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翌日,兮镯起了个大早。
院内那棵海棠树郁葱高大,风吹婆娑。她伸了个懒腰,站在院内仰看着云卷云舒的春日艳阳。温暖的金芒有些刺眼,眼睛却能承受,她微微眯眼,吁出一口气。
——天气真好。
“兮镯!”惊鸿风风火火的自外院跑了过来,见到她时脚下却没顿,从左绕了个圈来到她右边,急急道:“快快快,珈荷回来了,现在正和翩若在一起呢。”
尤珈荷,也就是自小住在尤家与尤少主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表妹。据说,这两人的关系相当不错,若不是惊鸿与尤少主早已定亲,恐怕这尤少夫人的位置,就是这位青梅竹马的表妹来坐了。
兮镯被惊鸿一路拉着跑到武场外围,阵阵刀刃相击的铿锵声自场内传出,尤翩若面色淡然冷傲,平静的朗眸中却闪过抹赞赏。
兮镯眨眨眼,发现尤翩若确实透出了赞赏之色,这才恍悟。
也怪不得惊鸿会紧张,能从沉默寡言的尤少主面上瞧到冷傲以外的神色……确实有些不同寻常。
思至此,她倒被勾出了兴致。这尤少主的表妹究竟有何本事,竟能让尤少主对她刮目相看?
她将视线投于武场中的另一人身上。
那是个穿着荷色劲装的女人,眉目艳媚中透着几丝娇甜,手中长剑亦如雾里看花般缭乱虚幻。兮镯有些惊艳的挑眉,暗叹这尤珈荷果真是芙蓉之姿。
尤翩若注意到惊鸿的出现,斜剑一挑挽了个剑花,收剑回鞘。
“翩若。”惊鸿跑了过去,“趁天气不错,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
她耍脾气的不理尤珈荷,也不去与她打招呼。后者亦是对她不满,冷着张娇颜道:“表哥,你待会还要与晋公子谈生意吧?”
“唔。”惊鸿一噎。尤珈荷这话虽是对尤翩若说,但那意思明摆是替他拒绝惊鸿的邀约。
尤翩若不忍见她失望,张口正欲宽慰,看戏半天的兮镯却抢先开口了,“既然尤少主无空相陪,那便由我来陪夫人吧。”
她言笑盎盎,精秀的眉眼流露出浅浅的雅丽,很是慑人心神。就连高傲懒理外人的尤珈荷,都不自觉将视线停驻她身上。
——这人是谁?竟出落得如此俊秀雅绝……
“可……”惊鸿揪紧了尤翩若的衣袖,清俏的小脸满满全是不甘愿。
可是她是想让翩若陪她啊!
要是她真与兮镯出了伊天堡,不就将机会给了珈荷让她能呆在翩若身边?
……唔,她不要啦!
“初到青州,我也未曾好好逛过,便烦劳夫人引路了。”她微微弯身做了个有请的手势,惊鸿也不好拂她面子,只得皱着张小脸,慢慢松开尤翩若。
尤翩若一把握住了她的小手。
“……翩若?”惊鸿微诧,望着他的水眸满是茫然。
——怎么了?干嘛……突然抓住她……
“兮少爷若想找引路人,伊天堡中随便挑个便是。”尤翩若俊脸冷沉,说完这句也不等兮镯回答,拉着惊鸿便往场外走去。
——他尤翩若的夫人,还能由个外人来陪不成?
