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想这么睡下去,就永远不要再醒来。』
所有有价值的故事都是从10岁的冬天开始。
那年的冬天很冷,这座温暖的城市整整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白茫茫地一片很漂亮,所有有关纯洁的记忆也是从那时候开始。
我叫程莫言。非常非常非常的讨厌冬天。我用了三个“非常”足以强调我讨厌的程度了吧。我不知道我内心那些阴暗的源头是不是导致我松不开嘴,讲不出任何一句话的理由。总之,自那个冬天以后,我再也没有开口讲一句话。
对,没错,我是个有自闭症的孩子。但我觉得这没什么好丢人的。
——程莫言的时光留言版。
Part 1.
我曾经听见过一根油条对一个烧饼说,亲爱的,要忍耐,煎一煎,熬一熬,等我们老了,就好了。
没错,我是个相信童话的人。于是我的世界永远持续在这样一种臆想与繁芜中。
那一年我10岁。10岁的我出生在一座名叫浅仓的南方城市。这里的天空永远是一片宝石似的蔚蓝,要多美好就有多美好。
10岁之前的记忆非常模糊,也许我天生就是一个记性不好的小孩。只是依稀记得那时候的天很寂寞,云很孤单,我和我的小熊布娃娃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漫长黑夜。当我长大了的时候,我试图通过那本厚厚的黑色日记去了解那段模糊又孤独的记忆。
不得不说小时候我的字写得真丑,也许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老是被锁在家里。又或许不是,总之日记里的我很迷惑。我每天对着的是一本一本厚厚的字帖,我想我面对文字的恐惧和退缩应该都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可是我爱画画。
这从那本黑色的日记里就可以知道,绿色的树红色的花蓝色的天宁静的街道可爱的晨练老人们。就算没有任何人肯定年少的我胡乱涂鸦的那些画,我也不得不说,程莫言真是个天才。
我脖子上有一块儿玉,那是我出生的时候,爸爸去很远的山上找一个得道高僧给我求来的。说是辟邪驱恶,保我平安。它会提醒我,我也曾是一个被很多人期待着的小孩。
如果要介绍我的童年,那就得从我的家庭开始说起。我有个挺年轻漂亮的妈妈,她挺善良的,可有时候唠叨得让我受不了,对于我的失语,她愧疚了很多很多年,所以她尽力的在弥补着对我的亏欠,我觉得她把我当作一个基本自理能力都没有的幼儿园小朋友,所以在她对我表现超出一般的关爱的时候,我总是竭力在抗拒着,不由自主的抗拒着。
至于我的爸爸,原谅我的坏记性,我真的不太记得他的模样了,甚至是他的声音,他的味道都是那么模糊而遥远。对,没错,在我有记忆的10岁以前,他就离开了我和我的妈妈,去过他的新生活去了。
所以,我是个单亲家庭的孩子。
可我说实话,我真的挺想他的,我妈从来不对我提他,而那本承载了我所有童年记忆的日记里对他的记载也少得可怜,所以我想,如果有机会我一定得找到他。这样想起来,人的确挺那个什么的,应该叫不知好歹吧,日夜守在自己身边的人,觉得她真烦。而那个不曾参与过自己成长的人,却让自己朝思暮想。
可是我就是这么厌烦着、不知好歹的生活着。
其实我经常在想,如果我能够知足一些,也许我会活得更快乐吧。
可是我总是那么不懂满足,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呢。
Part 2.
从初中跳到高中仿佛是一个瞬间的事情。没有任何悬念的,我的中考成绩大大超出了那条其他学生争得头破血流的重点线。
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真的是很不公平的。就拿我的初中同桌来说吧,她是个挺可爱的女生。在其他人拿我当新世纪外星来客的时候,只有她很友善的对我露出微笑,这就让我觉得很感激了。可是尽管她再可爱,再友善,也弥补不了她真的真的是个很笨的女生,笨得让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所谓化学方程式,数学公式,现代文,古代文,文言文对她来说统统都是狗屁。哦,对不起,我这么说有些粗鲁,要是被她知道是肯定要敲我脑袋的。
总之她的存在仿佛就是用来证明人类最低智商的存在的。
她常会带一些她妈妈做的小糕点到学校来请我吃,只是为了借我那些详细而又整齐的课堂笔记。其实说实话我很乐意帮她,每次她对我露出那种可怜巴巴又万分期待的表情的时候,我就彻底完蛋了,双手把笔记本放在她手里了。
看吧,其实我心肠挺好的,对吧?
