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是南北朝时《敕勒歌》里对西北戈壁大漠形象的描述。
一望无际的大漠上,有时是烈日当空,沙尘蔽日;有时是狂风怒吼,风雪交加。黎明时分,在这荒漠之上,由人和牲口组成的队伍,犹如庞大而又渺小的蚁群,一直向前延伸,从头到尾望不见踪影——修筑援华国际“大通道”的队伍,按照各自的分工,疾速地移动在兰州到霍尔果斯几千公里的土地上。
兰州——酒泉——安西——哈密——迪化——伊犁——霍尔果斯——中亚这条通道,虽在汉代以来就是中国通往西域“丝绸之路”的一条主要通道,但它绝非现代意义上的公路。在茫茫荒漠之中,有的地方所谓的“路”,其实只是一道被牲口和人践踏过的痕迹;有的路段,其实只是一头骆驼可以行走的羊肠小道。按照中苏协议,苏联援助中国的飞机、武器及军事物资,已经紧急向中苏边境古城阿拉木图集中,再从那里通过霍尔果斯口岸进入中国——可,从中国边境通往内地的物资运输怎么办呢?
这就需要打通一条从霍尔果斯到兰州的公路。
前面讲过,自杨杰等人的西北之行,与盛世才、马步青等地方军阀达成打通“西北国际大通道”的共识之后,新疆和甘肃等地立即紧急行动起来,全力投入到公路修建之中——但,自古以来这人和骆驼行走的路径,要在二三十天内将其改造为载重卡车可以通过的公路,那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作者1990年代在酒泉、哈密等地参加武器试验时,曾在当地做过实地采访,那里的老人们每当回忆起当年修路时的情形,没有一个不感慨唏嘘!
“那时,新疆人、甘肃人,以及其它地方赶来支援的人,为修筑连接苏联那条公路,修得简直是发了疯!修路的队伍延绵了几千公里,仅从新疆霍尔果斯到到果子沟沿线,就有7万多修路筑路的人;在迪化——达坂城——吐鲁番一线,就有10万多修路军人和民工;从鄯善——哈密——星星峡,也有9万多人参加修路大会战,加上其它路段的修路的人,单是在新疆境内,参加修路的各族群众,加上军人,至少在50万人以上!”
这对地广人稀的新疆和甘肃地区来说,这绝对是史无前例的一次壮举。有的村寨或部落,除了老弱病残,是全部出动;有的人家,是全家上阵。参加修路的民工听到政府号召修路的消息,几乎在一天之中就全部集中到了工地,而且都是自带工具,自带干粮,自带衣被。一来到工地,人们按照分工,立即就甩开膀子干了起来,根本不存在什么“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之说。在修路工地上,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人们24小时都在轮班干活。饿了,吃几口自带的窝窝头或几把炒面;渴了,喝几口由牲口从远处驮来的凉水;困了,裹一件破皮袄在沙窝子里打个盹。而且,所有参加修路的人都没有工钱,全是义务劳动。在“修好机场修好路,我们不当亡国奴;不怕流血和流汗,一切都是为前线”的口号鼓动下,大家群情激奋,都心甘情愿、舍身亡命地干着属于自己的工作!
没有国就没有家,这是祖先们告诉他的子孙一条基本的生存道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也是祖先们告诉子孙的一条基本的行为准则——所以,在历史上,每当在遭受外族入侵的关键时刻,中华各族人民都会爆发出惊人的凝聚力,显现出空前的大团结。
在修路大军中,有着一道道独特的风景线。
从霍尔果斯到古城惠远沿线,到处都可以看到修路的锡伯族人。他们无论精壮汉子,还是妇女儿童,全都上了工地,就连那些七八十岁的老人,也都赤膊上阵,日夜奋战在修路工地上。这些锡伯人,他们是在200多年前,受乾隆皇帝派遣,携家带口从盛京沈阳来到新疆伊犁一带戌边的。当时,有2万多名锡伯族官兵从沈阳出发,由于路途遥远艰难,一路连病带饿受冻,到达新疆时只剩下不到4000人。当时,乾隆皇帝答应他们的祖先“70年后准予回乡”,可3个70年过去了,他们依然在边远荒凉的西部边疆繁衍生息。
当日本人侵占他们老家东北的消息传来,这些世代习武的锡伯人义愤填膺同仇敌忾,都想上战场去跟这些强盗拼个你死我活,渴望早日将日本人赶出东北。而今,正在他们因路途遥远报国无门时,现在听说修路是为了打垮日本人,整个族群无论男女老少都激动起来,不到1.3万人的族群,竟然一下就有8000多人义务前来参加修路。没有参加修路的老人儿童,就自动赶着骆驼和牛车,帮助工地送水送粮送材料——这个族群世代传承下来的爱国精神,在这个时刻得到最完美的体现。
