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湖天先是对他回礼,然后拿眼睛瞟我,似乎是觉得向来不近女色的道观弟子却要来青,楼这种地方,都是拜我所赐。
我无奈地挠了挠腮,“你看我干嘛,谁让你那么出名。”
别说红樱近几年跟江湖关系密切,就是她未曾流落风尘之前,也已熟知武林。更何况程湖天为人虽然低调,但是名头实在太响。
我向程湖天介绍,“这位是红樱,她曾是寒烟门上代执法长老人称鬼刀——我的师叔的婢女。我师叔仙去后,她便离开了寒烟门。”我转而看向红樱:“这几年来,她在襄州为我们搜集情报,与我交情非浅。”
红樱虽然年长于我,但是性格十分活泼调皮,她先是恭恭敬敬唤了我一声师姐,然后靠近我笑道:“只要有师姐在的地方,就一定有翩翩美男子呢。虽然程师兄没有魏郎那般俊美,但是气质很是不俗。”
她一提起魏启宁我就头疼,十四岁那年,爹爹带着我去江南郡游玩,结识了江南郡按察使家的公子魏启宁,也不知道他看上我哪一点,甩下一群爱慕他才华样貌的江南姑娘,生生追到襄州,说要把我娶回家。自然,做官后的爹爹习俗已大半跟了官家去,但是我并未像官家女子那样早嫁。十四岁的年纪,换了别家姑娘,早已出阁了,因此一时之间我竟想不到什么拒绝他的好理由。
魏启宁人长得清秀俊美,而且腹有诗书气自华,抛却他按察使公子的身份,也算是个名气不小的江南才子。喜欢她的姑娘能绕他家宅子三圈——他家宅子比我家的还要大。别问我为何皇城郡韩总兵的宅子比一个地方按察使的宅子还小,我只能说,皇城郡地小人多,地价实在压不下来。
那魏启宁几次来府上找我,我都避而不见,于是他便去襄州郡几间大酒楼,作画题诗表明对我的爱慕之情,闹得满城风雨,更把我与他之间一点点的小事情描述成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弄得说书的一连好几个天都没饭吃。
我心想,随他怎么折腾,我不理他,他觉得没趣自会回他的江南老家。恰巧的是那月阿青回襄州了一趟,于是他和白婧天天拿魏启宁同我说事,一唱一和、一捧一逗,窜起了我胸中无名的火。最后我气急了,拿起我的沥泉刀在皇城郡的朱雀大道最热闹的地段把他的衣衫割了个稀烂,他掩面哭泣一路小跑逃走,从此再没来找过我。
而这段故事,当时在襄州郡传的火热,但凡我敢上街买东西,就有后巷的三姑六婶嗔怪我无情,教育我什么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姑娘家不能做事太绝。听得我直接卷了铺盖回寒烟门练功去了。
可见这个世界,原本是同情弱者的。
我拿出那个帕子在她面前挥了一挥,问道:“说吧,这个物件是你在何处留情时……”
“咦!”红樱见到了这条帕子,人都愣了一愣,把帕子拽在手里急问我:“奇怪,你从何处得来这个帕子?”
我并未直言它的来处,道:“这就是我今天来找你的原因,这个帕子是重要线索,我已闻出这上面的香料是我给你的那奇鲮香,所以就来问问你。”
她狐疑地看了我一眼,道:“拿走我东西作念想的人多了去了,但是这上面绣的是水仙和鸳鸯,这个花色的帕子,我只给过一个人。”
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很激动,我问她:“人呢,在哪?”
红樱撇了撇嘴:“去世了。”
我算了算韩府那一战的日子,追问道:“是四个月前的事吗?”
她讶然:“不是,两年多了。”
我一听线索又断了,急道:“那个人是什么身份,是宫里的侍卫吗?”
“侍卫?”红樱摇摇头,“她是襄州郡南丰县何县令的千金,叫意霜。”
我一听是个女的,不由得好生失望,满脑袋黑线地薄责她:“你口味怎么这么重,还接女客?”
她淡淡横了我一眼:“我这的女客倒是常有,不过都是花钱来找我聊天的,聊聊情郎啊咨询一下感情之类的。鸳鸯的花样我只给女客,至于水仙,是我觉得她的气质就像水仙一样清新。可惜后来她得了重病,没几天就去了。我想寻这条手帕,也没有找到。”
她拔了一只银簪子剃亮烛芯,轻轻吹去簪上挑出的闪着火星的烛灰,很是伤感地对我说:“我见她谈吐不俗,也愿意跟她聊天作伴,那时她有一个情郎,但是她家里人不同意她们在一起。她与我聊天的内容,大概就是为这段相爱却不能相守的缘分伤怀,问我要不要了结了这段情。”
我和程湖天相视一眼,程湖天问道:“那她的情郎是做什么的?”
