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府内,高楼广厦指天而起,满目的碧瓦朱甍、珍楼画栋,极尽贵气。叠榭层楼、小桥流水掩映其间,倒合了庄外铺青叠翠的绿植,生出些静幽离尘的意味。
少有人初临白云庄却神色自若的,芰荷算是一个。沐堇熙微笑着,心道:芰荷妹妹仪容出众,自也不是寻常人家儿女。
“芰荷,从今儿起你就在这住下。你是我妹妹,这以后就是你家了!”沐堇熙将芰荷领进贤苑,唤下人给她安排了一处厢房。
芰荷目光不可自抑地掠过左近一间厢房,心上有些搐痛。她忙扶住廊柱,睫羽上却萦了水汽,唇间勉强扯开一丝笑意:“谢谢姐姐。”
她的眼神有些发飘,沐堇熙目随而去,笑容一时僵了:“那是我二嫂以前住过的房间,不过……”
“不过什么?”
“二嫂不知道为什么,在成亲之前投水……”
她垂眸哽噎,芰荷也伤心起来,不由咬唇道:“那你二哥……现在,一切都还好吗?”一语未毕,睫上泪落。她也觉出失态,忙背身举袖拭泪。
芰荷的激烈反应让沐堇熙微愕,但她旋即想到了什么,遂展眉道:“嗯……二哥他很伤心,还自称是他命硬,克死了发妻……之后,又病了两月……不过,他说,他答应过嫂子要好好珍重自己,现下该没事了……”
芰荷如释重负般点点头,但听小厮前来奏报,说是大哥沐瑾楠所管的武馆账目有些问题,管家陈友沛请她过去一趟。
沐堇熙便吩咐芰荷先去歇息,又笑道:“我让红玉过来伺候你,稍后便送饭菜过来。我们庄里好看好玩的地方可多了,改日我再带你去游一游。”
待用饭时,来了个婀娜万端自称“红玉”的丫鬟。红玉语声娇脆,一叠声问好间已将托盘上的饭食一一呈上。糖薄脆、酥黄独、包儿饭、荷叶鸡……无不精致悦目。
芰荷含笑望着红玉,先尝了一口糖薄脆,赞道:“一般人做糖薄脆都用芝麻匀皮儿,你却还加了核桃碎,很是特别。”
一饭用毕,她只说不习惯让人伺候,自行盥栉一番,旋即睡下。
房门“嘎吱”一声阖上,将月光拒在门外,窗前案几却映着老槐枝叶,峭楞楞如凝霜披离。芰荷从案几望向梢头残月,愈觉心闷得慌,终于披衣而起。
四月之末,尚无接天莲叶之碧,但荡漾的碧波间,密密匝匝的荷叶亦是青绿可人。圆叶舒展,因风摇曳,高低起落。华池里,皎月下,初放的菡萏更是红白相间,婷婷照影,若有若无地撩拨着塘水的睡梦。
塘水氤氲含翠,荷花一如人面妖娆。鼻尖荷香荡漾,香远益清。依照脑中地图的导引,芰荷缓缓踱往塘东。
步未至,一道银色背影赫然现于丈外。
芰荷总算是庄里的客人,这样擅闯沐府别院未免冒失,忙熄灯匿身于翠柳之间,只扒出一道罅隙,偷偷打量。
云萧索,风拂拂。
男子亭前玉立长身,袍带当风轻漾,粼粼有如天河泻落,神祗也似;月色却给他的背影镀上忧伤光影,恰似一阙幽婉清词。
好熟悉的影子啊,难道是……芰荷瞪大了眼,捂住了嘴。
男子似有所察,微微侧过脸来……
他轮廓英挺,侧颜润如明玉。月色涂抹之下,眉毫上竟似凝了飞霜,欲侵鬓根,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深眸里似漾着融融烟水,好不迷人,只不过,缓流其间的,却是一种遗墨难书的哀情。
堇秋!
芰荷几乎听到自己眼泪跌碎于地的声音。
他不是身子不舒服么?为何在此?她蓦地想到一个名字:夏盈盈。
似被人击中穴道,她滞在原地,石柱般立着,胸间却似惊涛砌雪,无以平静。难掩心里的悸动与欢喜,她忙试着调匀呼吸,眯了眼不敢再看他。
“谁?”温柔却尖锐的一声骤响身畔。
霍!
芰荷惊觉时,风声入襟,柳丝被劲道震起,痒痒拂在面上,和着幽幽青木香。
怎么办?我该怎么面对他?芰荷心乱如麻……先前已设想过千百次与他重逢的景象,却没想到在这一刻,仍在他深睿的探究下慌乱若此!
