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自窗口渗入屋中,照见了桌上的油灯,隐约还能见得灯火熄灭之后摇曳的轻烟。
在这样的境况中,唐非意缓缓勾起唇角,却是笑了出来。
而他的笑意方一浮上双眸,便撞上了映着月色的剑光。
铮然一声,唐非意抬起右臂,手腕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接住了这凌厉一剑,接着,他不再给对手藏匿起来的机会,身子微旋,一把拉住了那黑衣人的手臂,将他反压在了墙上。那黑衣人像是没有料到唐非意能够接下自己的一剑,很快便被唐非意所制服,等到他反应过来挣扎之时,已经迟了。
将那人压在墙上,唐非意压低了声音道:“你用的是牧云崖的武功。”
听到唐非意这句话,那人全身一震,突然之间不再挣扎。唐非意自然不会觉得这人突然之间没有了动作是在束手就擒,他微微张口,正打算将牧云崖的事情给问出来,却突觉一阵晕眩,不得不止住了话头。他忍不住苦笑一声,知道自己是失血过多,若是再不想办法将血止住,怕是会有性命之危。然而就在他这般想着的时候,那黑衣人被唐非意扣住的手腕突然灵活一转,手中似有银芒一闪而过,瞬间没入了黑暗之中。唐非意只觉得指尖微痛,应是被什么东西扎破了手指。
“哼。”那人冷冷哼一声,趁着唐非意失神之际脚步一错竟是挣脱了他的桎梏。
唐非意神色微凛,有意无意的瞥过一旁的冰棺,心中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测。
剑门的老门主是中了毒针而死,而眼前这个人若就是杀死老门主的人,那么他方才用来对付自己的,应该也是毒针。
想到这里,唐非意忍不住抬起右手,借着微弱的月光瞥了一眼,正见食指指尖上有一个极细的伤口,正往外渗着鲜血,血色殷红。
唐非意只看了一眼便确定自己的确是中毒了,然后他觉得自己这些时间真的将自己一辈子的霉都倒光了。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叹气,对方便已经再度隐匿在了黑暗之中,窗口唯一能够透入月光的地方被人一划,这一次屋中竟是连月光也没有了。唐非意垂眸站在屋中,好似被孤立在海中的舟,四周都是骇人的肃杀之浪。
在那人看来,唐非意想要活命,便只能留在这小屋之中,硬接下他的剑,然后迫使他交出毒针的解药。
然而唐非意没有。
唐非意甚至不愿再留在这小屋之中。
所以就在那人打算趁着唐非意受伤中毒之际将他杀死的时候,唐非意突然扬起右臂,手中抛出一物,直直撞开了密闭的窗户。月光霎时落入屋中,那人站在屋中唯一的那张桌子后面,被月光照得无所遁形。
那人目中闪过一丝狠色,执剑的手微抬,便要出手,唐非意却并没有继续打下去的想法,他与那人不过隔了一张木桌,如今他足尖在木桌的桌腿上轻轻一点,便将整张桌子踢向了那人,那人挥剑刺去,木桌“咔嚓”一声从中断作了两截。然而等木屑飞溅开来,他再要朝唐非意出剑的时候,唐非意已经不见了踪影。
就在那人刺穿木桌的瞬间,唐非意已经自那小屋之中逃了出来,捂着腹部流血不止的伤口,往自己所住的那座阁楼而去。听风亭之主唐非意是绝不会逃命的,但现在他不是唐非意,而是武林百晓生白长川,所以在该逃命的时候,他并不介意逃命。
屋中的那人似乎没有追出来,但唐非意仍是不敢掉以轻心,轻咬了泛白的下唇,他提气几乎是用了最快的速度往回赶去。
幸运的是,他回去的路上几乎没有遇到一个巡逻的弟子,在力气用光之前,他总算是回到了自己所住的那间阁楼之中。
无力的靠在床边,唐非意抬起手,看着手上的那个伤口,这才发觉自己的手掌都已经染上了一层莹白之色。素来中毒伤口不是染成黑色就是紫色,染成这样白玉一般的颜色倒是头一回见着。然而现在并非考虑这种事情的时候,唐非意额上冷汗滴滴落下,如今回到阁楼之中,才觉得整个手掌都微微发麻着,竟是几乎失去了知觉。
不过是从小屋到阁楼的这一段距离,毒性便从指间扩散到了整个手掌,也难怪剑门门主会丧命于这毒针之下。
在这种时候要再责备自己大意也没有用了,唐非意松开了捂着伤口的左手,运气点了自己右臂之上几处大穴,阻住毒性继续扩散下去,只是整个右臂也软软的垂了下来,使不上半分力气。
