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讲故事时,桑德勒一瞬间感到同情,很快就变成了尴尬。他在想柯西当时是不是也笑了。有时他又很讨厌这个人,比如他拒绝把地卖给当地人的时候。人们分成两派,有人觉得应该怪他,有人觉得应该怪他老婆,是她把地卖给拿着住房与城市发展部的钱的开发商。本地人靠着卖煎鱼、卖面包、卖旧货和什一奉献的钱,已经凑足了首付。他们想搞成一种合作社区:小商户,优质的幼儿教育,艺术和手工艺文化中心,还有黑人历史和防身术课程。开始柯西是愿意的,不过他把交易拖了很久,最后是他的遗孀做的决定。他的墓碑还没立好,她就把地卖了。和其他人一起搬到滨海时,桑德勒对柯西的看法还是很矛盾。认识他,观察他,不代表能改变他的主意;那更像是在受教育。开始他觉得柯西只在乎钱。至少别人都这么说,而且他花钱的方式的确也证实了这种说法。但是和他一起钓了一两年鱼之后,桑德勒渐渐发现,柯西的财富并不是一个满心刚硬的人举起的铁锤,而更像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手中的玩具。有钱人也许会像鲨鱼一样贪婪,但是他们的动力只是孩子对糖果的爱。那种孩子般的渴望,只有在小姑娘梦中的草地上才能满足:被爱慕,被顺从,可以从早到晚玩耍。维达以为前台后面挂着的画像是一位强大又慷慨的朋友正在俯视众生。那是因为她不知道他在注视着谁。
桑德勒从地下室走上了楼。他被迫提前退休,似乎也是个好事。半夜散散步,让大脑休息休息,却依然可以保持敏锐。他想自己会不会受了什么未曾预料的脑损伤,因为他越来越多地想着过去,而不是他生活的现在。进厨房时,维达正一边叠衣服,一边跟着收音机里布鲁斯风格的乡村音乐哼唱着。或许是想到了那破碎玻璃般的眼睛而不是画像中的那一双,他抓住她的双肩,让她转过身来,紧紧地搂着她跳起了舞。
或许他那小姑娘般的眼泪比让他流泪的原因更糟糕。或许眼泪代表了一种软弱,这在他出手之前就被别人发现并认定了。甚至在他的心融化之前——那时他看到她的手,被雪白的鞋带绑着垂下来。好像某个荡妇在晾衣绳上歪歪斜斜挂着的手套,也不在乎邻居会怎么说。指甲涂成深红色,被咬得露出肉,让那手套一般的小手看起来有女人味,罗门简直以为她就是那荡妇了,那个不在乎别人怎么想的人。
下一个就轮到他了。他已经准备好,尽管他看到她那双小手,听到她喉咙里猫一般的呜咽。他靠床头站着。西奥发出驴一样的叫声,一下下地往前冲,头在姑娘的脸上方摆动,那脸对着墙,被头发盖住,她的头在痛苦地扭动,把头发弄得散乱。他的皮带已经解开,他的期待已经成熟,他一直知道自己是那样的罗门,现在他真的要成为那个罗门了:残酷的,危险的,放荡的。他是七个人中的最后一个。三个人完事后就走了,离开卧室,回到派对,之前还互相击掌庆贺。弗雷迪和加摩尔坐在地上,已经筋疲力尽,正看着第一个上的西奥再来一次。这次他慢了些,只听见他像马一样的嘶叫,而姑娘已不再发出猫一般的声音了。他起身的时候,房间里散发出蔬菜、烂葡萄和湿土的味道。只有寂静是新鲜的。
罗门上前接替西奥的位置。他惊奇地看着自己把手伸向床头。他一碰,捆着她右手腕的绳子就开了,她的手落在床边。她没有用这只手做任何事,没有打,没有抓,也没有理自己的头发。罗门把被鞋带绑着的另一只手也松开了。他用她身下的一摊衣服把她盖住,扶着她坐起来。他捡起她的鞋子,是双高跟鞋,前面有一个粉红色的皮十字,除了跳舞和炫耀之外没有任何用处。开始他听见大笑,后来是嘲弄,之后是愤怒,但他带着她穿过跳舞的人群走了出去,走到门廊上。她浑身发抖,紧紧抓着他递给她的鞋子。也许之前他们俩中间有人喝醉了,现在都已经清醒。一阵冷风吹得他们喘不过气。他记得她叫菲或者菲思。他想说些什么,忽然他觉得不忍心看她。如果她和他说谢谢,他说不定会掐死她。幸好她什么都没说。她冻得眼睛发直,穿上了鞋,拉了拉裙子。他们的外套——他的新皮夹克,还有她的什么衣服,都在房间里。
门开了。两个姑娘跑了出来,一个拿着件外套,另一个拿着个包。
“漂亮菲!怎么了?”
