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平、沐安等随扈死于画舫之上,沐堇秋难免愀然。昨日托红娘子看顾芰荷时,便去衙门报案,请求打捞沉船与尸骸。芰荷用饭后,正巧李岩夫妇过来看她,这便谢过二人救命之恩。
称谢倒是称谢,沐堇秋却分明掠见芰荷笑意恍惚,不由看得出神。芰荷回首,面上一红,道:“你在看什么?”
“你不愿说,我就不问;你愿意说,我就听。”转念间,那日芰荷说过的话,言犹在耳,沐堇秋虽辨出芰荷先前笑意里的疏离,却也不想多问。
李岩夫妇陪沐堇秋在归鸿客栈小住二日,在当地衙门备案,待回到客栈,见红娘子和芰荷正说着话,看起来似乎谈得极为投契,李岩笑道:“夫人很久没这么高兴了,多谢万俟姑娘。”
芰荷轻笑道:“红夫人乃是女中豪杰,我是求之不得呢。”
“此言差矣!芰荷妹妹为了沐公子舍生忘死,才真是令人感佩。”红娘子笑睨他一眼,“沐公子,你可得善待她啊……”
沐堇秋并不多话,只拱手为礼,烟水深眸里倒影出芰荷垂眸娇笑的样子,他不由想起她前日痴痴地说:“我先把这簪子收起来,等将来……那日你替我簪上。”
沐堇秋此际喜忧参半,暗道:会有那一天的!
四人笑谈间,客栈伙计叩门送茶。
“来,李兄,红夫人,尝尝这碧螺春。”
“碧螺春……太湖洞庭出产,山芽为白豪卷曲形,叶为卷曲青绿色,叶底幼嫩,均匀明亮,其味甘醇,“李岩啜了一口清茶,赞道,“确是灵秀之地才有的珍品。”
“看来李兄长于品茶。”
“略懂而已……”
“贵地的信阳毛尖我也有幸一品,滋味亦是香醇酣畅。不过是物离乡贵,人离乡贱而已。”
李岩忽而想起一事,忙道:“眼下万俟姑娘并无大碍,不如愚兄明日便与沐公子启程,可也?”
红娘子眯眼笑道:“沐公子可是要去兴州?”
“正是。”沐堇秋道,“那就有劳二位再护一程。”
“实不相瞒,闯王与我们一路往襄京行进,未料路上遇上狙击,折损了不少兵力财力。现下正有些为难……故此,我们打算去兴州筹集物资。留香居的掌柜钱老正是家父旧友 。”
留香居?
沐堇秋心神一紧,眸底幽深:“不错,而今督师沈传庭正驻守要塞,此人善断多智,不好对付。且说,京城里正闹着‘疙瘩瘟’,死了不少人,现下就算折道攻进京城,若染上了疫病,倒也无利。相较之下,倒不如先拿下沈传庭!”
“咣”一声脆响,芰荷一个没稳住,茶盏自手间滑落,瓷花飞溅。
沐堇秋忙拉开她,疾声问道:“没烫着吧,你?”
“没有……想是有些累了……没有拿稳……”芰荷好容易挤出一丝笑意。
“嗯,那我们先不叨扰了……”李岩微笑着,牵了红娘子便走。
“那你再睡一会儿。”沐堇秋服侍芰荷睡下,揉了她额头便要抽身而去,却被她小手拽得死死的。
“怎么了?”
“你不陪我?”
沐堇秋捏捏她柔若无骨的小手,温言道:“有点事和李兄商量,去去就来。”
“什么事?”芰荷心里一急,差点跳了起来,“该不会是……你,该不会是要去趟那浑水吧?”
沐堇秋忙道:“背上有伤,你呀!我有分寸!”
他拍拍她肩让她宽心,来到李岩房内,与他夫妇二人闲聊几句,忽道:“未知李兄的物资筹集得如何了?”
李岩摇头道:“江南少有灾祸,为富庶之地。不过,百姓虽明白国朝不仁,却不代表他们都愿意慷慨解囊。我们还得想点办法……”
沐堇秋眉棱一扬:“小弟倒是想凑个份子,不知……”
李岩大喜过望,忙抱拳道:“那当然好!李某先行谢过!”
