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白云,江鸟浅飞。货船上,同学们三三两两晒太阳、看书、做着自己的事情。
王佳男拎着一个小桶气呼呼地冲过来。小桶里扣了半碗白乎乎的面条。
“谁?是谁干的?这么好的面条都给倒了。”
同学们面面相觑,摇头,纷纷议论。
“我再说一遍,是谁?给我站出来。”
“是我倒的。天天白面条,连点盐巴都舍不得下,实在是倒胃口。”若雪从后面过来。
“我就知道是你,我的学生干不出这样的事情来。”
“那你直接来问我好了,何必指桑骂槐呢?”“真是阴险”若雪说完又嘀咕了一句。
“你说什么?好,我不和你计较。谢小姐,我知道你家很有钱,你以前挥金如土惯了,但现在不同了,你吃的是我们演剧队同学们的口粮,拜托你不要浪费。还有,我要告诉你,我们演剧队所用的一切都是全校师生一分分募捐而来,丝毫的浪费都是对大家爱国热情的亵渎。”
王佳男拿起一个碗,将面条从桶里捞出来,递给了一同学:“拿去冲冲,晚上我吃。”
若雪脸上挂不住了,冲上去一把夺过碗来:“什么意思?让我难堪是不是?要吃也轮不上你啊,好,这是我的份额,就算我吃了,晚饭我不吃了还不行吗?”说着,一扬手将面条倒入江中。
“你?谢若雪,你太过分了。你知道吗?在我老家东北有多少农民吃不上饭,有多少人为了一个馍馍卖儿卖女,在深山雪地里有多少人嚼着树根树皮跟日本人作战,你有什么资格浪费?你说?”王佳男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火了。
面对咄咄逼人的王佳男和渐渐围观上来的学生,若雪有些招架不住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不就是半碗面吗?至于给我扣那么大的帽子上纲上线吗?”
这时,文轩和疏影闻声赶来。
一见文轩,若雪像见到救星似的一把拉住了他。
“文轩哥,你来评评理,他们这是干什么?这么多人欺负我一个?算什么本事?……”
文轩走向王佳男低语:“若雪家中刚刚遭遇变故,给她点时间调整一下。她的脾气我了解,也许换个方式……”
王佳男忍住眼泪,咬着牙低语:“你知道我是为什么。”说完,气愤地离开,疏影赶紧追上。
文轩对同学挥挥手:“大家散了吧,忙各自的去。”说完他走到若雪面前问为什么把面条倒进江里。
若雪委屈地说:“我是怕她吃坏了肚子,我知道我错了,所以我才罚自己不吃晚饭的。”
“那你认个错啊?不丢人的。”
“我不会。”
“小雪,以前你是大小姐,大家都让着你,所以你从来都没有学会怎么与人沟通,如果你今后还不改改你的脾气,你会吃大亏的。”
“你帮我改。”
“那你也得听我的才行啊。”
“听,我谁都不听,就听你的。”
王佳男站在船尾落寞地望着江面。疏影过去替若雪道歉:“王老师,对不起,若雪有什么不敬之处还请你原谅她。”
王佳男低着头:“我不是针对她的。”
“我知道。听文轩说,您叔叔是东北游击队的,在饥饿中牺牲了,您的父母因为给游击队提供粮食被日本人迫害逃亡苏联,你们在哈尔滨的祖屋被日本人侵占,兄弟姐妹四处飘零。”
听着疏影这番话,王佳男忍不住落泪:“所以我真的见不得任何浪费,那简直就是站在敌人那边坑害我们自己的同胞。”
“我理解,我真诚地替若雪向您道歉,请您接受。”疏影说着弯腰鞠了一躬。
“别,别这样,这礼数也太大了,其实我的态度也不尽善,火爆了些。”王佳男赶紧拉住她,擦去眼泪,“你们俩真奇怪,论脾气修养,实在南辕北辙,可居然还能在一起生活。”王佳男不解地说。
疏影摇头,笑了笑。
货船行了几日,终于到了上海码头。同学们聚在船头,挥动着手臂大叫着“快看,上海”“上海到了——”“喂,上海,你好——”“上海,我们来了——”
