赞叹与震惊:“你有这么好的手艺,还去上什么班啊?留在家里做包就好了,我帮你卖。”
“这是给韩童的。”梅优优赶紧把包抢回来,抱在手里确定安全才说话:“我没工夫做这些,我妈叫我好好上班,别不务正业。”
林晓白跺脚:“这叫不务正业?这叫艺术品,跟这个比,你去上班才叫不务正业。”
梅优优愁苦中也被林晓白夸张的表情打动,扑哧笑了:“韩童说,艺术家活着都是饿死的,死了才赚钱。”
林晓白气急:“他一个破念法律的懂什么叫艺术?”
“晓白!”
“还不能说?你还没跟他表白呢就这样了,这要是你们真在一起了,还有没有我的生存空间?”
梅优优立刻低头,从睫毛下头看着她,拉长声音叫:“晓白……”湿漉漉的头发落在额前,怎么看怎么可怜。
林晓白只好又叹了口气,推她:“到后头去擦擦吧,看你这样子,晚上到了夏朵还不把韩童给吓死,一会儿我给你挑套衣服。”
“你这里的衣服都很贵的……”
“不白送你,要还的。”林晓白瞪她一眼,还把她手里的包给拿了过来:“别整天抱着,没人抢你的,快去,水都滴下来了。”
梅优优被推进卫生间,一照镜子才发觉自己狼狈,熬夜的印记还没从脸上完全消退,哭过的眼睛里血丝一片,衣服上拼死挤地铁弄出来的皱褶到处都是,还有湿透的头发,一丝丝一缕缕贴在脸上,说不出的垂头丧气。
晓白说的对,她这副样子,恐怕连夏朵就进不去,别说见韩童了。
梅优优对着镜子收拾自己,擦干头发,又用冷水洗了把脸。仔细看看,眼里的血丝已经褪下去了,但连续熬夜熬出来的那两个黑眼圈却怎么努力都抹不掉。
——或许晓白的神奇遮瑕膏可以派上用处,梅优优推门出来,叫了声“晓白”。
没有人回应她,她再走两步,就看到来了客人,是个女客,就立在长桌边上。
林晓白设计师出身,开的店叫其华,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店铺里布置得充满艺术气息,地上铺着黑白两色的波普花纹地毯,沙发是雪白的,衣服挂在镂空黑雕花的铁杆子上,东一件西一件,中间一方奶白色长桌,高高低低全是黑漆鸟笼子,里面吊着挂着项链首饰,也有包卖,她自己设计的,还有从全世界各地搜罗回来的设计师单品,大多是只此一件的,价钱就不用提了,反正进这种店的客人也不会计较价钱。
“把那个包拿给我看看。”
那女客穿着件白色的长毛上衣,下面是黑丝包裹的笔挺的两条腿,美是很美的,就是看上去冷,声音也冷,也不走过来,只拿手指点点高处的那只彩皮相拼的马鞍包,使唤梅优优就像是使唤一个丫头。
梅优优左右看看,林晓白真的不在,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自己朋友的生意,能做一笔是一笔,当下也就不计较对方的态度了,点头说了声“好”,伸手去取那只包。
刚转过身,就听到门响,又有人走了进来。
她听到那女客开口,突然变了个人那样,声音又娇又嗲:“你来啦,帮我看看,那个包行不行?”
细微的金属声,像是有人把钥匙放在了桌面上,然后才是回答:“随便,你觉得好就行。”
男人的声音很入耳,让梅优优情不自禁地回过头去看了一眼,正看到那男人坐倒在沙发上,真是用倒的,整个人都靠进沙发里,两条腿伸长了交叠在一起,就差没跷在另一头的扶手上。
这么不像话的一个姿势,梅优优立刻就想阻止,他看到她看过来,就对她笑了一下,两眼一弯,梅优优竟然觉得眼花。
接着他就动了一下,从背后摸出个布包来,看了一眼又笑:“这包倒是挺有意思。”
梅优优与那女客几乎同时开口。
“那个不卖的。”
“我就要那个了。”
梅优优急了,那男人手里拿的正是她熬了三个通宵赶出来的那只包,别说卖了,让人碰一下她都觉得心疼,立刻三步并两步跑过去,尽量保持客气地对他伸手。
“请把包还给我,这是我自己的。”
男人举起包又看了两眼:“你的?确实不错,要多少钱?”