她是我记忆中唯一的好朋友,真正意义上的那种。总会有很多人跟你亲密无间的人一转身便和别的人亲密无间起来了,这样我是万万不能接受的,在我的世界里,只需要一个唯一,而她也得把我当作唯一。这么说起来估计很难理解,而且我在书上看到说这样的占有欲和依赖感其实是一种病态。
真的是一种病吗?难道真的不是应该一心一意的吗?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宁愿我永远的病下去。
可是她死了。
听起来很恐怖,对吗?我到现在也无法揣测这样温顺的一个女生是用怎样一种坚定要非死不可的决心从学校的顶楼跳了下来。听说血肉模糊,我没有去看,在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冲出教室的时候,我握着那张“中招考试成绩通知单”安静地坐在我的座位上。她好象还坐在我的旁边,用那么凄凉的眼神看着我,她问我,莫言,成绩真的那么重要吗?是不是真的所有的人都已经对我失望了,那么我选择离开可以吗?
我去握她的手,却如捕风般抓了个空,她不见了,她死了,真的死了。
在我初中生活的最后一天,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一个朋友死了。除了一个“刘小梅”这样俗气而又普遍的名字以外,她没有在世界留下一丝痕迹。
生命真的很脆弱。这个道理在我10岁那年就已经懂了。
听说10岁的我聪明伶俐,次次写的作文都被老师拿来当范文讲读。我妈妈便逢人就说,我们家是要出个小作家喽。所以那时候我的理想是将来成为一个作家。
10岁的作家大人那个周末一大清早起来去街口买烧饼豆浆油条,一个小不锈钢的锅,端得很稳,因为昨天作文刚被当范文,心情一直很好。
可是那么一堆食物,被堆在面前竟然看不清脚下路。一个跟头,白花花的豆浆都撒在了地上。然后是从塑料袋里跑出去的豆浆和油条。10岁的作家大人不想起来,膝盖很疼,但是又哭不出来。
好象听见,摔在自己面前的那根油条对旁边的烧饼说,忍着吧,煎一煎,熬一熬,等我们老了就好了。
那是我第一次像是一个大人一般独自外出买东西,可是我把妈妈勉强的信任搞砸了。所以她在周末出门加班之前仍然从外面反锁了家门。她说,莫言,在家好好练字,一会爸爸就回来了,给你买最喜欢吃的鸡腿。
其实我想要的不是鸡腿,如果他们肯打开门让我出去玩一小下,我想一辈子不让我吃鸡腿我都是愿意的。
可是我愿意不愿意,永远都不是最重要的。
总而言之,那天我就这样被如同往常一般锁在家里,我把我的字帖摊开在客厅的桌子上,却怎么都静不下心练字,那根油条始终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它说,小莫言,你很孤单对吗?楼下有很多小朋友,你想跟他们一起玩对吗?
我踢嗒着我的毛绒拖鞋,爬上阳台的防护栏,油条说得没错,楼下真的有一些笑得很开心的小朋友。其中一个男生正好抬头,看见了像一只蜘蛛侠似的爬在防护栏上的我,咧开嘴角一脸灿烂的跟我打招呼,程莫言,下来跟我们一起玩吧。
我没理他,又爬了下去。我跟自己说,程莫言,你根本不需要小伙伴。
我继续写我的字帖,直到太阳快要下山了,爸爸还是没有回来,我觉得肚子很饿,翻了一下冰箱除了半个早上吃剩下的烧饼以外再无其他。
我拿出来,咬了一口,有些冷又有些硬。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突然想起平时妈妈热饭菜都是放进锅里的,于是把我锅接好水放在灶台上,打燃火又把那半个烧饼扔了进去,想着也许一会它就变得热腾腾的了。
这段空闲的时间,我想,干脆看会儿电视吧,所以我丢下锅里的烧饼把自己投进软绵绵的大沙发,这个时间正好儿童频道有动画可以看。可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会那么困倦,平时最期待的动画也没能阻止我就这样睡了过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周围竟然烟雾弥漫,我剧烈的咳起来,那些烟争先恐后的拥挤进我急于呼吸的口鼻,第一次那样恐惧不安的思绪笼罩了我整颗心。我跳下沙发,四周已经被烟充斥得看不太清了,我勉强往门口挪着,终于摸到了门,拧却拧不开,才想起它被妈妈锁了起来。转身看到厨房的灶台上整个燃起来的锅,我终于大声地哭了起来,我想,我应该给妈妈打电话。
勉强摸到了电话,却一瞬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一串熟得不能再熟的数字,在真正危急的时候,人的智商是可以下降到负的。真让人绝望啊。
