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三少爷自打那日臭烘烘从外头回来后,心情就变得很不好。
桃花眼里满是煞气,四处收罗各类解残局的棋谱,府中下人但凡懂些棋道的,无不被他传入书房去与他对奕一番。
胆颤心惊进去,再胆颤心惊出来。
叫众人摸不着头恼,实不知这位爷是吃错了什么药。
贴身侍候的几个丫环小厮日日觉得自己是在提着脑袋过活,生怕哪日一不小心,颈上那人头便要搬了家。
三少爷的桃花眼不笑的时候,可有几分吓人呢。
后来红樱姑娘实是忍不住了,抓着福泉欲问个清楚,“三少爷到底是怎么回事?受了什么刺激?”
福泉左右打量一眼后方伏耳道,“还不是那日在茶馆里与一个女子下棋。下了一日一夜呢,三少爷硬是一局都没有赢过!后来还是那女子不肯与他下了,否则只怕要输得连裤钗都不剩……”
红樱的一双眼瞪得如铜铃似的。
“这还不算什么,主要是那女子后来侮辱了我们少爷,当打赏乞丐似的赏了少爷一小锭银子,叫他去买肉包子吃。你说少爷能不气么?后来在街上气得不行,还踩了一砣臭狗屎,臭烘烘的回了书房才发现呢……”
“你说我们少爷何时受过这等气?扬言要报仇呢……”
……
红樱觉得那女子真是不幸。
什么人不得罪呢?偏要得罪他谢家三少爷!
……
三少爷谢楠生在府里头一次见着白清水时的模样,是这个样子的——
大冬日里,那小丫环跪在廊外檐下,一身的青布粗衣乃是府中未等丫头才穿的服制,她一头的乌丝扎成两只垂挂髻,没有什么流海,露出光洁的额头,髻发间簪一朵青玉兰花,远望便知那玉乃是下等之玉,只是簪在她发间,反倒给她增了两分脱俗之感。
当真怪哉!谢楠生远远望着,竟觉得这小丫环长得倒是挺好看的。
只是怎么看,他都不觉得她是个丫环,隐隐竟还觉得还有些眼熟。
他这一路行来,走得那叫一个行云流水,倜傥风流。只叫这偏院里许多个小丫头们都差红了脸,还是红妈妈喊了他一声,“三少爷也来了。”
三少爷狭长的桃花眼溢出一点笑来,点点头,也不理她。
三少爷在树主子形象这一套还是有心得的。
其实原本今日他也无心跟这叫白清水的丫环发难,甚至都不曾打算来的。
只是他在府中树形象树得太好,以至下人们都认为谢府的主子个个跟天神似的,不容一点侵犯,府中的一草一木,亦是如此。
哪怕是梅树上被人折了小小一根枝丫,那也是万万不行的。
其实在三少爷心里觉得,不就是一根梅树枝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但红樱那死丫头偏要小题大作,一双眼睛惊得跟铜铃似的,仿佛此事若是不深查,他这谢府长房的少爷就是白当了:“少爷怎么能那样想?难道少爷不知那株百年朱砂乃是太,太,太老爷当年亲手种下的?我们做下人的平常是动也不敢动的……”
三少爷的眉头这才略略有些皱了起来。
“少爷难道忘了,这株梅树可是贵妃娘娘的最爱,上次送回府中信里可是还说了,明年秋时贵妃娘娘回府省亲,要看一看这株梅树,因而才指明了,叫府中好好照看……”
“那你待如何?”三少爷放下手中的茶盏随口问了一问。
“奴婢认为应该找出那私自折了梅树枝的,好好惩戒一番!”红樱义正严辞道。
三少爷这才方站起身,缓步踱至闹轰轰的偏里来。
照他原本的想法,随便罚一罚,也就算了,折根枝而已,又不是砍了树。只是此时他行至白清水跟前时,望着这个跪在地上丫头,怎么看都觉得这丫头面熟得很。
凝神想了一想,就道:“你抬起头来!”
白清水听到这男子柔和的声音,眼光就瞟见了一抹玄青的华丽衣角。
她眉头微微皱了一皱,这冬季里,廊下颇是阴凉,她跪在地上,只觉一阵阵寒气上身涌来,听到这柔软的声音,也不知为何,反觉得更凉,周身不由自主地,竟然打了一个冷颤,缓缓地就抬起了头。
“少爷,就是这个小丫头干的。”弄梅与红樱立在这三少爷的身后,轻声提醒他。
三少爷点点头,望着跪在地上的白清水,这小丫环的一双眼颇是乌黑,仿若他闲时叫弄梅在水中洗的墨玉棋子,清凌凌地沉在水里,哪里有一个做错了事的丫环眼中该有的惊慌?
倒是个有意思的!
他嘴角就弯了一弯,一双眼桃花眼里流光碾转,一时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怔了一怔。随即眼睛微微一眯,跨前一步,那流光冷了一冷,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原来是你!”
白清水就一怔,一双黛眉弯了下去,眼中满是疑惑,原来是我?
什么原来是我?我哪里识得你?