罗门转身走开。
“你怎么了,姑娘?嘿,站住!你对她做什么了?”
罗门继续走。
“回来!他欺负你了?哦,那是谁啊?谁啊?看看你的头发!来,把衣服穿上。漂亮菲!说话啊,姑娘!”
他听见她们的尖叫,她们的担忧,仿佛在敲钹,没法盖住那号声,反倒给号声打起了节奏。那号声是西奥骂他的话,最最难听的字眼,回荡在空中,只有开枪才能终止。否则就不停地响着,永不停息。
过去三天他成了笑话。他轻易得来的友谊——到现在一共四个月——失去了。和他们六人中的任何一个(除了弗雷迪)对视,都是一种冒险,一种挑衅。即使他不回瞪他们,甚至完全不看他们的眼睛,号声还是在喊着他的名字。他们聚在栏杆边,没有他;在派蒂汉堡店,他一坐下,他们就站起来离开。连最骚的姑娘也感觉到他不受欢迎了,仿佛他的衣服一下子变得很蠢:T恤太白,裤子太紧,鞋带也系错了。
派对后的第一天,他还可以和别人一起打球,但是没人传球给他。抢断之后,不管在什么位置他都只能扣篮,因为没人接他的球。他们就站在旁边看着。如果他抢下篮板,他们就用犯规动作把球从他手里抢走,然后号声又响了,他都来不及看是谁吹的。最后他们把他绊倒在地,扬长而去。罗门坐在那里喘气。他很想反击,但他知道,如果他对犯规、绊人、吹号做出反应,就和再次捍卫那个姑娘一样。他不认识她,也不想认识她。如果他反击,他就不是在为自己,而是在为她,漂亮菲,证明他们之间有关系,错误的关系。仿佛他们俩都被拴在床上,他们俩的腿都被扒开。
卢卡斯·布里恩一个人在球场那头运球投篮。他是个球技让人羡慕的白人男孩。罗门走过去想和他一起玩,但是马上想到号角还可以吹出另外一个词。他从卢卡斯身边走过,看了他一眼,咕哝了一声,“嗨。”
第二天很悲惨;他更孤独了。弗雷迪把他丢下的皮夹克带给他,说:“嘿,伙计,别冻着。”说完就走了。自从看到漂亮菲的朋友——就是跑出来给她送外套和包的那两个人,隔着校车窗户向他挥手之后,他就改坐公共汽车了。他宁愿费点儿事,来回走上两英里去车站,也不想碰见漂亮菲。他再也没见过她。谁都没有再见过她。
第三天他们把他揍了一顿。六个人一起,包括弗雷迪。他们很聪明,把他全身都揍了个遍,就是没打脸,以防他告状,迫不及待地向别人解释他的嘴怎么破了,眼睛怎么肿了,被人问到时娘们儿似的用手指指着他们。六个人一起。罗门还击得不错,打肿了一两个,用膝盖狠狠顶了一个的裤裆,撕了一个的衣服,最后他们把他的手反在背后,想打断他的肋骨清空他的胃。正准备下手时,一辆车开了过来,按了喇叭。他们一哄而散,包括罗门。他捂着肚子踉跄地走着。他怕自己会吐一裤子,然后晕倒在地。但他更怕的是被人救起来。他走进派蒂汉堡店后的一片树林,在一棵合欢树后面吐了起来。看着外婆做的饭被吐了一地,他开始怀疑自己还能不能活下去。西奥的嘲讽和弗雷迪的厌恶都不奇怪,他跟他们有同感。他不明白的是那一刻他为什么会心软;那时他的心突然就胀得要爆炸了,只是因为那个受伤的小动物。就在几秒前,他还迫不及待地要冲上去啃她。如果是在街头看见她这副模样,他也会有同样的反应。但他可是和那些把她弄成这样的人一伙的,他就是他们中的一个——妈的!是什么让他伸出手把她解开,把她盖住,上帝啊!把她盖住!把她用衣服盖住!是什么让他把她扶起来,送出去?是她那手套一般的小手吗?是一个接一个一个接一个的抽动的男人的光屁股吗?还是那股蔬菜味,加上门外轰隆隆的贝司声?搂着她送她出去时他还是勃起的,等到一起走进寒风里他才平复。究竟是什么让他那么做?抑或,是谁?
其实他知道是谁。是他里面那个真正的罗门,破坏了这个新的残酷的危险的罗门。这个假罗门,这个在陌生人的床上得意扬扬的罗门,被那个真正的罗门打败了。此刻在他自己的床上,这个真罗门还掌着权,让他把头埋在枕头下面,像小姑娘一样流着泪。脑海中响起断断续续的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