“这是应当。只是,小弟有个不情之请……”沐堇秋缓声道。
红娘子忙以买脂粉为由避开,见李岩做了一个“愿闻其详”的表情,沐堇秋便轻吟道:“奉劝富家同赈济,太仓一粒恩无既。枯骨重教得再生,好生一念感天地。天地无私佑吉士,吉士德厚福长臻。助贫救乏贡献大,德厚流光裕子孙……”
李岩见他宕开话题,吟诵的正是自己当年写下的《劝赈歌》,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微笑点头:“沐公子记得这么清楚?”
“这首诗发自肺腑,感人至深。小弟一直记得……敢问李兄当年因何而写这《劝赈歌》,后来又因何举事?曾听人说你是因得罪了朝臣,才撇开荣华,摒弃富贵,但小弟并不这么看……”
李岩慨然道:“枫碧知我!国朝政治腐败,压迫日遽,民不聊生,李某实在不忍得见,举事不过是迟早的事。”
“那么,李兄对于荣华富贵可有在意?”他追问道。
李岩洒然一笑:“我夫妇二人随闯王东征西伐,无非刀口舔血。在我看来,大济苍生远胜于荣华富贵……当然,若四方餍足安定,富贵于我自然锦上添花。”
他襟怀磊落,猛志逸于四海,沐堇秋感慨万端,却凝注于他:“若我的这个不情之请是——你可以拥有锦,但是在拥有锦的时候不能拥有花,你可愿意?”
此言有悖常理,李岩竟一时有些愣神,忽而明白过来,拍拍沐堇秋的肩膊,朗声笑道:“早闻枫碧你精文善武卓有远见……其实愚兄早有邀你入伙,挂柱闯王麾下之意,只不知如何开口!既然你有此意,而今我们且共进退同生死如何?即便是李某屈居其下,亦是甘愿!”
沐堇秋知李岩错会了意,便道:“李兄言重了,前日于危难之中得李兄夫妇营救,时时感恩戴义,怀欲报之心,怎会有这种想法?况说,小弟并无举事之意,更无与能人争位之心……我还是直说好了,我愿意给出十万两白银以资助闯王和李兄,唯一的要求是……若有朝一日,闯王得了天下,李兄与夫人能退出政局,不问世事。”
李岩默了默,笑叹道:“子曰‘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其实,不论义或是不义,富贵皆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罢了!我答应你!”
言讫,一番研墨挥毫之后,他将信据递给沐堇秋。尽管沐堇秋说“素闻李兄季路一言,岂是无信之人,大可不必如此”,李岩却道:“单凭口说,不足为据。你且收着!其实能解当下难题,谋得军需,已是万幸。李岩已是感激万分!只是可惜,枫碧你并无入伙之意……罢了,人各有志……”
闻得此言,沐堇秋一时心中激荡,笑道:“李兄这个朋友,我交了!”
二人击掌而视,大笑起来。
红娘子拿了沐堇秋给的银票和写给陆自成的书信,便立时孤身回襄京,而李岩则随沐堇秋和芰荷同下兴州。此处距兴州只一日路程,因念芰荷伤势未复,便择了水路以免车马劳顿之苦。
沐堇秋订好了船只,回头来接芰荷,却不见她人影,只见床上湖绿绣被叠得齐齐整整。正纳闷间,却见芰荷颤巍巍地进门。
沐堇秋忙去搀她,芰荷却避开他的手,自顾自坐了,恹恹地道:“有些闷,随处走走……你们达成什么协议了?”
“看来有人是叶公好龙言不由衷啊……”沐堇秋抬手斟茶,微笑答她。
“嗯?”
“你原先不知他们身份的时候,红夫人说她自己是率众起事犯上作乱之人,你却说人家行侠仗义、除暴安良,又为其夫痴心一片、生死与共,着实令人佩服!你说这番话时满脸的敬慕之色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怎么现下……嗯?嗯?”
“我……”芰荷一时语塞,心道:堇秋,此一时彼一时,我的确很佩服她的真情至性,但他们现在要对付的是沈传庭!若你站在我的立场,你如何能平静?