“这包不出售。”
“这些够不够?”男人站起来,把包放到走过来的女伴手里,掏出皮夹也不点数,抽出一小沓递给梅优优。
“我不卖的!还给我。”梅优优看也不看桌上的人民币,眼睛只盯着自己的包,再一次伸手去要:“还给我。”
那女客根本不理睬她,拉了拉男人:“又没牌子,足够了,我们走吧。”
梅优优一把拉住他。
男人的脸色有点不好看了,又从皮夹里掏出更厚的一沓钱来放在桌上往梅优优这头推了推:“不就是一个包吗?拿去再买个LV。”
“谁稀罕你的臭钱!”没脾气的梅优优终于急眼了,打消跟他们讲理的念头,伸长了手打算把包给抢回来,那女的倒被她吓了一跳,后退时高跟鞋绊住地毯,差点倒下去。
男人一手扶住女伴一手抓住包,眉头一皱。
“喂,你别得寸进尺啊,就这么个布包你还想要多少?”
梅优优咬牙,也不回答,继续去夺自己的包。
男人一愣,本能地将包举高了。
梅优优不顾形象地跳了起来,但吃亏在身高差距太大,他又举着包侧身让开,她根本就没碰着,倒是落下的时候踩在他脚上了。
男人愤怒了:“你想干什么?”
她已经气得不顾一切,见他还不放手,想也没想就就近抓住他的另一只手,一口咬了上去。
男人“啊”地痛叫了一声,一松手包就掉下来了,梅优优失而复得,***抱炸药包那样死死搂在怀里往后退,等那目瞪口呆的女人反应过来尖叫着扑到男人身上,她已经退到柜台后头去了,手里捏着电话,气喘吁吁地:“别过来,我要拨110了啊。”
男人按着手背,气急败坏地瞪着她,一脸要吃了她的表情,梅优优被他看得哆嗦起来,正想着还有什么狠话可以说,没想到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叮呤当啷的,完全破坏了店里剑拔弩张的气氛。
铃声是从男人裤袋里发出来的,他摸出手机低头看了一眼,脸色就更加沉了下去,就连梅优优都看得出来他有多不乐意看到这个来电。
但他还是接了,一边接一边往外走:“知道了,我这不在路上吗?马上到公司。”推门的时候还回头看了梅优优一眼。
他有一双不笑也弯的眼睛,嘴角也是天生上翘的,可真的板起脸来,就立刻冷得像块冰。
“喂!把你的钱拿回去。”梅优优想要瞪回去,但突然腿软,连带着声音都虚了。
男人根本没停留,已经走出去了,倒是那女人回身,一把攥走了桌上的那沓钱,红指甲掐在主席脸上,恶狠狠的像是要掐出几个洞来。
3
梅优优赶到夏朵的时候,雨已经不下了。
林晓白原本要送她来的,但她拒绝了。在朋友店里气走了朋友的客人,无论是因为什么原因,都让她心怀愧疚。
梅优优自认自己是个乖女,小时候偶尔跟同学起个纠纷,也是光打雷不下雨,声音都大不起来,没想到今天居然在朋友店里与她的客人吵架,又跳又叫,还咬了人家。
……
她都不敢回想自己当时是什么样子的,一定是疯了。
梅优优想到这里,又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布袋子,这个包简直是带着咒的,从抱着它开始,她的这一天过得跌宕起伏悲情四射,丢了工作吵了架,还在最好的朋友的店里发疯。
但是抬起头的一瞬间,她看到了韩童。
他已经到了,就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正低头用手机回邮件,桌上有一盏彩玻璃罩子的老式台灯,晕黄的一团光,照在他宽阔的额头上,挺直鼻梁在侧脸上画出刚硬的一条线。
他在等她。
梅优优不知不觉顿住脚步,韩童像是感觉到什么,忽然就抬起头来,转脸看到她,就是一笑。
梅优优没动,心脏像是被人伸手进去摁了一下,并不痛,只是发软,心跳也即时不规律了,混乱中却有些因快乐而乱了的节奏。
她小时候有做不出的难题,都是抱着书本直奔韩童家去的,他家住底楼,朝北的小间带一扇窗,韩童的书桌就在窗边上,她跑到窗沿下一抬头,就能看到一盏橘色塑料壳的台灯,还有少年低头的侧脸。
他从不在意她会不会来,会什么时候来,所以从来没有往窗外看过一眼。
而她等他看到她的这一眼,已经等了许多年了。
梅优优走进餐厅,还未等迎上来的服务生开口,韩童已经站起来了,招手示意她过去,还为她拉了一下椅子。
那白衣黑裙的服务生立刻多看了梅优优一眼。
