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值用膳时辰,其内宾客如云座无虚设,觥筹往来酣畅也极。沐堇秋不禁赞道:“宇内清歌伴琼浆,八方剑客泱泱。太白携欢花满堂,一众醉看秋裳……”
正说话间,一个鹤发老者长须带风的穿过人流,迈步过来。
“钱伯伯!”李岩赶紧迎上去,行以晚辈之礼。
四人互道姓名,进了上房。
桃香鳜鱼、青龙江鲫、芙蓉子陵,有清甜而不肥腻者,麻辣而不呛鼻者,亦有咸酸而不涩口者,口味各不相同。即便是芰荷还在养伤,见此美味,也忍不住多夹了几箸。
席间,钱玉龙提起李岩的父亲便不免唏嘘。当年春风上国繁华,钱玉龙与李精白金銮同唱第,情深义厚,可惜,李精白官居兵部尚书,更沦为阉竖党羽,而钱玉龙不愿摧眉折腰,自请隐退,回到兴州承了祖业,故友终割袍断交。到崇泰年间,李精白为人构陷入狱判刑,后输赎为民。李岩生父早亡,李精白是他的养父,其时李岩刚得中举人,却因养父被连累,即家未仕,心中也郁愤难抒,便外出谋事游历,不巧却遇上了养父昔日好友钱玉龙。这一老一少倒是相见恨晚,堪比忘年之交。
后来李岩参加起义,无暇与钱玉龙往来,此次前来向他求援,没想对方还爽利地答应了。
芰荷坐在沐堇秋右首,支着脑袋听这对忘年交倾心之谈,见他二人都有些感伤,便插话道:“钱伯伯盛情款待,芰荷也无以为谢,送给伯伯一首诗,可好?”
“修修梢出类,辞卑不肯丛。有节天容直,无心道与空。”
除了芰荷,三人都笑了,沐堇秋笑道:“我倒不知宋祁如何坐在我身侧了。”
芰荷佯作羞红之态,笑道:“谁叫我想不出来,可是又想送一首诗来形容一下钱伯伯的清正高义。”
“看这小嘴甜得……”钱玉龙不由捧腹。
芰荷顺手拍着沐堇秋的胳臂,笑道:“钱伯伯,饭后,我想出去转转。”
沐堇秋咬了咬唇,将臂上的痛意掩了过去,低嗔道:“你的伤怕都还在疼呢,还想着玩……”
钱玉龙惊了惊,沐堇秋便将那遇袭之事择要说了。
“你说是北钺人追杀你们?”钱玉龙捋着几绺斑须,眼里盛满惊诧。
“是。“沐堇秋且答且察。
袁一鸣寄给大哥的信函上说他会在留香居候着。他只是在这里留宿还是在这里见工?袁一鸣早已投诚了北钺人,这钱玉龙若表里如一,倒便于问出袁一鸣的下落;若然两面三刀,神色却难掩异状。
沐堇秋对他投石问路之语甚是自信。
但见钱玉龙凑身过来,悄声道:“那么沐公子可要小心点……前日里德福在时珍堂给我抓药,说有见到北钺人在那里看病。不知是否和你说的那些人有牵扯。”
“哦?”沐堇秋稍一思忖,面色如常,“不知那人看的是什么病?”
“德福,你看到了什么情形,且与沐公子说一说。”
德福自江边迎客便一直伴在左右,此时上前一步,道:“那人虎背熊腰,看起来身体甚是康健,看不出来有什么病,只是不知是何因由,他却捂着脸躲在帘后,刚巧那朱大夫撩帘进去,我才碰巧望上一眼。也就看不太真切了。”
钱玉龙道:“这人与行刺公子的北钺人是否有关?”
沐堇秋与李岩会心一笑,道:“应该是。”
他脸上淡定无波,钱玉龙却有些歉然:“若早知与公子有关,该多加注意。”言讫,便嘱德福出门去访。
目送德福闭门而去,沐堇秋心道:钱玉龙应与北钺人无甚牵扯,否则也不会暴露那刺客的行迹。现下不如趁李岩在此向他问个明白。
一念及此,忙道:“其实我们到兴州来……”
“呀,堇秋哥哥,你的手臂……”芰荷惊呼一声,无意间截了他的话。
月白衣袖,碎红殷然,芰荷眼里霎时贮满泪水,又恼又悔:“你那日也受伤了?该不是我先前拍了你,所以……”
她心疼得清泪直下,但听沐堇秋强笑道:“没事,换点药就成了。”
二人都换了药,芰荷才面带愧色,语声幽咽:“你还好吧?”
他微笑道:“无妨。”
“对了,你怎么那么确定那看病的北钺人,便是那日的刺客?”她摩着他胳膊,缓声问。
“因为我有这个……”沐堇秋便倒腾出一个极小的竹木匣子。
精细雕工倒不算稀奇,但那幽绿匣身上满扎着细密气孔倒是奇了。到底是小女儿心性,甫将匣子拿到手,她便急不可耐的要打开探个究竟。
“别……”沐堇秋忙覆上她手,“打开了它就飞走了,我可养了好些时候,得留几只呢。”
“这是何物?”
