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道:“我不知道,我不愿意是这样。”
程湖天点头,面目带着一种了然的神色,“就算是在做戏,也能从中寻找蛛丝马迹,我不认为那日皇甫父子是在做戏。从皇甫曜松的神情和事后我给皇甫青疗伤输入真气时探到他的心脉,我相信他的行为光明磊落,无愧于心。只是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事情,也却有可疑之处。”他又笑道:“这是男人间的感觉,你不会懂的。”
我微笑,感念不管是真是假,他对我的开解。我喜爱他的天真和赤子心肠,只是若他也知道牢内具体发生了什么,估计就不会这么想了。我也无意反驳他,只道:“可是白婧现在似乎认定了,阿青断臂是为了骗走她的金锁。我不知道她究竟听到了什么……或许是她身处绝境悲观妄想,也有可能是她极为信任的人告诉她的。”
“但是告诉她的实情的人居心叵测,就是想引起他们两家的矛盾,当真防不胜防。”
我知他说的很对,于是点了点头。
程湖天宽慰道:“或许我们查到这个标记是代表效力于谁,就能知道答案了。对了,还有这个。”
他又拿出了一帕方巾,上面绣了水仙、鸳鸯的图案,我拿着它左看右看,并瞧不出什么端倪。
程湖天道:“我相信专门过来伏击你们的御卫,应该是整个计划体系中的人,如能找到他们,就应该能知道皇上把白家的人关押在哪里。可惜就算你记得他们的武功路数,我们也没有办法得知他们的身份,一个个去找的话,不仅需要很长时间,目标也很难锁定。”
我冥思苦想:“酣战到最后一刻围攻我的人共有四个,除却对我下杀手的那个平南山五门当的御卫,另外的,一个是松云派下柳萧门的,一个是九凤洞天武宗的,还有一个是北海派使双刀的。如你所说,除了五门当的那个,其他的都已经死了。”
程湖天低声道:“如果这个帕子是这三个人当中谁的,那可就难查了。”
忽地有一种清幽的香气冲入鼻中,我愣住了:“这是……”
“这便是我从那日韩府一战之后找到的东西,这个帕子是在死于你刀法下的一个御卫尸身之下压着的。上面有一股奇异的香气,久久不散,这么名贵的香料,不是寻常人家有的。”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那是什么,那是奇鲮香木为原料所特制一种香,因为罕见,所以知道它的人并不多,这种香幽若无味,可是只要沾染布料就会经久弥香,原产于南海,是南蛮人的贡品。少年时爹爹从宫里带回了一盒赠与我,别人都没有,然而那盒香,我给了一个人。
正心里得意着,程湖天忽然对我笑道:“是不是没有经历过穷苦日子的人,心中不觉得钱财有什么了不起,还是说,没有靠自己双手去挣富贵的人,不知富贵来之不易?”
程湖天这一句听得我有点懵,但他从来不是说无厘头的话的人,正准备问他何意,他却从怀中拿出一块布包的东西。我接过来打开,竟然是那只海水纹羊脂玉簪。
我将那玉簪接过,道:“这也是你那日从韩府门口捡的?我倒也奇怪,我爹能捡回我的刀,你能捡回我的簪子,襄州府衙门赶来收尸的衙役都是干什么吃的?”
程湖天掸了掸衣角,淡淡地说:“我后来想起也觉得纳罕,既然是皇上派人来抓你回去的,何以一见面就对你下杀手?既又是皇上授意的行动,官府怎么连收尸都不敢?那日我去的时候,那衙县令隔着韩府门口那片地好几丈远,都不敢走过去,是我和仵作在那查看,不过我去的时候,已不见你的沥泉刀了。”
我点点头,“看来的爹爹的脚程还是快了你一步。”
他语意疏离:“是啊,他的脚程都快赶上你了。”
我正端视着那玉簪有没有磕碰出什么瑕疵,听他这语气,不悦道:“你什么意思嘛?”