若雪好奇地看着远处的高楼大厦。疏影闭上眼睛,深深呼吸着熟悉的味道……
码头上,人群熙攘。王佳男带着学生们在路边等待着来接他们的人。
而在另一角落里,疏影帮着家栋整理衣服,而文轩正在苦口婆心地劝着若雪跟疏影好好相处,自己确实没有时间和精力照顾她和家栋。
若雪虽然万分不情愿,可听文轩那么说也只好作罢。
文轩和王佳男带着一群学生跟着来迎接的上海学生会派来的同学离开了码头,若雪失落地看着他们。
疏影招呼若雪回家。若雪瞟了她一眼,一屁股坐在台阶上一动不动。
“你要是不愿意跟我走,你就去找你的文轩哥哥。不过家栋必须跟着我,因为他需要治疗和上学。你自己想想,往东往西随便你。”说着,疏影牵起家栋的手,就往西走去。
若雪看看远去学生们的背影,又看看疏影,只能追上疏影。支支吾吾地说:“我……我不是非要跟你走的,是……是不放心我弟,我怕你对他不好……
疏影心里偷偷地笑了。
一路上,大上海的多姿摩登顿时让若雪眼花缭乱。特别是上海女人的妖娆,还有橱窗里华丽的服饰,若雪看得简直目顾不暇……当若雪发现疏影在看她时,觉得有些没有面子,挺直腰板变得矜持起来。
疏影三人乘坐的黄包车在一幢漂亮的西式别墅门前停下,若雪有些惊讶:“这是……你家?”
“叔叔家,也算……我家吧。”
“那你家也不穷啊?为什么……要卖你?”
“若雪,以前的事不要再提了,我希望从现在起,我们一切向前看。”
叔婶家的客厅里苏娇妹正在和几个太太搓麻将。叔叔端着茶在一旁观战。
苏娇妹拿起别人打出的一张牌:“哎呀,等得就是这张牌了,卡档三万,清一色,不好意思,我又胡了。”
“天啊,这牌神在你家啊?就这一会儿我们的钞票全被你赢光了。”
“你们两口子太会做生意了,外面哗哗地挣钱,牌桌上也不手软。现在全上海谁不知道你家仓库里堆满了煤,都快溢出来了,连门都快关不上。”
“就是就是,现在煤的价格都快赶上金子了,难怪人家都叫你们俩黑金夫妻。不过我还真是很佩服你,既体面的请走了侄女,又间接的换回一个煤老板的侄女婿,这全天下的便宜事全让你们占上了。”三位太太你一句我一句地调侃着。
“哎呀哎呀,我太太赢了你们一点小钱,就这样编排我们?这样吧,今天晚上,红房子西餐,我们请客总行了吧?”疏影的叔叔高兴地说着。
疏影的堂弟韩伟松在楼上听着爵士乐,对着镜子梳头,一身的西装,油头粉面的打扮,典型一个上海小K。他得意地随着音乐扭动着,一个定格,对镜中的自己抛了个媚眼。听到妈妈又赢钱了,便蹬蹬蹬地跑下来,抱着妈妈恭维:“妈咪啊,你是数钱数到手发抖啊。”
顺势伸出手摆出一副要钱的姿势。
苏娇妹嗔怪地给了他几块大洋,不料韩伟松又趁机抢了一把,便对筑长城的各位阿姨道拜拜了。
“你这孩子……晚上别太晚回来。”疏影的苏娇妹宠溺地对着儿子的背影喊道。
“晓得了。”韩伟松边应声边开门,突然被眼前的情景吓愣了。
只见疏影几人站在门口,一身破旧的衣服,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韩伟松不由地惊叫:“妈——,你快看谁回来了。”
“天呢天呢天呢……哦,回来探亲是吧?对对对,有回门这个说法的。”疏影的苏娇妹尴尬地应和到。
“不是,我们搬回来住。”疏影不软不硬地回了一句。
这两口子一时没明白疏影这话中几个意思,顿时愣了神儿。
疏影把若雪和家栋安顿好,便把谢家发生的事情一一向叔婶述说了。听得这两口子汗毛都竖起来了。
“谢炳炎就这样死掉了?你说他这个人怎么这样死脑筋,他就答应和日本人合作又能怎么了?”苏娇妹惊恐又失望地说,“哎呀,真是倒了霉,煮熟的鸭子都会飞了。”
疏影瞪了苏娇妹一眼。
“不幸中的万幸啊,你总算还能活着回来,不然叔叔真的没法向你父母交代啊。”韩连生为侄女平安回来松了口气。
“疏影,不是婶婶说你,你自己回来就是了,偏偏要带回来那两个,以后可怎么办?”
