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十年,三月十六,大吉。与匈奴一战,匈奴大败,遂进献公主进京和亲,宴会之上,却不想公主当着文武百官指明非大将军江之彦不嫁。帝大笑而后赐婚,次日,将军便将公主迎进府,成亲。
新婚之夜,皓月当空,好不容易推掉了群臣的敬酒,江之彦带着微醉的身子,步履微微不稳地来到了新房。新房之内,一对龙凤烛方被点上不久,轻风拂过,火焰随着风向而浮动,出神之间,新娘的剑却已直抵新郎的咽喉。
“乌雅公主,你可知你今日这番作为,对两国邦交只能是有害而无益,更甚者,会再次引起两国恶战。”酒醒了大半,江之彦看着乌雅公主妆容精致的脸庞,美则美矣,只可以命不久矣。
“江之彦!”乌雅公主说着生疏的汉语,“你死,我也死!”
江之彦用手轻轻捏住剑刃,言语之间没有一丝一毫地惊慌失措:“你想与我同归于尽?”
“有何不可?”
江之彦嘴角轻轻上浮:“难道公主以为,少了一个江之彦,匈奴国就能够挥鞭践踏我疆土吗?”
“至少没了你,我能保我匈奴十年的平安。”
“用你的性命来换取一个牺牲你的国家的十年的平安,值得吗?”
“只有杀了你,父亲才会放过我母亲,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在乎我的母亲!”
“也是一个不受宠的公主,想不到也是一个可怜人。”江之彦轻描淡写,眼中似有怜悯之意,乌雅以为江之彦要动手,大喊一声:“不许动!”她想控制住江之彦的手,却反被江之彦将剑打掉。
咣!
江之彦扼住乌雅公主的双手,面色带笑:“公主,你也晓得我是将军,若是就这般死在你手上,岂不贻笑大方。”
“江之彦,我技不如你,但也绝不会苟活!”乌雅是一个性子刚烈的女子,挣脱了江之彦就往床柱上撞去。
江之彦本想阻止,但是犹豫了一下,还是迟了那么半步。
乌雅的血溅到了床柱上,留下了一摊红色的血迹。江之彦亲手阖上了乌雅的双眼,暗暗叹了一口气,死了也好,免得活着受辱。
“备马,我要进宫。”
“怎么办,怎么办呢?这乌雅公主死了,匈奴人又要打来可如何是好!”听闻乌雅死了,刘阖的脸瞬间惨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边急得团团转。
“皇上莫急,乌雅公主之死现今只有你我二人知晓,跟随和亲而来的匈奴人,臣也已命人看守起来,消息滴水不漏。”
“之彦啊,之彦,你可得护住朕啊。”刘阖走到江之彦身边,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袖,言语之间尽是依赖。
江之彦沉思了稍许:“皇上,臣有一计。”
昏暗的大牢,连一丝光线都透不进来,杜若沉寂在梦魇里面,浑身大汗淋漓。所有的苦难,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无穷无尽地蔓延,仿佛要浸透整个的生命。
“杜若,对不起。”这是六姨娘,美丽的女子满脸的愧疚歉意。
“杜若,逃出去,活着!”这是爷爷难得的关心,也是最后的关心。
“杜若,去找江世伯,去找江世伯。”这是父亲的千叮万嘱,可怜他自以为女儿多少还会有一处安身之所,叹只叹命途多舛、人世蹉跎。
吱呀。
门被打开来了,刺眼的光芒从外面照射进来,杜若只得拿手去遮挡,才不至于这么难过。
“你是汉人?”江之彦走近杜若的身边,微微打量着。
杜若的身体轻微地发起了抖,这么熟悉的声音,仿佛两年的时光猛然抽离,两年前的那句话,犹在耳畔。
“我不认识她,将她赶走。”
将她赶走!毫不犹豫,丝毫情面不讲,就将走投无路的自己无情地拒之门外,从此颠沛流离,流落他乡,尝尽人生百苦。
眼前的这个人,杜若并不陌生,兜兜转转两年的时间,从中原到匈奴,阴差阳错之下再回到这里,他是……江之彦!
“你是汉人?”见杜若不回答,江之彦又问了一遍。
杜若微微低头,害怕被江之彦认出来,轻声地答应了一下:“是。”
“为什么会去匈奴?”
“小时候,与家人走散了,被人贩子拐去的。”
“你叫什么名字。”
“拉娜。”
“这是你在匈奴的名字,汉名呢?”