伊犁的“果子沟”,在这个号称“死亡之谷”的地方,有1.2万多名哈萨克族人加入到修路工程之中。他们按照历史上形成的部落结构,组成了6支修路队伍。在这险象环生的“死亡之谷”里,为了显示自己部落的强大和团结,显示自己部落无畏和牺牲精神,部落的首领们往往为了争取到最难、最险的修路地段而互不相让,时常吵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为了平息纷争,他们有时只好采取“抽签”方式来决定哪个部落修哪条路段。道路通车后,各个部落还成立了义务护路队,无论是烈日当空,还是风雪交加,随时都在对自己修建的路段进行维修和护理。
在玛纳斯、达坂城、哈密、星星峡等路段的修路大军中,还有不少成建制的东北“抗日义勇军”,他们原本是转战白山黑水的将士,被日本人打败后有组织地撤退到了苏联境内。1932年冬天,他们历尽千辛万苦,穿越西伯利亚回到祖国新疆。这些部队回到新疆后,立即就想重返前线继续与日寇拼杀。可不知蒋介石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竟然命令这些部队“不许入关,就地安置”。就这样,使他们不得不在远离前线万里之遥的地方安营扎寨。当他们得知要打通“抗日西北大通道”的消息后,这些连做梦都在同鬼子拼命的东北军将士,他们立即主动请缨参加修路工程。有的部队从团长到普通士兵,人人都写了血书请求参战——憋屈在后方不能上前线的将士们,他们把重返抗日战场的心愿,将来回到东北老家的希望,都寄托在打通“西北国际大通道”之上。
新疆的老人们回忆道:“那些东北军人真不愧是一支能打恶仗的队伍。从迪化向东30多公里的干沟,以及达坂城附近的‘百里风区’,这些非常艰苦的施工地段,就是这些东北军人打通的。在一些险峻狭窄的路段,也是由这些军人担任工兵,承担起炸山开路的任务。由于作业工具简陋,加之通讯条件有限,仅在‘工兵队’里,就有30多人在爆破作业中被炸身亡。他们没死在同日本人血战的沙场上,却牺牲在修路的作业中。”
就这样,西北人民憋着一口打垮日本人的豪气和勇气,靠着简陋的施工工具,靠着土炸药开山放炮,靠着手挖肩扛车运,在短短的时间里,硬是在人迹罕至的西北边疆开出一条汽车勉强能行走的公路来。
在茫茫戈壁上,几千公里道路修筑当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但说来有意思的是,当1937年10月,苏联赠送给中国的第一批500辆吉斯5型卡车,从新疆古驿道进入甘肃,经过安西、玉门、嘉峪关、酒泉、武威、河口到兰州时,这条公路才刚刚具备雏形,许多路段根本还未动工,但为了前线急需,苏联人的500辆大卡车,装载着援华的数千吨汽油,硬是在这没有路的古驿道上,压出了一条大道来——这就是后来甘新公路的雏形。
就这样,在中国抗日战争的前几年,在古来只有骆驼行走的丝绸之路上,日夜奔跑着苏联载着军火的大卡车;在只有秃鹫和鹰隼盘旋的茫茫戈壁上空,不间断地飞翔着巨大的军用运输机。这些汽车和飞机,为前线源源不断地运去军火和物资,支撑着中国人民进行着艰难的抗战——这,就是著名的“西北国际援华大通道”。
在这里需要多交代几句的是:这条“西北国际大通道”的开通,不但对中国的抗日战争提供了巨大的帮助,同时在客观上也帮了在延安的中国共产党和八路军的大忙。1936年6月26日,在中央红军和四方面军会合后的第13天,在川西北夹金山下的“两河口会议”上,中共中央取得的重要决议就是“必须尽快在西北寻求落脚点,打通国际通道,取得苏联的策应和支持。”
30年后的1965年,毛泽东在北京会见他的外国朋友安德烈·马尔罗斯时还指出:“当时向西北去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可能与苏联接上联系,打通苏联援助的通道,没有别的选择。”此时已经定居加拿大多伦多的张国焘也颇有感触地回应道:“不是张学良、杨虎城救了共产党,是苏联援华的西北国际大通道壮大了共产党,没有西安事变,西路军也会占领宁夏或者进入新疆,共产党也会在西北立足,形成武装割据的局面。”
当然,此是后话了,恕作者简单略过,还是让我们回到苏联援华军事物资的抢运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