“我的花雨剑上淬了一些特制的荧光粉,只要见了血口,就会留下难以洗净的幽幽荧光;而这个匣子里装的是一些来自东瀛的萤火虫,它很有灵性的,见着那荧光便会追去。我把它唤作‘追影’。”
“所以,那个在幕帘后的北钺人一定就是刺杀我们的人了。他脸上受了伤?”
“嗯,当时红夫人用树叶激射刺客,这人脸上带了一点伤。”
“树叶?好厉害!”芰荷不无敬慕,转而嘻嘻笑道,“那人定是想请大夫洗掉那印记。”
“嗯。”
“难怪这个匣子上面有气孔了……你好厉害,从没听人说养萤火虫的。”
“我若说,我会养很多东西,比如什么吸血的蝙蝠,会咬人的蝗虫,你信不信?”
“去!你好恶心……我才不信!”
芰荷童心骤起,把玩着竹木匣子,又附耳倾听,看看能不能听到窸窣虫声。静听了一时却一无所得,便泄了气,待见沐堇秋颇有兴味地望着她,笑道:“怎么我先前就没见你有这样的宝贝?”
“傻姑娘,这东西只为防身。”
芰荷突然想到一事,轻嗤道:“若旁的刺客来,追影一点儿用都没有。”
“我这有樱花粉,它们自然识得主人。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所以,沐宁、沐和他们就快来了。”
她笑得更狡黠:“传说呢,有一名虔诚的佛教徒遇到了难事,便去寺庙里求拜观音。走进庙里才发现观音的像也有一个人在拜,那个人长得和观音一模一样,分毫不差。这信徒就问:‘你是观音吗’,那人答:‘是啊’,这人有点糊涂了,便问:‘那你为何还拜自己’,你猜观音怎么回答他的?”
沐堇秋不想拂了她的兴致,不置一词,只微笑着。这一笑,唇际浅窝轻绽,让人一望便醉。她痴望了须臾,好容易收回心神,才续道:“观音说:‘因为我遇到了难事。可我知道,求人不如求己’!”
“嗯,你脑袋里到底装了多少这样的东西……”沐堇秋哈哈一笑,指节一点,触了她额,道,“有时觉得你天真烂漫、率直可爱,有时却又如现在一般蕙质兰心、机敏无俦。”
听他盛赞,她却无一般女子的娇羞,反是得意地将自己里里外外赞了一通。两人说笑一时,他听得芰荷问:“你去过东瀛么?”
沐堇秋眼色一黯,沉吟道:“没有,祖上曾在那里居住过,他是个绘画全才,仕女、山水、花鸟皆不在话下……”顿了顿,又怅叹一声:“二百年了……”
芰荷敏锐地捕捉到那一闪而逝的痛色,皱眉暗想道:为何与他接触越深,便越觉得他像一个谜!云淡风轻?温和儒雅?是他,但这不是他的全部。他间或流露的心机与痛楚,她真的很难捉摸。
沐堇秋三人被安排钱府别院,当下受小厮的指引,来到素琴苑。
这素琴苑中遍植修竹,翼然亭台、嶙峋山石上亦浮漾出绿影,此地又有清流急湍,映带左右,委实雅逸绝俗。
李岩和钱玉龙正品茗手谈,见沐堇秋来了,忙请他落座。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钱老这可不是陋室啊,实是雅苑。”
钱玉龙缓落一子,和言道:“其实雅苑或是陋室皆无妨,只要心中存着馨香之德,琴音自然素雅。”
一局方终,钱玉龙便邀沐堇秋对弈。
细看棋枰,黑白如参商,旋指间一子当路,一子倾覆。午风拂掠,婆娑生凉,正是黄庚笔下“一枰子玉敲云碎,几度午窗惊梦残”的意境。
李岩带笑静观,终于笑道:“和局!”
“不,是老朽输了。”钱玉龙眯缝着眼,淡笑道,“我心绪宁静并无扰攘,而公子心存疑窦心不在焉。”
“对不住,钱老,晚生心里确有疑窦。”
“不知老朽是否能为公子解疑。”
沐堇秋呈上信函,问道:“请问钱老见过这个人么?”
“哦,”钱玉龙展信一阅,蹙眉间目光深邃,“有这么个人。他是你什么人?”
“哦,是我同门师兄。”沐堇秋如实答道。
原来,袁一鸣大半年前曾在钱玉龙的酒楼里做过一段时间的伙计,手脚麻利脑子灵活,也颇受赏识。
“说来奇怪,我去湖州谈了生意回来,便听家仆说他不辞而别了。我还使人去寻他来着,一无收获。”
他说得诚挚,沐堇秋不疑有他,仍追问道:“那么,在他离开之前,在他身上可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钱玉龙惘然摇首,突忆起一事,拍了腿,道:“我想起来了,似乎他某日当值之时遇上北钺人……他们好像是认识的……对了,那之后袁一鸣便不太对劲,待我从湖州回来,便不见他了。”
他怕自己记岔了,转首问垂手在旁的小厮:“来喜,是有这回事吧?”
来喜沉思有顷,应道:“是,老爷,有这么回事。”
北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