我没有任何办法的被困在了家里,也许没有人知道我在10岁的那个冬天第一次体验到的无助和慌张。然后我看到那张突然出现在客厅窗户外面的脸,那样焦急的神情,冲我喊着:“莫言,快过来……把窗户打开。”
我认出来攀在我家窗户外面的人是楼下的叔叔,双脚却丝毫不听我的使唤,动弹不得。他见我没有反映,便更加着急地把手从窗户下面的缝隙间伸进来,企图把锁打开。他一只手支撑着全身的重量,一个瞬间,他就从我的视线里跌落下去。在轰然响起的尖叫声中,我沉沉的睡了过去。
Part 3.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到我被气球簇拥着缓缓升到天空,轻飘飘的飞过了很多地方,那个装满五彩娃娃的精品屋,那些悬挂在充满欢声笑语的游乐场里的巨大秋千架……很安静,没有一丝喧哗的声音。
可那些承载着我的气球突然一个接一个的“啪啪”破裂了。我措手不及地从云端跌落下来,任凭我怎么呼喊尖叫,仍然像是置身在一个偌大的真空环境中,没有声音,没有呼吸,什么都抓不牢的感觉。
然后我就这么醒了过来,四周是晃眼的白色,好不容易睁开的眼睛在这样的刺激下更加酸痛起来,第一个看到的是妈妈焦急的眼神。见我醒过来了,她一下子把我揽进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我被勒得很痛,用力想要推开她,却发现自己的力量真的可以弱小到忽略不计的地步。我突然就觉得很绝望了,空气仿佛仍弥漫着浓烟,滚滚而来的热浪冲击着我身体,那么炙烈,那么令我窒息。
我不会说话了。
我张开嘴,却发不出来声音,一旁的爸爸赶紧叫来医生检查,接着是一大堆的系统检查,那些冰凉的仪器在我脸上、身上来回着。然后我看到那个老得就像圣诞老人的白袍子医生对我爸妈摇头。
我就这么不能说话了。他们都说是心理上的障碍。任凭我妈妈怎么哭,心理医生怎么折腾,总而言之,在10岁的冬天,我变成了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了。
更苍白单薄童年这才真正的开始了。
Part 4.
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长得让我觉得仿佛过了好几个世纪,因为整天必须得面对着我妈,听着她日以继夜的叹息声,看着无聊透顶的泡沫肥皂剧,我倒真希望赶紧开学好了,只要能赶紧逃离她身边,我倒宁愿独自去面对一个陌生的世界。
有那么几天,新闻里不厌其烦地滚动播出着一个高二女生因为抑郁,竟然从十七楼上跳下,当场死亡。不知道是否这个夏天流行着这种残酷的死法,她们为什么都要选择这种方法离开这个世界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偶然发现,在一切能够窥视我的空挡里,总能捕捉到妈妈奇怪的思索的不安的眼神。她在怕什么呢?天晓得,医生只是说我自闭,并不是抑郁,我真的不是抑郁,真的不是。
我知道她害怕失去我,因为在她赶走爸爸之后,我便真正是她唯一的家人和依靠了。从那天开始,她更加寸步不离的跟着我,噢!我的上帝啊,我可以忍受去吃那些我最讨厌的胡萝卜,我可以忍受她拒绝我在家里养一只小动物,我也可以忍受这个焦躁的暑假我必须呆在家里,可是我真的没办法忍受丝毫没有自由和空间可言的生活。
这样下去,也许我真的会抑郁也说不定呢。
我又开始做长长的梦,每天的凌晨从噩梦里惊醒过来,周围是黑漆漆的一片,又是那种什么都握不牢的感觉。那些真实却又模糊的面孔尖叫着簇拥在我的记忆里。在十岁那年消失在我面前的脸孔异常清晰起来。
那年我变成了不会说话的孩子,当那些另人厌恶的仪器从我身上撤走的时候,我居然没有感觉到高兴,我突然觉得全世界像是把我放弃了似的。可是我的手牢牢地被爸爸牵在他的手里。他就这么牵着我,另一只手牵着妈妈,为我办了出院手续。在我并不太清晰的记忆中,这个镜头真实的存在着。我曾一度以为我十岁那年的爸爸就是我的保护神,就是我的大英雄。
回家后,他们依旧忙碌着,只是出门前再也不会把房门反锁了。妈妈说,莫言,你乖啊,学校已经帮你请好假了,你生病的这段时间我和爸爸耽误了太多的工作,所以现在得加油补回来。等爸爸妈妈有空了,就带你出去玩。你自己在家不要乱跑,没事就把课本拿出来看一下,功课别落下太多。……
我点头,曾经最盼望的事情便是放学之后不要被锁在家里。现在用失掉声音换来了一些自由,可我却没有想要走出去的念头了。外面的阳光和欢笑,仿佛都不是属于我的,这个曾经被熊熊大火和浓烟浸入过的家,才是我可以躲起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