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献给泽尔达】
蒙哥马利·亚拉巴马
1940年12月20日
亲爱的斯科特:
用《末代大亨的情缘》做你小说的新标题简直妙极了。麦克斯是怎么说的?
我一直考虑新年时乘飞机去看你。如果可以的话,请汇些钱给我。我们是不是很登对?——你有你糟糕的心脏,我有我糊涂的脑子。然而二人在一起,我们也许能干出一些大事。我会给你带些你爱的奶酪饼干,你也可以给我念一念到目前为止写下的内容。我知道这一定会是一部很棒的小说,斯科特,会是你到目前为止最棒的作品。
信件短小,因为我要在邮局关门前寄出去。请速回信与我。
挚爱你的
Z
如果我能将自己塞进邮箱的投递口,我可要随着这封信一路去到好莱坞,去寻找斯科特,我会在我们下一段未来的门前现身。我们常常会规划下一段未来,而这并不代表我们不能好好过现在的日子。如果人类的旅行能像话语的传递一样简单,那难道不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如果我们能随意变形的话。
邮递员来了,他将钥匙甩得叮当作响,准备锁门。“你好吗?赛尔小姐。”他明明知道我自1920年以来就成了菲茨杰拉德夫人。山姆是个土生土长的亚拉巴马人,“赛尔”这个名字从他口中成了“赛亚”。而我离开亚拉巴马太长时间,已经学会了用拖曳而柔软的语调发出辅音。
我将双手塞进运动衫的口袋,向门口走去。“我好得很呢,山姆,谢谢。希望你也好。”
他为我拉开门。“我倒是更糟糕了。不过,我得祝你晚上好。”
我的情况其实也不怎么样,要比从前糟糕得多,而山姆很清楚这个。在蒙哥马利的每个人都知道。在市场、邮局和教堂内,我总能发现他们盯着我看。人们小声议论着我是怎样发了疯,我的哥哥又怎样发了疯,感叹着赛尔法官的儿女是怎样挥霍掉他的遗产的。“都是从他们的母亲那边继承得来的。”他们轻声议论着。我妈妈犯下的最大的罪孽不过是她来自于肯塔基州,她和所有人一样健全而聪慧——而这些,在我现在看来,也许没那么有说服力。
屋外的太阳已经落了山,它已厌倦了这一日,厌倦了这一年,和我一样已经准备好新的开始。斯科特要过多长时间才能收到这封信?我又要等多长时间才能收到他的回信?如果可以的话,我明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买飞机票。是时候让我来照顾他了,一切就要改变了。
是时候了。
我们的物资曾是那样丰富,我们每日带着宿醉,漫无目的地将这些东西分发给那些早已被我忘记的人们。而这些东西现在已变得更加珍贵,远超过了我们的想象。我们已失去了太多所爱的人或事物——要么被毁灭,要么消失不见。面临灾难浩劫,除了运气,没有任何事物能保护我们。没有爱。没有金钱。没有信仰。没有一颗一心向善的纯净心灵——当然了,也不会有什么恶念。我和他,我们中的任何一人都能被击倒、截断、消磨、毁灭。
就拿我举例吧。我自去年四月搬来和妈妈同住,在此之前我在疗养院里忍受了六年时光,只为了治好我混乱的脑子以及破碎的灵魂。而与此同时,斯科特辗转于不同的疗养院、小旅馆和小镇,他总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直到好莱坞再次召唤了他,而我也催他去那儿。他好不容易才等来了好运:到现在已经三年了,他一直在与酒精和电影公司作斗争。他去年这个月里还经历了一场轻微的心脏病发作。
虽说我怀疑他背着我有了情人,可他一直都在给我写信,每封信的结尾都是“致我最最亲爱的……”我给他写的信则落款为“挚爱你的……”即便到了现在,我们已分居六年,他可能找了个自以为拯救了他的可爱女孩,可我们所说的都是事实。这就是我们此刻的感受,也是最真实的我们。这远不像我们从前的样子——我是说好的时候——可这和我们从前的样子又完全不同,说的是糟糕的时候。
高中时给我上过缝纫课的米尔德里德·詹姆森在我经过她家门廊时叫住我。“说说吧,泽尔达,你家那位什么时候会回来看你?”