“我答应了谢家人要照顾他们的,我不能言而无信。”
“照顾有很多种方式嘛,不一定非要带回家啊。我看那个女孩眼神够伶俐的,不是个善茬,还有那个孩子,好像这里有点问题吧?”她指指头。
“家栋是被吓傻的,他亲眼看见父亲被日本人打死。”
“唉,可怜啊真是可怜。实在没办法,就先住下吧。”韩连生倒是个软心肠。
“你倒是蛮会做好人的,住多久?以后怎么办?要是他们一直都不肯走了呢?”苏娇妹作势打了韩连生一巴掌。
“叔,婶,你们别争了,他们两个我是一定要留下来的,不管你们同不同意,我都这样决定了,我想在这栋房子里,我还是有说话的权利的吧。放心吧,我们不会吃闲饭的。”疏影柔和的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听韩疏影这么说,夫妻两个没什么可说的了,毕竟这房子是疏影的父亲留给疏影的。
“看什么看?没礼貌。”若雪发现自己被一个陌生男子盯着看,白了他一眼。
“第一次来上海?”伏在楼梯栏杆上韩伟松说着下楼来。
“关你屁事。”
“好厉害。原本以为煤矿主的女儿一定傻大笨粗,像块大煤饼,没想到挺漂亮挺白净的。”韩伟松嘻嘻地笑道。
“之前听人说上海人洋派,吃面包都要往上面抹黄油,来了才知道,黄油不光是抹面包,还可以抹在头上。”
“这叫发蜡,美利坚的货。”韩伟松得意地摸着发型。
“哪儿的货抹多了都是一种糟蹋,苍蝇停上去都会被粘着。”
“好一张厉害的嘴,我喜欢。”韩伟松听若雪这么说非但没生气反而对她更有兴致了。
“呸,你也配?”
这两个人初次见面,就叮叮咣咣一场交锋。
这话正好被在楼下的苏娇妹听去了几分,不由地僵硬着脸,招呼张妈带若雪去房间里休息。
张妈带着若雪和家栋穿过厨房和过道,来到一间阴暗的房间。
“这张床是我的,那张就委屈谢小姐和谢少爷将就将就吧。”
若雪万万没想到自己竟是这种待遇,她的大小姐脾气蹭地就上来了。
没等到她发作,张妈面有难色地说:“太太让我告诉你,明天早上五点起床,跟我去菜市场买菜,以后家里的衣服都要交给你来洗……”
“太欺负人了,我不发作还真当我是病猫。”若雪忍不住摔门而出,大叫着冲向客厅,“韩疏影,你给我出来,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疏影听到叫嚷声,从二楼探出身子,看见怒气冲天的若雪,赶紧下楼。
“怎么了?若雪,谁得罪你了?”
“你少给我装好人,现在我明白了,你把我带来,就是想要为你们韩家找个免费佣人。让我和家栋住在又阴又潮又没有阳光的佣人房间,还让我每天洗衣买菜干杂活。”
“这话怎么说的?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家里没有空房间了。”苏娇妹扶着楼梯下楼阴阳怪气地说。
“不是还有客房吗?”疏影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