尤翩若与惊鸿离开了,尤珈荷自然不会久待。她收剑尾随他们身后,艳媚娇甜的眉眼似拢寒霜,无人能接近。
兮镯眼瞧着人都走光了,不由失笑。
惊鸿那傻丫头,尤少主的态度都已经明显至此对她上心至此了,她怎还会担心他会被人抢走?如尤翩若那种性格的人,不动心则矣,若真对什么人动了心……怕是这世间再无人能撼动半分了吧……
她有些怅然的勾唇,旋身便往武场外走去。要帮之事她已做到,现下也可回去歇着了。只不过……有些人似乎不想让她安生……
晋凋身披茶霜长氅,静静伫立于湖畔。枝间红梅烂漫灼灼其华,成片的蔓延了开去。他于这春水漾梅的艳霏暖日下望向她,眉眼修长清眸透柔,美得仿佛只是一个飘忽遥远的幻想,是她想紧紧握住却仍流泻过去的南柯一梦……
“我们谈谈可好?”晋凋慢慢走近她,有淡淡的兰芷香飘散空中,薰人欲醉,熟悉的让她几乎想落泪。
“有何可谈?”兮镯不自觉咬牙,硬是将那些呼之欲出的汹涌情绪压了下去,“如果你是想解释当年为何蚕食兮家,那么很抱歉,我没兴趣。”
晋凋望着她平静的俏颜,嗓音微微透笑,“当年之事早已过去,再提又有何用。”
往事随风逝去犹如过眼云烟,他从不是个追忆往昔的人。
“我找你,是想……”
“若不是谈讨曾经,那我与晋公子之间更是无话可说。”她面色骤变,冷笑道。
够了,真的够了!
她的一厢情愿自以为是到底要何时才能结束?
晋凋毁了兮家、让她漂泊流离了这么多年,根本就毫无愧疚!他完全意识不到他背叛了她的信任、背叛了他们之间的感情!
啊,是了……他现在是晋凋……
兮镯微愕,继而嗤笑。
事情都过去了那么久,她却傻傻的到现在才找到症结所在。
——他的残忍、他的无情,无非因为他是晋凋罢了。他与兮绣虽是同一人,但性格却完全不同!晋凋温柔有礼言谈温和,心性却慎密薄凉得很,对己无益的事连眼神都吝啬于给;而兮绣的温柔是发自内心的,不管是她、还是其他人,都能一视同仁的温柔以待。
他们就像是人性的两种极端,一面冷眼观世,一面温柔相助。
只可惜,温柔的兮绣早已消失,留下的……只有薄凉的晋凋。
他早已不是她心中的兮绣……
她的眸色渐渐平静,沉沉如死水般毫无涟漪,“就如晋公子所说,往事已过,你我之间也无任何干系,又有何事可谈?”
未出口的话语凝噎于喉,晋凋看着她眼角眉梢透出的冰冷疏离,不由晦涩。
“阿镯……”他喃喃低呼,声音轻的仿佛下一秒便会散在空气中。
兮镯的神色有一瞬间的动容。
阿镯……这个称呼,她已有多年未曾听到。但恍惚过后,她却眉目一厉,满心愤慨!
“谁允许你这么叫我的?”这两个字,只有兮绣一人能唤!
她勃勃怒火跳动在他的眸底,让他几乎有种窒息的紧逼感。晋凋诧然于她的转变,正想温声宽抚,却在她的下一句话中苍白了俊脸。
她紧紧攥拳,声音几乎是从牙齿缝里钻出来的,“晋凋,你又有什么资格,叫出这两个字?”
晋凋的面色雪白雪白,就连薄唇也失了往日的润泽,苍白一片。
兮镯瞧着他骤变的神色,怒火不减反升,灼灼燃烧的越发炽烈,“我之于你,向来便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所以,又何必在她面前露出这副悲伤难忍的虚伪表情!
晋凋重重一颤,垂眸敛去所有涩然。
兮镯见状也懒得再与他纠缠,绕过他便往一侧走去。
她背脊挺得格外直,却莫名透出几许僵硬。兮镯梗着口气,彻底忽略掉身后的灼热视线,快步离开。
回了厢房,兮缎早将炉火烧旺,一进屋便是扑面的暖气。
“都已开春许久,天气却还是这般阴凉。”将心中愁绪彻底摈弃,兮镯摊开手,让兮缎将披风解下。
“这青州是比临江冷些。”兮缎微笑,将炉火上烫热的清茶倒入杯中,“小姐还是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
茶香袅袅,缓缓飘散了开来。兮镯执杯轻啜了口,淡淡道:“晚膳过后,你我便上外城转转去。”
来青州城也有几日了,先前为寻晋安,她根本没心思玩乐,现下人已找到,自然可以去街上走走。南渝北青,这两座大城乃天下最富庶之地。她既是名商贾,又怎能放弃这难得的机会?