就连梅优优都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颇有些不自在。
夏朵是城中有名的西餐厅,老式洋房外搭起美轮美奂的玻璃长廊,走进去庭院深深,内侧连着偌大的花园,三五步一盏埋在地上的小灯,三月里都是碧绿深幽的,樱桃木的地板拼花四壁,水晶吊灯高悬头上,椅上铺着织锦暗花,四腿弯曲,落地全是雕工精细的兽爪。
梅优优这时候分外感谢林晓白的仗义,这样的环境,要是她穿着那套被挤得皱巴巴的衣服走进来,光是拉衣服就够她不自在的了。
韩童看着梅优优,很有些意外。
他印象中的梅优优有两个,小时候爱笑又缠人,长大以后腼腆而羞涩,但都是普通的,梅优优并不难看,但在大多数男人眼里,女人只有美与不美,很不幸,梅优优没有进入前者之列。
但看看今天的梅优优,外套脱下来,里面是一条米白小连身裙,腰收得很好,裙摆很自然地散出花瓣来,脸上干干净净的,同样的一张脸,但就是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不过他没有费心思多想下去,因为梅优优小声说了句“谢谢”以后就把手中的棉布袋子递了过来:“我做好了,给你。”
韩童接过来,打开看一眼,眼里立刻露出赞赏之色,抬起头来对梅优优道:“做得太好了,优优,多谢你。”
梅优优坐在韩童的对面,手放在膝盖上,这时候还记着林晓白的衣服都是没价钱的,强迫自己的五根手指头不要去揉,恰好服务生过来替她展开餐巾,她在桌下悄悄攒住浆过的白布,手掌心里终于满了,乱蹦的心也好像找到点依仗。
她鼓起的勇气在面对他的时候又如同沙漏一样陷落下去了,知道自己喜欢一个人,与把这份喜欢说出来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她感到紧张,非常的紧张。
韩童仍在看手里的包,他知道梅优优喜欢拼布,很小的时候就动针动线地用彩布拼过许多小动物,还献宝那样拿给他看,他姐姐家里现在用的拼花床罩都是她送的,他是做律师的,不打无准备之仗,托她当然是因为她有这个能力,但看看她所做的——真是好得远超出他的预期。
他对梅优优微笑:“费了很多功夫吧?辛苦你了,想吃什么随便点,我请客。”
梅优优微张的嘴又闭上了,低头就看见他推到她面前的菜单,他等了一等,又伸出手指点一点上面的套餐:“还是点鳕鱼吧,你喜欢吃鱼的,这里的鱼排做得很好。”
他当然知道她喜欢什么,他们认识这么多年了,她在他面前是透明的。
梅优优点头,韩童就举手叫服务生,白葡萄酒已经送上来了,金黄色的液体倒入她面前的玻璃杯中,还没有喝梅优优就觉得自己有点醉了。
雷司令清甜可口,开胃菜是缀着鹅肝的热脆面包片,台灯的光透过彩色玻璃灯罩柔和发散,暖气充足,韩童心情很好,他心情很好的时候,眉间就比平时更舒展一些,微笑起来甚至是温柔的。
韩童与她说话,他搬出弄堂之后与梅优优虽然不常见面,但像那些认识的年份比不认识时要翻几倍的所有人一样,彼此已经熟悉到不需要找话题了,面对面时对话如同流水一样自然。
韩童在其他人眼中自然是一帆风顺的,但这几年他偶尔会半夜里给梅优优电话,与她在街边烧烤摊上坐一会儿,喝两瓶啤酒,说一会儿话,真是很粗糙的地方,不过他俩都是习惯的,小时候弄堂口都是这样的摊子,没钱吃不起,看也看惯了。
他见她的时候,很少西装革履,那地方也不适合,还像小时候一样T恤运动裤的,说的也大多是无关紧要的话,有一茬没一茬的,到了十二点就让她回去,说女孩子太晚在外头不好,你妈妈要担心。
然后梅优优回家,一晚上睡不着,翻来覆去地回想韩童与她说话时的每一个细微表情,他不对她诉说心事,但她觉得他是有心事才来找她的,她乐意做她童年哥哥的倾听者,但她更希望他有一天会真正地对她敞开心来,让她知道他烦恼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但是在街边排挡上,赤膊灯泡下头,热腾腾的烧烤架子旁边,啤酒泡沫轻松聊天她都没能说出来的话,到了这个锦绣华丽立满了白衣黑裙服务生,一抬眉毛就有人过来倒酒的地方,她因为不习惯的环境不习惯的衣裙不自觉地拘谨着,就更加说不出来了。
所以桌上就只有韩童的声音,梅优优看了他一眼又一眼,每次都微微张着嘴,每次都没有出声,韩童终于觉出异样,问。
“优优?”