“被拐的时候年纪太小了,已经不记得了。”
自始至终,杜若都低着头,不敢抬头看一眼,她害怕,怕他会认出她,又怕他会认不出她。
“如此——”
江之彦沉默了一会儿,杜若猜不透他心里面在盘算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只道:
“等下便会有人来带你出去。”便匆匆离去。
后来杜若被人带出了黑屋子,其他一起从匈奴王宫出来的人,杜若再未见到,而她成了乌雅公主。
“你乖乖地做乌雅公主,我便保你一世无忧。”这是江之彦的亲信传给杜若的话,从牢狱之中出来五日了,杜若竟一次都未见到江之彦。
“公主,吃饭了。”香荷是前天刚来的小丫头,年岁不大,胆子也很小,故而说话总是小声小语的,此刻端了饭菜过来弱弱地对杜若说。
杜若未应答,不过还是走到了桌子边上,拾起了筷子。
“呀,公主你的手!”
一条弯弯曲曲的疤痕,从左手中指一直延伸到袖襟深处,很是恐怖。
杜若眉眼低垂,不经意地拿袖子遮住了手上的疤痕,言语之中听不出一丝的感情起伏:“小时候调皮,从树上掉下来,便落了这疤痕。”
“疼吗?”香荷情不自禁抚上了疤痕,怕杜若疼,又赶忙将手拿回来,战战兢兢地望着杜若。
杜若看着香荷无辜的双眼,不禁笑了笑说道:“许多年了,早就不疼了。当时可真是疼得想死的心都有了。”
“公主可别再让自己摔着了。”
杜若愣了一下,不想香荷会说这样的话,漫不经心地问道:“香荷可有弟妹?”
“我有一个五岁的幼弟,家里穷,养不起两个孩子,便把我卖到了将军府。”
“可怨恨弟弟拖累了你?”
“怎么会,弟弟可爱,也爱护姐姐,只是家境贫困迫不得已而已。”
杜若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夜里杜若睡得不太安稳,迷迷糊糊做起了梦。
杜若家里是经商的,父亲就这一个独女,应说杜若小时候生活是不错的,即便不是万千宠爱于一身,也该是衣食无忧的,但却不然。杜若的母亲在生下杜若后便死去,小时候父亲不大亲近,爷爷因重男轻女的思想也不怎么看重她,反而前后给杜若父亲张罗了五房姨太太。杜若便越发没人管,似男孩子一般长大,人也丑巴巴的难看得紧。
那日是杜若爷爷的六十岁大寿,家里人来人往地好不热闹,杜若在厨房偷吃饱了便带着弹弓跑到后院林子里打鸟玩。
“你将小鸟打下来,它们的母亲回来时找不见要着急坏的。”
杜若玩得正开心,身后一个很突兀的声音传来,着实吓了她一大跳。
“你是谁!我才不要听你的。”
“是真的,上次我偷偷一个人跑出去玩了,回来时候母亲眼睛哭得肿肿的差点着急坏了。”
“你有母亲?”
“我自然有母亲,每个孩子都是有母亲的。”
杜若恨恨地蹬着眼前这个男孩子,下一秒,她将这个男孩子推进了荷花池。
这个男孩子就是江之彦,那年他八岁,跟着父亲来杜府祝寿,却被杜若推进了荷花池。
“真是抱歉,杜若这孩子,从小没有母亲,家里大人也管教得松,不想差点闹出了人命。”杜若的父亲将杜若从人群后面抓出来,“快点向江世伯和江哥哥道歉,说你错了!”
印象中这是父亲第一次对杜若说话,说的第一句话,是要她道歉。
她瞪着江之彦,挣开了父亲的手,跑掉了。
后来怎么了?具体的,早已记不得了,只记得江之彦找到了自己,说了对不起。
“对不起,若若,我不是故意的。”
孩子的心思,是那么脆弱。杜若以为江之彦是在嘲笑自己刚才将他推进了荷花池,也因为一句“若若”,彻底地原谅了他,她是多么希望有人能够看到自己,能够爱自己。
“江哥哥,若若的左手腕有个花瓣状的胎记,你一定要记得!”