斯科特和我是镇子里的名人。这里的人们关注着我们的一举一动,裁剪下关于我们的文章,刻意捏造出所谓的事件与朋友关系的精彩程度简直就像我和斯科特写下的小说。你无法让流言终结,也无力与其抗衡,只得学着顺其自然。
“他正在写一部新的电影剧本。”我对她说,当然这种说法比现实更性感一些。斯科特说他再也不会为电影工作室效力了——他只想专心著书。
米尔德里德走上前靠在栏杆上。“今年圣诞节你们可不能再分开过了!”她用别针在头发上别好一条薄薄的头巾。“让他赶紧啊,看在上帝的分上——让他把那迷人的克拉克·盖博[1]加到电影中去吧。哦,我的天,我简直爱死了白瑞德!”
我点头回答。“我会告诉他的。”
“你可要确定啊。还有,你要让他快一点!我们都不可能再年轻回去了。”
“我确定他一定会尽快的。”
1928年时我们曾在巴黎和詹姆斯·乔伊斯[2]共进晚餐。斯科特叹息着《了不起的盖茨比》一书的惨淡销量和新作品的缓慢进展。乔伊斯提到自己的新小说进展也很缓慢,说他希望这部作品能在三到四年内完成。
“用年来计算。”斯科特此后总会重复这句话,他绝对想不到自己在《了不起的盖茨比》后的下一部作品居然会花掉漫长而狂躁的九年时间。而现在距离上一部小说已经六年了。然而斯科特告诉我,他很快就要完成这部作品。他经历了那么多,受尽了失望与屈辱。这部小说能为他扳回一城——不光是为他重获读者,同样能让他重获新生。
那天他给我写了这样一封信:
我想到书名了:《末代大亨的情缘》,你觉得怎么样?我看完了欧内斯特[3]的《丧钟为谁而鸣》。可不如他的上一本书,这也解释了好莱坞为何愿意为此付上十万美元。再加上他第一次连载的那本《五万美元》,这家伙已经做得比我们还要好了(尽管我们的表现也相当精彩)。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住在巴黎的锯木厂附近简陋房屋内的男人了,不是吗?
欧内斯特。斯科特还以为我、他和海明威还处在同一条水平线上。他说海明威新书的致辞献给了他——“致我无比崇敬的挚爱的斯科特”。他简直乐坏了。有句话是我想说却无法说出口的,海明威有宽宏大量的资本,可他为何没有一同踏上我们目前所在的,也是海明威认为我们应该踏上的大道?
斯科特继续写道:
我突然想到我那张1918年蒙哥马利乡村俱乐部的那位会员,F.S.菲茨杰拉德……你还记得那家伙吗?胆大,有冲劲又浪漫——可怜的人。他狂热地爱着写作和生活,尤其是蒙哥马利那些人们公认难以得手的初入社交圈的少女们。他的心到现在都没有完全复原。
我想知道你我是否已是彻底无用了。这是大多数人的看法。然而你离开医院后,已度过了八个不错的月份,我的前景也正在改善。你能想象吗?从去年冬天起我就没有沾过一滴酒。
可是泽尔达,你不会再回到从前,又变回那种人。未来已获新生,前途无量,我们是不是没理由不走正确的路?
帮帮我吧,主啊。我真的很想念他。
我真想告诉他,所有人都以为我们彻底无用了,认为斯科特已江郎才尽,穷途末路,而如今的我机敏得像只耗子。凑近些看吧。
凑近些看,你会发现一些不可思议、神秘难测、真真切切的东西。我们其实从来都不像人们以为的那样。
注释:
[1]克拉克·盖博(1901~1960):美国电影演员,曾凭借《乱世佳人》中的白瑞德一角获得第十二届奥斯卡最佳男主角提名。
[2]詹姆斯·乔伊斯(1882~1941):爱尔兰作家、诗人,后现代文学奠基人之一,其作品及“意识流思想”对世界文学影响深远。
[3]欧内斯特·米勒尔·海明威(1899~1961):美国“迷惘一代”作家的代表人物,初时与F.斯科特·菲茨杰拉德为好友,二人关系后期转恶,开始明争暗斗,最后由海明威宣布绝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