“唔。”她应了一声,眼睛对上他的眼睛,心里鼓励自己,说吧!
4
梅优优的话没能说出口,因为就在同一时间,韩童电话铃响了。
他低头看一眼手机屏幕,就把电话接起来了。
“已经好了,不要急。”
……
“现在?”
他眉头一动,掩住话筒看梅优优:“是我那朋友,急着想看到包。”
梅优优一愣:“你要走了?”
韩童摇头:“她已经来了,我先出去一下,马上回来。”说着才放开话筒,对电话那头说了句:“等一下,我马上过来。”说完才挂了电话,拿着包站起身来,走出两步又回头。
“优优,等我一下。”
梅优优点头,看着他走出去了。
韩童走出餐厅,一眼就看到陈琪那辆橘红色的双门小跑。多阴的天气都扎眼得不行,城里也不是没有这一款的,但陈琪一定要独一无二,飞到意大利原厂定制了一辆橘红色的,千里迢迢运过来,每次开在路上都引起回头一片。
陈琪在车里对他挥手,韩童就对她笑了一下。
跟他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是陈浩日的钱,再说了,不过是一辆车,再贵也就是那样了,跟她那个敢拿着老爹的血汗钱投资当水漂用的弟弟比,陈琪在她爸爸眼里,大概已经算是个天使了。
韩童打开副驾驶座的门,陈琪侧一侧身,两只手一起伸出来。
“东西呢?”
韩童看她,陈琪有一张无比娇嫩的脸,足以证明最昂贵的护肤品与最好的护理是卓见成效的,肌肤透明,几乎可以通过她那个没有一丝细纹的光滑额头看到里面的血管骨骼,看到脑壳以内的所有东西。
陈琪刚从英国回来,毕业前念的是艺术史,从不担心专业是否适应市场需求,也不需要担心。
别人奋斗一辈子才能得到的,陈琪生出来就有了,吊一块萝卜在前头驴子就会用无休止地拉磨,但对陈家的孩子来说,一锼明珠捧在面前都没有用,他们会问,要来做什么?当弹珠打吗?
所以陈小姐目光透明,一派天真,向下四十五度角看世界,还觉得这个世界不了解她。
但这样的人比任何人都看重感情,先物质后精神,仓癝足才知礼节,什么都不缺才追求看不到的东西,比如陈琪,她才不需要男友给她买任何奢侈品,说来好笑,他追到她,不过是因为她没带驾照半夜被扣,而他是唯一一个接到电话立刻赶去的人。
他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又在漆黑的夜里牵了她的手。
对她来说,这样就足够了。
“在这里。”他对她微笑,把手里的袋子递给她。
陈琪打开袋子,脸上立刻露出欢喜之色,得意洋洋。
“好极了,这一次我看她们还怎么比过我。”
她这样说话,有一种顽童般的神气,而他在她身边看着,一直都带着一个笑。
“小姐,还需要倒酒吗?”