“我会记得,我会记得若若。”
江之彦骗了杜若,杜若十六岁,江之彦十八岁,江之彦说,我不认识她,将她赶走。从此两个人的人生,兜兜转转,越走越纠缠。
十天后,江之彦终于出现,找到杜若命她梳洗一番,说是要一起入宫面圣。
“你原是哪里人氏?”马车行了一半路程,江之彦突然问道。
“很小便被拐走了,家乡人氏,都记不得了。”
江之彦不再言语,只是闭目假寐。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若是有什么缺的,只管打发香荷去要便是。”
只有江之彦闭着眼睛的时候,杜若才敢光明正大地仔细端详着江之彦,江之彦的脸庞犹如被刀刻过一般,说不上非常俊秀,但是很是刚毅,许是多年在战场之上,与一般养在富贵乡里的公子哥儿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整个人身上都带着一股莫名的煞气。他的嘴唇很薄,正如老人所说,唇薄之人薄情,杜若看着江之彦忍不住发问:“若是乌雅公主没死,将军会喜欢她吗?”
江之彦并未想到杜若会这般问,略是一愣:“乌雅公主既是我的妻子,便会一直是,喜欢与否,并不打紧。”
他要娶的只是一名身为公主的女子,为的只是公主的身份,而不是这女子本身。
杜若不禁为乌雅公主感到悲哀。虽然不知她究竟是为何而死,但千里迢迢地嫁了过来,夫君便成了她唯一的依仗。而如今,这夫君,甚至根本不在意她,是死是活都于他没什么大的影响。
进宫面圣,不过是给其他人看看,乌雅公主好端端的。公主和亲的目的达到了,仗不会打了,一众官员自然也是开心,纷纷夸着乌雅公主漂亮,等等。
在宫中许久,直至深夜,方告辞回府。
“将军,那边的人打发人来说是青缨姑娘不大好,问将军能否得空前去。”
江之彦看了看杜若:“将公主好生护送回府。”
“将军?”杜若出声询问。
“我今夜不会回府,你自己回去吧。”
原来,他也有在乎的姑娘,杜若心中低落,他会不会像忘了自己一样忘了那位姑娘?不,他喜欢那位姑娘,怎么会忘了她。心中郁郁,不知如何抒发。
回到房中,桌上放着一盆杜鹃花煞是好看,心下喜爱,便心血来潮摘了一朵别在发髻上。
“公主带上杜鹃花可真是好看。”香荷忙去拿了一面镜子给杜若。
镜中的女子,正好的年华,她为什么这么不开心,眉心紧缩,那朵杜鹃花,凭什么开得这么放肆!
杜若狠狠拔下髻上的杜鹃花,踏之而去。
“呀!”香荷惊讶地叫了一声,却不敢说什么,紧紧跟了上去。
夜间,杜若又做梦了,梦中所有的人都挤在自己的身边,他们披头散发,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几乎要让杜若窒息了,突然有一个男孩子挤过人群拉起自己的手,他的手心是那么温暖,让人心安。
你一定要记得!
我会记得,我会记得若若。
杜若醒的时候,月正高,发现枕头湿了大半,脸颊黏黏的难受得紧,便起身叫了香荷进来伺候梳洗。
看着烛火一明一暗,杜若对着香荷说道:“香荷,你去问问,青缨姑娘是谁。”
香荷为难,跪了下来,说:“公主要不得。”
看着香荷瘦弱的身影,杜若心中只觉得烦闷:“罢了,你出去吧,我不叫你,别进来。”复又躺了下来,背影瘦削,楚楚可怜。
烟柳之地,却是全然没有丝毫的脂粉气息,青缨躺在床上,脸上因为病中没有丝毫的血色,眼神不经意地飘向门外,全是期盼之色。
“是下人不懂事,这么晚了还劳烦将军过来。”江之彦一来,青缨的脸上立即挂了笑容,虽然脸色还是苍白,但另有一番病态的柔弱美。
“身上哪里不好?”
“姑娘前几日出门淋了雨,便得了风寒,本想着过几日也就好了,却不想缠缠绵绵了好几日还不见好,反是更严重了。”青缨的丫鬟秀儿见青缨自己不说,便忍不住说了出来。
“我叫好的大夫来给你瞧瞧,病了便要看大夫吃药,舍不得那点银子,病如何能好。”
青缨笑了笑,给江之彦斟上了酒:“将军休听秀儿胡说,如今已是大好了,无甚大碍的。”
“不若,我将你赎了出去,找些营生,也好过在这里熬着。”
青缨本来听到江之彦说要将自己赎出去,心下一喜,听到后来的话,心顿时凉了半分。
“青缨命薄,便只得沦落在这风尘之中。”
江之彦不再言语,只略坐坐便走了。
“小姐,将军难得来一趟,您又何苦与将军怄气。”
“我何曾怄气,难不成真要我像其他青楼女子缠着人便不放吗?那我青缨才真是自甘堕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