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朋友叙旧,他们常常感觉不公平,因为我讲起从前来的时候好像记忆力特别强,能举证事件发生时的很多细节,有时连几十年前的哪天都说得出来,和人意见相左的时候显得很有权威。可是听众如果也是当事人就不服气,说我选择性记忆,专挑对自己有利或者想记得的描述。最后讲不过了就赖我在写小说。此言一出我就输,谁让瞎编故事确实是让我打响名号的强项呢?
不过也有不明就里的朋友因此深信我有过目不忘的超能力,其实我连自家车道大门的密码也记不住,如果哪天车上没有遥控开关,家里又没人应门,就要打电话到学校问儿子才回得了家。我揣测友朋中会有关于我记忆力强的谬赞恐怕是因为我记得很多奇奇怪怪,别人不记的东西,包括东一孤句,西一词组,零零落落完全不着调的冷僻诗词、俚语、俗谚、成语、掌故、传奇、戏曲、旧闻,天南地北,上下古今,什么都有,可是什么都不全;正经考我,我可能一句都答不上来,可是一到某个时空,那些东西就会涌现脑海。我起初也纳闷过自己怎么记得这些出处不可考又无用的片断,后来才觉悟真的什么都可能和遗传有点关系。
父亲卧床一度病危可是还能说话的时候,就对着随伺在侧的我东一句西一句地吟些和死亡、人生有关的诗句或俗谚,而且许多是我未曾听闻过的。我书呆子脾气发作,拿出小本子把他说的一一抄录下来,有时候他的乡音太重或者语焉不详,我还要打断他,要他慢点,再讲一次,或者请教究竟是哪个汉字。我老爸诗兴被打断很生气,就骂人,大意是说:我现在是随时会死的人了,可能想说的一个句子都说不完,你还一直打岔!
结果那个珍贵的小笔记本被我搬家的时候放失了地方,到现在已经十几年了都还没出现,我看是没希望找得到了。真遗憾我老爸对着我念了十几天的金句,我都抄了小半本,最后可能伤心过度,计算机成了猪脑,就只记得一句:“人生除死无大事。”
我想是因为我老爸对这句有特别加强描述,他大概是这么说的:自己一生经过大小风浪,现在面临人生的最后一件大事,非常想知道究竟会怎样结局?世间到底有没有生前死后、来世今生?这件大事来临时会是像轻风拂面,还是要痛苦挣扎?
所以老师授课的时候还是要加以演绎,才方便学生记忆,否则抽离出来的词组很难入心。就因为在“大事”这个主题上,我老爸多说了几句,我就清楚记得当时父亲闭着眼睛躺在病榻上,讲话断断续续,我却不知怎么听出他的声音里不但没有畏惧,对即将发生的这件“大事”好像还有好奇甚至向往之意。虽然我糊里糊涂地把笔记掉了,其他那些我闻所未闻,不知典出何处的金句也随他作古而消散。父亲这个无憾的人生态度却留给我宝贵的一课,让我也能直面自己的人生旅途,立志做个快乐的旅客,也要洒脱地到站下车。
瑞琦少年时是我家常客,过访如走自家厨房,可是这样熟也对我家人演连续剧一样的说话方式一惊一乍。她有一次笑到东倒西歪地跟我说:“受不了蒋妈妈,她今天跟我说:‘瑞琦,你知道吗?蒋伯伯是世界上最勇敢的男人!’”
想想我老妈那时候可能比现在的我还小几岁,可是当年在我们小姑娘眼中却是位十足十的老太太了。老太说那种台词实在太戏剧性,不怪瑞琦觉得我妈用播音员一样抑扬顿挫、感情丰富的声音赞美我爸“很Man”好笑。我和她背后拿这事调侃多年,一直到我亲见老父面对人生终点的大无畏,再想起瑞琦转述老妈赞美自己丈夫时说的那句肉麻话,我这个身为二老不肖女的才眼眶湿润,感觉不同了。
其实家人中我老哥的记忆力最惊人,他博古通今,走到世界上哪个角落都讲得出故事,数得出典故。他“盖”起来一向有头有尾,前后连贯,不像我这样只有神来一句,还经不起盘查。他记性好的英雄事迹太多了,我统统不记得,只记得兄妹同游黄鹤楼的时候,他难得一次讲错朝代被我抓包,逮到机会就笑他“张飞打岳飞”,结果他面不改色地跟我说:就是考考你,看你知不知道。
博学强记是不是家学渊源很难说,反正胡乱记了一肚子“非学问”这事,以前对我的日常生活常造成困扰,因为很容易走神,上课、开会、听讲,甚至劳动中都随时分心。切菜切到手不用提了,说走楼梯都会摔下来也不是开玩笑,因为就发生过不止一次,有次还伤势严重到最后进了手术室。一直到我卸下家庭和工作上的责任,再度开始写作,脑子里的“张飞”和“岳飞”找到新战场,出来各就各位纸上继续开打,我在生活中反而沉静下来,不再思绪飘浮,感觉更能脚踏实地过日子了。
复出年来碰到好多人都对我能在停了三十年后重新提笔写作,而且成为“多产作家”大表佩服或惊异。瑞琦就常说:真是的,你就感恩吧,平常也没看你读什么书,怎么知道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惭愧之余,我真的只能深深感恩,对“张飞”和“岳飞”各作揖行礼,三国名将缠斗宋代忠臣,他们在我这个宿主的脑子里混战多年,原是一场根本不该打起来的仗。这下好了,找到出口,还我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