白衣黑裤的服务生走过来,弯下腰对梅优优低声说了句,梅优优一直头转向窗外,她所在的位置虽然靠窗,但只看得到街道一角,而韩童走出餐厅后一拐弯就看不到了,留她独自等了又等。
服务生是弯腰说话的,声音就在梅优优耳边,吓得她顿时一跳,肩膀碰到那服务生的手肘,让他差点撒了酒。
慌得她站起身来,脸立刻涨红了:“不……不好意思。”
服务生鞠一鞠躬走开了,目光从四面八方投来,不用说出来梅优优都感觉得到,自己在这个地方是格格不入的。
韩童说了要请她大餐,但她宁愿他请她在熟悉的地方吃几碟烤串,喝着啤酒聊一会儿天。
况且韩童一直都没有回来,这加重了她的不安。
梅优优最终决定,出门去看一眼。
她站起身出门,半个身子转出街角就看到了韩童。
他立在一辆橘红色的跑车边上,正与人说话,车里的女人推门而出,不依地拉住他的手。
那女人穿很薄的丝的衬衣,配窄腿哈伦裤,不顾寒风,梅优优想,只有永远不离开暖气的人才敢在三月天这样穿着,否则一走到街上就被冻死了。
风把她的头发吹起来,韩童搂一搂她的肩膀,脸上露出个无奈的表情。
“不过是邻居,有什么好看的?我回去打个招呼就过来,你在车里等一会儿,不要冻着了。”
她仰着脸,他低下头,画面美好,真是一对璧人。
梅优优的第一反应是,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然后她便退了两步,扭头往来时路跑,一直到跑回夏朵,木愣愣地坐到她原来的位置上,才记起自己的呼吸。
片刻之后韩童走进来,第一句话就是:“优优,对不起……”
但他没能把话说完,因为梅优优突然在他面前站起来,手里捏着自己的包,眼睛向下。
“对不起,我得先走了。”
韩童一愣,心里说“这么巧?”开口却是:“怎么?有急事?”
“嗯。”梅优优点头,就是不看他,仓促地:“有点事情,谢谢你请我大餐。”
韩童笑:“谢谢你帮我大忙。”
梅优优想说“不客气”,但喉咙剧痛,眼睛也痛,她觉得自己再动一动脸上任何一块肌肉就撑不住一个平常的表情了,所以她什么都没说,只摇摇手,走了。快到门口的时候还被椅子绊了一下,差点把人家的桌布都扯下来,一桌子的人都在看她,但她从眼角模糊的余光里看到正在买单的韩童站了起来,面对她的方向,像是要走过来看一看出了什么事,她就再也顾不上停留了,转身继续往外走,步子越来越大,到最后几乎是跑了起来。
已经很晚了,三月的天像是漏的,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街上又开始飘雨,也不大,牛毛细针似的,打伞都没有用,见着缝就往人衣服里钻,梅优优跑了一会儿,抹抹脸,脸上全都湿了。她突然没了力气,也不想跑了,只一个人呆呆地站在街头。
这是雨水还是眼泪?她是哭了吗?
可她有什么资格哭呢?梅优优一边擦脸一边默默地想着,早晨她才为丢了工作而哭过,但那是应该的,正常的,可以被理解的,而现在,不过是暗恋一个人,连表白都没有说出口,没有得到过的失去,说出来都是可笑的,更别说眼泪了。
5
梅优优一进家门,妈妈就发现她哭过了。
女儿熬了几个晚上的通宵,梅妈妈也几个晚上没睡好觉,女儿乖是乖的,听话也是听的,但其实是个牛一样的倔脾气,想好的事情一定要做完,谁劝都没用。
跟她爸爸一样。
想到自己的丈夫,梅妈妈心里就是一塌,也不是天崩地裂,就是明明是走在平地上,一脚踩下去却是空的那种感觉。
但还是可以走下去的。
生活就是这样,再可怕的创伤与痛苦,只要还活着,总能够走下去,有时候觉得太累,就瞒着女儿一个人到医院里去在丈夫身边坐一会儿,把头搁在他插满管子的手上,也不多说什么,坐一会儿就走。
离开的时候就会觉得好一点,有什么呢?丈夫还活着,她还有老公,女儿还有爸爸。
梅妈妈是个爽快女人,笑就笑哭就哭,日子咬咬牙就过过来了,整天愁眉苦脸的做给谁看?
只是有时候看着女儿披星戴月地辛苦工作,累到回家连吃饭都不想倒头就睡,她这个做母亲的,总觉得是亏欠了她。
怎么说投胎是个技术活呢?如果家里更有能力一点,女儿也不至于那么辛苦。
幸好女儿贴心,每天高高兴兴的,还安慰她,说妈你看现在多好,我一毕业就能赚钱了,累什么?再做几个月就能加工资了,给你买新衣服啊。
看惯了女儿高高兴兴的样子,现在乍看到女儿红肿着一双眼睛,梅妈妈岂能不惊。
“出什么事了?你哭什么?”