“上好的青州白梅酒了啊,陈年白梅酒……”
“灯彩便宜卖了哎,荷花纱灯、美人吊灯、走马灯了哎……”
入夜后的青州城繁华热闹,举目望去尽是白墙黛瓦,棱户珠帘,屋宇鳞次栉比。茶坊酒肆雕梁画栋人声鼎沸,青楼画苑纱灯高挂美人红袖招。
街市行人络绎不绝来往熙攘,看街景的世家公子、乘坐软轿的富家小姐、相互追逐打闹的孩童、还有前来问路的外乡商贾……
街道两旁摆着的摊位前也是门庭若市,小贩吆喝行人顿足,评书说书者摇头晃脑、唱戏杂耍人眉目高竖,一文一武,相得益彰。
漫步过街,兮镯面上带笑,雪白狐裘雍容贵气,再衬着那张精眉秀目的俏脸,仿佛会发光般让人无法忽略。周遭买卖东西的人来往不绝,但都在见到她时下意识的往边上移了几步,以致于其他地方拥挤闹攘,唯她旁侧空荡。
兮镯也没觉有何不妥,只自顾自的走着。突然眼前闪过一角乌檀,随着那人的走动,隐隐还能窥见其上所绣的紫杉……
——那是……
她有些意外的望过去,刚好对上一双暗含怒火的双眸。那眸的主人恼瞪了她一眼,接着便收回视线。
——华君铭?
——怎么他也来这青州城了?
兮镯停步,后者却一副完全没看到她的样子,还是他边上随行的华家家侍注意到了她,“啊,兮少爷!”
这一句‘兮少爷’,就如一道咒语,华君铭身侧锦衣袖袍的年轻公子也望将过来,满眼惊诧。
“兮少爷,您怎么也在这里?”
兮镯被华君铭刚才那一眼瞪得有些懵,不由探究望他,似在等他解释。哪成想华君铭看也不看她,只慢吞吞道:“兮少爷繁事缠身,来此定是为了生意。哪如我们空闲,大老远跑来游湖。”
此言一出,气氛立时僵硬。
那年轻公子望望兮镯又望望华君铭,满眼不解。
他与华君铭是故交,自是知晓兮镯与华君铭的关系不一般。若是以前,只要在临江城中见着了其中一个,那另一个定在不远,可如今……
如今这两人是怎的了?
君铭似乎在生兮少爷的气?
他那话出口时,兮镯还没反应过来,倒是一旁的兮缎有些不平,“华少爷……”
她眉目蹙的紧紧,明显不高兴华君铭的冷讽。
“呵,兮家的下人倒是护主,这什么都没说呢就跳出来为主子说话了。”华君铭冷笑,眉目间流动着高高在上的傲慢,“兮缎,认清你自己的身份,这是你说话的地方吗?”
“华少爷您……”
“您华少爷什么人,临江城知府的独子,出身官宦。”兮镯突然开口,压下了兮缎的话。
她缓步上前,不着痕迹的将兮缎挡于身后,精眉秀目一凝,透出的凉薄疏远几乎能将人溺毙,“像我们这种没背景的商贾百姓,还是早早闪远了得好。”
兮镯说完这句话,也不去管华君铭倏然变色的脸,扭头便往回走。
若此时是她与华君铭置气,那后者定是会温言哄劝一番;只可惜现下是华君铭与她置气……
兮镯此人傲在骨子里,从来都不会降低身姿去哄劝其他人。
兮缎跟在她后头,临行前还不满的瞪了华君铭一眼。
——华少爷今日是怎么回事,竟当众给他家少爷难堪?
“兮镯!”身后突然传来暴恼的怒吼,继而她便觉得自己被一股大力给狠狠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