红樱摇摇头:“我不知道,她未曾跟我说。本来我觉得应该是个穷书生吧,但是就在她重病之前,她曾托她的贴身侍婢捎信给我,说他情郎去办事,拿足了银子她们就私奔,可是没几天,却传来她的死讯。”她把帕子放在眼前瞧了瞧,“这个帕子,也不知所踪了。”
我心下明白,这个意霜一定是把帕子交给情郎当作定情信物,如果她死了,这个手帕一定会被他情郎视若珍宝一样带在身上,那天伏击我的侍卫之中,可能有一个,是意霜的情郎。
程湖天问道:“这个男人,他死了吗?”
红樱笑了:“我怎么会知道他死了没有,上一次见他还是去年意霜忌日的时候,已经快一年了。如果你们想知道他是死是活,只有等意霜忌日的时候去她坟前守株待兔了。”
我和程湖天异口同声道:“何时?”
红樱掰起手指思索了一会:“快了吧。十天之后……哎哎哎你们拉我去哪啊?我明天晚上还有客人哪!”
我一直觉得人各有命这句话说得特别好。鬼刀师叔去世的葬礼上,红樱跪在堂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也很难想象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离开了寒烟门能做什么。鬼刀师叔一生授门人武艺,但却只“一对一”地授了两个人武艺,一个是她唯一的徒弟阿青,还有一个就是她。
当年阿青还在寒烟门学艺的时候,爱慕他的姑娘实在是不少,虽然大多数人都知道他对卓翎的痴情,可却还是有一大堆的女子为他大打出手,有一次还差点闹出了人命,后来问了原因才知道,只不过是阿青多看了她两眼。
刚劝完架的我狼狈地散着头发,身后跟着鬼刀师叔因为不放心而派来帮手的红樱,冲进阿青的房间,刚碰上有好事的女弟子过来通风报信,阿青看到我,问我道:“怎么样,你没事吧?”
我斜着眼死瞪着他道:“我没事!我好得很!你为什么看人家姑娘!你到底看了几眼!”
阿青虽然是一副摸不着头脑的表情,但是想必已经从其他女弟子那里了解了详情,委屈道:“我又不是故意盯着她看!只是打量了两眼而已。”
我忿忿:“你难道忘了那次昆仑山镜天英雄会,你对着禅虚子的小师妹笑了一下,然后她三个师姐逼得禅虚子将她逐出师门的事情?”
阿青的脸色凉了一凉:“所以我没有再笑了。只是多看了一眼。”
我叉腰横眉继续道:“那你说,你为什么多看人家一眼?那姑娘长得还没红樱漂亮呢!也没见你多看红樱几眼!”
阿青被我的“你为什么要看人家姑娘”轰炸得哭笑不得,只得道:“不是,我从头到尾都没看她的脸,我只是发现她的红裙子,和卓翎的一模一样……”
我自然是被他的回答气得鼻子冒烟,殊不知在我身后的红樱心中有多么震动。从那以后她就只爱穿红色,我心中知道她喜欢极了阿青,甚至寒烟门的长辈都在鬼刀师叔去世后,让红樱跟阿青去燕云郡。鬼刀师叔一生清苦,也只有红樱这一个牵绊,念及红樱待鬼刀师叔也是一片情重,便对她道:“你从来生活在寒烟门,虽然不是寒烟门正式的弟子,但这里就是你的家。我只是怕你留着,看着这里一花一木都会触景伤情,女孩子,还是该有个归宿,我已经和阿青还有皇甫大人商议过了,若你愿意,可以跟他去燕云郡安家。”
红樱跪在堂前,低着头,轻轻摇了摇,语气坚定地说:“我愿一生效忠寒烟门,只是不是以一个弟子的身份。”
回过神,我侧头看着红樱,在初夏的气息之中,红樱的发丝被柔和的月光笼罩,下巴的线条略显清刚之气,我知道那时她离开寒烟门无异于是重生,连生存都艰难,虽然现在屈身于烟花之地,但是我却知道她品性高洁,忠肝义胆。
天上的云恰巧在此刻散开,一片清凉的月光便打在了意霜的坟头。
南丰也算是襄州郡一个富庶的县城,料想那县令也是家底丰厚,这座小坟选址风水颇好,离其他的坟墓都远了丈许,周遭的石材堆叠得错落有致,草木香花也修剪摆放得当,一瞧就能分辨出不是寻常人家。近旁只有几条交叉的小径,幽然盘旋,略见情致,可见修坟的人很费了些心思。我心里不禁念叨:我身后若能埋在这样一处地方,也是不枉了。
春日的月夜优雅而繁密,月光从树叶的缝隙之间斑斑点点的洒落而下,空气中带着似有若无的缕缕青草香和成熟蓬勃到尽头的甜香,程湖天湖水色的衣袍有简洁的线条,被晚风轻柔吹起,他轻轻躬下了身,低声道:“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