“是谁?”柳外的人催逼着。
定了定神,芰荷才撩开翠色帘幕,缓步而出,轻声道:“堇秋哥哥,是我。”
“你是……”
玲珑清丽的女子身影映入眼帘,有着水一般的柔曼,荷一般的风韵,沐堇秋凝视须臾,戒心稍除,缓收了掌力。
“你还记得我么?堇秋哥哥。”芰荷紧盯着他,生怕他摇一摇脑袋,她却见那一泓烟水笼着她脸颜,写满说不出的惘惑。
虫鸣声声,声声幽泣,她心下黯然,待要侧过头去,却闻他柔声相询:“你……是芰荷?”
他的目光在她眉梢红痣一凝,记忆方才破匣而出。
一阵欢喜劲上来,芰荷一时说不出话,忙收回将要夺眶的泪,点点头。
“真的是你!”
芰荷将前事一说,沐堇秋才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们结账出来就见不着你了,可让我们担心了一场……如此甚好,你就在这里住下吧。”顿了顿,又道:“说来真不好意思,那时……我与熙儿在外,不便以真名相告。”
芰荷了然颔首,心内却不无怨怪:若你以真名相告,不用什么“二哥”“小姐姐”敷衍我,我何至于这么多年来寻你不着?当真造化弄人!
芰荷吸了吸鼻子,仰首望定这个曾予她温暖的人,如饮芳醇般耽迷而不自知:“这碧月荷塘风光极好,我先前睡不着,便出来了,不觉间走到这儿来了……没想到竟遇见堇秋哥哥了。你……熙儿姐姐说你不舒服?现下可好些了么?”
沐堇秋不欲答,只微笑顾她,望着丈外白首亭,心里掂缀一番,道:“坐一会儿吧。”
“白首亭……”这三字甫一出口,便粘附在心,有如魔咒。
“嗯,”沐堇秋微微笑道,“那是我为亡妻建的亭子。”
芰荷尴尬一笑,仰望牌匾且吟且叹:“‘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盈盈姐活在你心里……”
“你也喜欢这两句诗?”沐堇秋微有诧色,紧盯着她。她神色专注,如阅至宝,这般熟悉……
“从前,司马相如过饮于卓氏,以琴心挑之,文君夜奔相如,驰归成都的这段爱情佳话,是女孩子都会喜欢吧。”她忙解释道,“一首《白头吟》,挽回夫君的心,倒是值得的……”
似水月色,嬿婉回风。
沐堇秋瞥见她颊上透着不自在的绯红,想是自己太过唐突,忙垂首不再看她。但想起夏盈盈冰冷的坟冢,心被猛拽了一下,别样的疼痛。
扯回游思,他轻声道:“天色也不早了,异日再来赏玩。”
折子一燃,灯笼骤亮,缓步而归的青石路上,浮凸两道高低影迹。芰荷偷望着这双叠影,心上生暖,唇角含笑。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翌日,沐堇秋带沐堇熙与芰荷出了庄子,直奔清风书斋而去。
芰荷坐在马车上,撩了窗幔,看着零星商铺和来往行人,只一路摇头。
“怎么了?”沐堇秋清冷面容上蕴了笑。
“堇秋哥哥觉得呢?”芰荷扭头眄他。
微一沉吟,沐堇秋的嘴角扯了一下:“你一定是在想,这几条街住户不多,商铺也不多,还都是卖杂货的,白云庄怎么会择了这地儿来做书斋生意。”
芰荷以笑作答,但听他缓缓道:“你要做什么事,会舍近求远还是舍远谋近?”
他不答,她也不问,眸光交错而过,沐堇熙将二人神情尽收眼底,嘻嘻一笑。
昨日,芰荷已与沐堇熙拜了姐妹,今早一起,又拜了沐堇熙之母柳絮为干娘。干娘先失儿媳,又失夫婿,看起来颇有些病柳扶风之态。
芰荷心下凄酸,在给干娘磕头之时更是诚恳。沐堇熙这时又向沐堇秋提起,赵宝儿并无掌柜之才,他会得此意,便问芰荷心意。芰荷本对掌柜之位志在必得,自然不客套谦让,却又不安地瞟了瞟沐堇熙。她所认识的沐堇熙可是口无遮拦的,不知有没有将她会背那淫邪段子的事告诉沐堇秋。
沐堇秋听小妹说起,昨日那所谓的“记号”,不过是芰荷料定那书生做贼心虚,刻意说来诓他的,对她也颇信任,此时一到清风书斋,便宣布了任命。
赵宝儿肉脸上掠过一丝不豫,旋即又满堆笑意:“小的早说了,万俟姑娘很是不错,小的能为掌柜效劳,何其有幸。”
“赵大哥不必谦虚,谁做掌柜都没什么分别。从今后,咱们彼此扶携。”
“我去看看自新把茶冲好了没……”
看赵宝儿往后堂走去,沐堇熙道:“他会不会不高兴?”
沐堇秋瞥了瞥芰荷,笑道:“我没有追究他为了盈利而慌不择路,他也当有自知之明。”
想到昨日里自己背书时的“故作镇定”,芰荷倏觉他笑得别有意味,脸上腾地烧了起来,沐堇熙也不理会她瞪着自己的大眼珠子,向她吐吐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