指上洇进沐堇秋手心的热力,烫得芰荷面上一红,低声嗫嚅:“我只是担心你。你要知道,他们……终归是反贼……他们杀藩王时何其残忍,不管对方是否投降都会被抄家灭族。你想,国朝能放过他们么?你若跟他们……”
藩王的遭遇,尤其是福王赵常洵……芰荷的话都落在沐堇秋心上,他微叹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往四下一顾,抑声道:“昔时,天下苦秦久之,陈胜率众起事,天下云集响应,赢粮影从。鸿鹄之志,欲与天齐!可是陈胜称王之后却在深宫玩物丧志、恣情纵欲,没日没夜地御女酗酒,把国家大事远远地抛在脑后,与嬴胡亥何异?当他威望丧失殆尽,将帅离心,部属不再服其统御调遣,各地将领自行其是,败亡已是定数。”
“那个闯王也好不到哪儿去。”
“正是此理,”沐堇秋握她的手渐渐紧了,“陆自成用李岩等提出的‘均田免赋’口号,深得民心,发展到百万之众,时有‘迎闯王,不纳粮’的歌谣。但,鸢飞戾天者未必是贤德之人,你以为他们的钱资都到哪里去了?仅因路遇狙击而已?你知道陆自成有修建行宫的打算么?功业未成,便图享乐。闯王,不过如是。”
“嗯。我朝太祖皇帝便懂得‘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道理,但,可不是任何一个人都有这样的智慧。”
听得芰荷不无骄傲地揄扬太祖,沐堇秋觉得说不出的受用,她长于察人、洞悉时局,也是不可多得啊!这么一想,沐堇秋不禁心下爱意更浓,一瞬不瞬望定她,神情温柔。
她探问道:“堇秋哥哥,你真是个奇怪的人。既知对方事不成,却要许以万金。”
“你先前偷听我们说话了?你怎知我出的一定是钱而不是我这个人?”
他难得开一次玩笑,芰荷也不甘示弱,挠他手心,道:“我当然知道了,因为……你是我的,自然不能给他们了。”
这话说得有些过了,甫一出口,便臊得脖子根都红了,沐堇秋也是一愕,眼里笑意却更深:“芰荷,我对你,已经说得够多了。如今,我只说最后一句话……这个天下必须有人来治一治,否则,它只会无休止地烂下去!”
他不往深里说,却也不信口胡诌来敷衍他,这是芰荷最欣赏他的地方,当下只心想:治天下?那还不是那些文臣或者伯父他们的事!
她撇撇嘴:“我知道了,沐二公子不愿意说的事,我不会问的。”
他笑如清风摇竹,拂过她心怀:“我来收拾东西。”
就着养伤之由,芰荷这一路上睡得昏天黑地,沐堇秋与李岩则一路下棋品茗,谈古论今,说来道去,竟发现李岩原来倾慕颖悟、旷达、真率的魏晋名士,一如他自己仰慕玄心、洞见、妙赏的魏晋风流。
言谈投机,好不痛快,不觉间,但听得船家道:“两位公子,兴州到了!”
三人方才下船,便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迎了上来,对着李岩拱手道:“小的德福,请问公子是姓李么?”
李岩点头称是,便由他引了往留香居而去。
兴州的留香居是当地最大的一个酒楼,远近驰名。最有特色的当属“醉江南”系列馔食,其中桃香鳜鱼、青龙江鲫、芙蓉子陵三味以鱼为主料的菜品更负盛名。
留香居前,只见来往车马不息,人影如织。而这留香居雕檐映日、画栋飞云,幽绿轩窗俯仰相应,朱红阑干左右顾盼,形容至伟。
真是气派!
芰荷暗赞一番,转目楹柱上那流金溢彩的一副对联:味美乎?请看一众天外客,客客笑归返。酒香耶?恭听几多洞中仙,仙仙伤别离。
笔走龙蛇,跌宕遒丽。
“这对联是钱掌柜亲题的!”李岩见她看得出神,笑道。
芰荷笑了:商贾大多伧俗,这掌柜的倒却是个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