白清水此番,觉得自己着实是冤。
她入这谢府不过才月余,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得的头一份工作,便是给府里的主子们洗恭桶。
夜香一事,倒倒自己的也就罢了,至于旁的不相干之人的亵物,只消望上一眼,饶你再是下贱之人,心中也难免吃味,怪恶心的。
他们一同入府的新人,共有八个,见是倒夜香,洗恭桶,自然是你推我让,都不肯动手。
若非是她想出个主意,找了一根树枝,做了四长四短、八根木阄给几人抓取,最后分成两组才把恭桶洗净,不然只怕当日他们几人便要受罚了。
只是哪里料到那么大个谢府竟然打扫得那样干净,连个枯枝败叶都找不着,后来还是不知转到了哪里,寻到一株怒放的梅树,晨光映着雪光,便显得那枝头红梅格外的潋艳玲珑,她向来喜爱梅花高洁,却无心欣赏,只在上头折了小小一根枝。
天地良心,上头是连个花苞都没有的。
哪知便是这么小小件事,竟就给自己惹来这么大一个麻烦。
……
“少爷与你说话,你为何不答!”
猛然就有个丫环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白清水就只好朝这位谢三少爷磕了一个头,“奴婢青水,见过少爷。奴婢做错了事,请少爷责罚。只求少爷千万不要赶奴婢出府,奴婢做牛做马,报答少爷的大恩。”
三少爷的嘴角就微微地弯了一弯,想起那日在茶馆,他初遇这少女时的情景,那时的她是何等的飞扬跋扈,对自己百般折辱,硬是将他活活气得晕了过去,后头在小厮怀里醒过来,面对满室众人的嘲讽夺门而出,慌不择路时还踩上了一砣狗屎!
简直是他谢楠生毕生的奇耻大辱!
他怎会认错了人?就是这双眼珠子,还一次一次出现在自己梦中呢!只叫他恨得牙都痒痒了!这段日子以来,就想着用个什么法子给报复回去呢!
这风水果然是轮流转,她竟然入了谢府当丫环?看她这模样,倒似乎是没有认出自己来!当真岂有此理!她侮辱了他,她竟还将他给忘了!
看我怎么收拾你!
三少爷在心里想,这样一想,脸上的神色就鲜活起来,白清水见他满目风流之态,一双眼笑成了一尾月牙,心里就纳了一闷,这少爷也不知是想到了何等的好事,竟然高兴成这等模样……
“做牛做马?”三少爷喃喃道,一时又踱起步来,一边踱步还一手转玩着腰上一枚玉佩,一边道,“喔,做牛做马……”
“新入府的?分在哪一房?”这话却是朝红妈妈问的。
“回少爷的话。”红妈妈恭敬地答,“分在了十三姨娘的屋里。”
“本少爷的院里正好缺个洒扫的丫头。”三少爷望着跪在地上的白清水,仿佛想到了何样的好事,心里竟是说不出的痛快,“我看就她吧。”
一时就俯下身,一双眼对上白清水那墨玉一样的眼,微微一笑,“你既然不想出府,少爷我就成全了你!”
白清水见这少爷虽是笑着的,一双眼里却不知道含了多少不怀好意,顿时便生了一股不详之感,脱口就道,“少爷我是十三姨娘屋里的……”
“十三姨娘屋里本少爷自会安排人去。”三少爷怒道,“主子说话,哪里有你一个丫环插嘴的份!掌嘴!”
白清水都惊呆了,这人长了一双这样风流多情的眼睛,只当他会是个怜香惜玉的,没想到一个不对付,竟然就要打人?她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就挨了弄梅两个耳光。
这弄梅倒是不坏,下手并不十分重,只是这耳光里的侮辱之意却叫白清水的脑中如有两股热血拨盖而起,一张白净的脸顿时就撑得通红,身子摇了两摇,紧咬着嘴唇,居然不吭一声,竟是叫她忍了下来!
只是因为忍得太狠,只觉脑子里嗡嗡作响,猛然间一阵晕旋之感,索性就“咕咚”一声,竟然就栽倒在地上去了。
“这……”打她耳光的弄梅显然是被吓倒了,望望自己的手掌,又望望三少爷,一脸的委屈与疑惑,“少,少爷。我,我打得,不,不重呀……”
三少爷的眉头几不可察的微微一挑,望着倒在地上紧闭双眼的白清水,那扇面般的卷翘黑睫还在轻轻抖动呢。
“去提桶井水呢。”三少爷的声音舒缓,只是这里头当真是丝毫温度也没有,略一沉吟,又道,“还是不要提井水,井水太暖。去河里提一桶冰水来。我看这小丫头是太激动以致晕厥,你看她这脸红得……浇一桶冰水想必就好了……”
假晕过去的白清水心里狠狠咒了一声,一个激淋就醒了过来,迷糊着一双眼,“奴婢该死,奴婢做错了事,害得三少爷您受了惊。只因奴婢自幼得了一种怪病,只要一挨打,便会昏厥,短则盏茶功夫,长则一日有余,都是有的……”
“喔……”三少爷点点头,眼睛又笑得弯成了月牙儿,嘴角的笑意愈浓,“你的意思是说,这往后你在我们谢府,那是打不得,骂不得了?”
“不敢,不敢。”白清水恭敬道,“奴婢是谢府的丫头,做错了事,自然该受罚。只是我看三少爷天人之姿,谢府又是名门望族,外头多少人都看着呢,定然是不会胡乱体罚下人的……”
三少爷就哼了一声,俯身凑到她耳旁低声道,“再敢耍花样,我就剥了你的外衣,把你你丢进河里去喂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