梅优优没想让妈妈看到自己的惨样,从餐厅出来以后,回到家之前,她在街上呆了很久,最后还找了个麦当劳厕所把林晓白借给她的衣服也换了,再用冷水洗了把脸。
就怕被她妈看出来她是哭过了。
没想到妈妈这样火眼金睛,第一句就直奔主题。
梅优优想说“没什么”,可开口却觉得嗓子疼,什么都没说出来。
“说话啊。”
“妈,我没事。”梅优优摇头,但妈妈的脸凑到眼前,眼睛是瞪着的,但眼角的皱纹里都带着关切,她突然忍不住,哽咽了一声。
梅妈妈彻底急了,拉着女儿说话:“优优,你可别吓我啊,你妈年纪大了,经不起吓。”
梅优优反手握住妈妈,怎么办?她想说,想把自己所有的伤心事一股脑地讲给妈妈听,就像小时候那样,在外头受了委屈只管奔回家哭,有妈妈抱着擦眼泪,还有爸爸捋着袖子虎着脸,说谁敢欺负我女儿?
可现在不一样了,她遇到的再也不是一场眼泪可以解决的问题,但心里太难过,再不说些什么她就真要把自己给憋死了。
可是说什么呢?梅优优忧伤地想了想,最后决定两相权宜择其轻,答妈妈。
“妈,我刚才和韩童见面了。”
梅妈妈一愣,韩童她当然是知道的,女儿六岁起就跟着到处跑的男孩子,梅大成没出事之前老说女儿眼光好,她就不满意,再好也得人家追着我女儿啊。韩童长的是好的,读书也好,很出息,可没有用,不是她家的再好有什么用?
“他欺负你了?”
“没有,他只是……只是有女朋友了。”梅优优说到这里,鼻子也酸,眼睛也疼。
太悲伤了,人家失恋,她连失恋的机会都没有,一句话说出来自己都气虚。
梅妈妈听到这里,先站起来到女儿房间看了一眼,果不其然,女儿前几个晚上都在忙活的那个包不见了,再联想女儿的话,心里担忧就没了,火气上来了。
“那包是韩童要的?”
梅优优听她妈妈声音大起来,还没冒出来的眼泪就缩回去了,委屈的表情也不敢有了,两手放在膝盖上点点头。
梅妈妈气不打一处来,两步走回女儿面前:“你花了三个通宵做个包给人家,人家转手送给女朋友了是不是?我说梅优优啊,你想什么呢你?要不要韩童结婚你背他上花轿啊?”
梅优优一颗心被戳成豆腐渣,还觉得妈妈说的对,她活该。
梅妈妈看到女儿低着头的委屈模样,一口火气就过去了,心里还微微松了口气,甚至觉得些微庆幸。
韩童有了女朋友,这不是什么大事,其实该算是喜事。她早就觉得那个男孩子不适合女儿,优优对身边熟悉的人都是想的太少做得太多,谁都是好的,谁都是该她付出的,可韩童不是这样的人,这男孩子从小想三步走一步,答一句话都要想上三秒钟。当然,这样才能走得好走得稳,看看他,不是一路走出弄堂,走到最好的地方去了?可他心思太重了,她觉得女儿跟他比就是傻的,一定会受欺负。
还是这样好,韩童有了女朋友,优优也就死心了,从此桥归桥路归路,那个男孩子已经走到高处去了,放过她女儿吧。
梅妈妈放下心来,梅优优也松了口气,让妈妈觉得她只是因为韩童而难过比让她知道女儿丢了工作要好太多,感情是虚的,每个月的工资才是真金白银最实在的东西,她不希望看到妈妈再为钱的事情烦心。
就连她都觉得,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惋惜她刚刚逝去的懵懂暗恋,而是赶快再找一份工作。
韩童与陈琪一同走入酒店,外滩边上三十年代的老建筑,脚下每一个台阶都用细小的马赛克铺出暗纹来,门口迎宾笑容可掬地送上丝绸卷成的玫瑰花,陈琪将它扣在手腕上,又示意韩童靠近她,将另一朵别在他的前襟。
她做这个动作的时候,表情一派自然,倒是韩童敏感了,觉得前后的宾客都在有意无意地看他。
看看这新来的小子到底是谁。
身后一声笑:“姐,不给介绍一下?”
陈琪一回头,就看到弟弟陈成,一手插在裤袋里,一手弯在身侧让女伴挽着,笑嘻嘻地看着她。
她介绍:“韩童,这是我弟陈成,陈成,这是韩童。”
半点没有要认识弟弟带来的女伴的意思。
有什么好认识的?过几天又换一张面孔,每个都是尖下巴大眼睛,她都要脸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