“没什么意思。”他摇了摇头,展开了锁紧的眉毛,“韩府被封,你从家带出来的财物也在路上当的差不多了,丢失了这最后一件贵重物品,也没见你心疼,看来你倒是视富贵于无物。”
我才知他先前那段话是在说我,心道:“不是我挣来的富贵,丢了确实也没什么可惜,但是,我可不是没过过苦日子的人。”口上却说:“这原本就不是我的物件,丢了就丢了,再说了,我在襄州郡,可还有个金库呢。”
襄州南郊的绮云楼是皇城郡最大最有名气的青,楼,我乔装打扮成一个富家公子哥,领着程湖天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程湖天显然是没有来过这种地方,不禁皱了皱眉,又强装镇定,跟着我穿行在人群之中。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得醉人的香气,漫天的灯火和幔帐美轮美奂,姑娘们声音娇媚入骨,酒菜的香气也令人沉醉不已。蓦地一个绯红色的影子拦在我前面,对我笑道:“公子,我们上楼喝一杯吧?”一眼瞟到了我手里的刀:“公子拿刀进来做什么,奴家看着怪害怕……”推搡之间,她附耳道:“红樱今天不在。”
我神情严肃,用毋庸质疑的口吻,在她的脸颊快离开我肩上的时候快速低声地说了一句:“传信给她,三更之前务必来见我。”
这个姑娘领着我们上了二楼,从长廊一直走到了后庭,领着我们进了房间坐下,端上几壶酒和几样精致的小菜,要跟我划拳。
我看着程湖天皱起了眉头,坐在离我俩很远的一张长椅上闭目养神,于是撩起袖子摆开架势,和红樱的婢女划起拳来。
这个小姑娘划拳的本领深得红樱真传,几轮下来我就喝了整整一壶酒,带着醉意拉起她坐在我怀里,程湖天终于幽幽地说了一句:“韩若,想不到你好这口。”
我忍不住笑,低声对他道:“绮云楼耳目众多,一点点反常的行为都有可能引起怀疑,我们不能节外生枝。”接着坐到了梳妆台前,装作端视镜中的面容,向房檐上示意,小丫头耳聪目明,倏地掠出窗外,听得房顶上砖瓦碰撞之声,和几声闷呼,她又从窗子进来了。
我闲闲地摆弄着红樱的妆奁盒,笑道:“看来红樱这几年过得风生水起,仇家也越来越多了……看这只碧澄澄的白玉响铃簪,好像是西越府靖毅侯送给她爱妾苗氏的东西。”
那小侍女呆了一呆,道:“师叔好眼光,不知师叔是如何知晓的?”我笑了笑,摇了摇那支簪子,道:“靖毅侯也算是个风雅的手艺人了,他年轻时平定西越,在当地很待了些年头,西域能工巧匠在手里的本事,他也学了个七七八八。得了那块极品的白玉之后,便将它放在天工坊日日吩咐工匠小心制作……有次我去颖心堂挑选布料,恰巧靖毅侯夫人也在,正听她跟她婢女说靖毅侯为她打造簪子多么用心呢。”
“结果,”我把簪子放在发髻旁比划了一下,“后来的王母蟠桃宴,我却见那簪子带在苗氏的发髻上,因为做工实在精巧,我不由得多看了两眼。怎地到了红樱的手里?”
她掩嘴笑:“还不是靖毅侯夫人知道这簪子给了苗氏,气急败坏,处处针对她,她便拿了这支簪子来求红樱帮忙。”看我没说话,她便道:“新皇这几年对宫里几乎没有约束,红樱的生意固然是红红火火,宫里流出来的宝贝也得了不少。这样下去,皇宫里娘娘们的库房都要漏个大亏空了。”
我瞥了她一眼:“小姑娘年纪轻,见识倒不浅。”
她恭维我:“要不是师叔撑腰,我们哪能过这样的好日子。”
我连忙摆头:“我可不曾让红樱做这些危险的买卖,她自己闲不住,可别赖到我头上。”
小侍女忙道:“是是是,奴婢……”
她的话还没说完,忽然听见一个软糯的声音道:“哟,我的姑奶奶,我还以为你已经把我给忘了呢。”不知何时,红樱已经从窗户飞进来,她回身关了窗子,那小侍女便退了出去。
我细眼打量她,她的身后是房间里挂的月影轻纱,满头的青丝梳得如黑亮油油的乌云,并未饰以任何花钿,却埋了几只银针束发,得见几星尾梢的光芒。虽然穿着夜行衣,却隐隐见得有一条极艳丽的鲜红肚兜丝带,露出一块异常白嫩的肌肤,我瞥了一眼程湖天,他的头别过去,压根就不想往这边看。
或许是长久浸淫在这种风月场合,红樱的眉眼和气质越发的妖,娆,身上的风尘气息也十足地明显,她向我投来疑惑的目光,然后用眼瞟了一眼程湖天。
我对她点点头,道:“这是我的朋友,无妨。”她凝视着程湖天几秒,忽地眉开眼笑起来:“碧落观首席大弟子光临绮云楼,红樱感到甚是荣幸。”说着行了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