点住穴道不过能缓一时片刻,想要解毒,还是只能找到解药。若不能在一天之内除去毒性,解开这穴道,他这条手臂都得废去。
唐非意看着自己的手臂,无奈轻笑一声,想着这怕是他那么多年,第一次尝到这般受挫的滋味,而这滋味,当真不好受。
封了手臂穴道之后,唐非意又从怀中掏出了一瓶药来,随意倒了一颗在嘴里,这才动手解自己的衣衫,重新包扎伤口。如今他只有一只手臂能用,做这些事情十分困难,折腾了好一阵子才终于止住血,等他包扎好伤口,换上干净衣服之后,又将染了血的衣服藏起来之后,终于忍不住沉沉睡去。
许多年来,唐非意从未这般疲惫过,他倚在床头睡着,腹部的伤口一再崩裂,到现在已经如火烤一般难受了,他只觉得全身上下都在痛,唯有右臂,没有一点知觉。
迷蒙中,有人到了他的身旁,轻轻唤了他两声,唤的却并不是他的名字,而是“白公子”,他不是白公子,他依旧闭着眼睛,不愿醒来,也没有力气醒来。
不久之后,又有另一个人的声音传了过来,似乎是一名少年,说比武大会已经开始了,让云盟主快些过去。
唐非意听着那少年的声音,想要醒来,却力不从心,过了一会儿便又陷入了深眠之中。
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外面已是一片嘈杂。
唐非意睫毛颤了颤,终于睁开了眼睛。
前一日的虚弱并未消失,反而更加严重。唐非意费了好一会儿力才终于撑着床沿坐了起来,而他这一坐,便让身上盖着的一层薄被滑落了下去。唐非意看了落在地上的薄被一眼,沉黑的眸中晃过浅浅笑意。他知道自己昏睡之时听到的声音是真实的,也知道在他沉沉睡着的时候,云小辞曾经来过。
而这薄被,应该也是云小辞离开之前替他盖上的。
做武林盟主做到这般温柔,唐非意也想不出该用什么话来形容了。
他沉默坐在床上,又看了自己右手一眼,依旧是昨日那般模样,整个手掌都泛着白,倒像是一只假手。他知道自己若想要解毒,便只有两种办法,一是直接找到昨日用毒针的人,逼他交出解药,二是找把刀来,照着胳膊一刀下去,将中毒的手臂给砍下来。
虽然不说,但唐非意素来是十分在意自己形象的,若要他以后听人说起自己的时候,都是“那个少了一只手的唐非意”,他是死也不愿意的。所以他只有一种选择,便是找到昨日的那个人。
而要找到那个人,他只有两条线索。
辩身形,认声音。
如今众人都在外面参加比武大会,想要找人,这无疑是最佳时期。
唐非意在床上又坐了一会儿,待稍微恢复了些力气,这才终于扶着墙站了起来,脚步有些虚浮的到了门口,将房门推开。
“白公子,你醒啦?云盟主让我……”门外站了一名穿了剑门衣服的少年,却并不是先前送他们来着阁楼的李殊,那少年话说到一半,见唐非意面色白得可怕,不由疑道:“白公子,你是不是不舒服?”
唐非意连摇头的力气也没了,只低声道:“没事,云盟主让你做什么?”
少年看起来仍是有些不放心唐非意,但唐非意沉默不语,他也不好再开口询问,只得答道:“盟主让我转告公子,若是公子你醒来不舒服,便不用去看那比武大会了。”
唐非意轻轻“嗯”了一声,却是扶着墙走出了房间,少年见状,连忙上去搀扶住他:“白公子,你这是……”
“比武大会在那里举行的?”唐非意任少年扶住自己左臂,轻声问道:“可否劳烦少侠带我前去?”
“这……好吧……”少年犹豫片刻之后,发现自己仍是没有办法对唐非意说一个“不”字,便只能点了头,搀着唐非意前往往日的剑门练武场,如今的比武大会举行的会场而去。
一路上为了照顾明显身体状况不好却一直说着“没事”的唐非意,两人走得极慢,唐非意沉默不语,那少年便也不敢说话。这短短的一段路,走得竟是极为漫长。终于,那少年受不了当下的气氛了,抬眸看了看不远处来往的人,小心的询问道:“白公子,你是要直接去找云盟主还是去……”
唐非意随口问道:“哪里的人最多?”其实他并不知道应该往哪里去找那个下毒的人,但在人多的地方,想来找人的机会也要大些。
听唐非意问出这个问题,少年不假思索道:“大家应该都去看李殊了……”
“李殊?”唐非意微微蹙眉,想着那个才见过几面,喜欢脸红的少年,“他们去看李殊做什么?”
少年“嘿嘿”笑了两声:“白公子有所不知,这次参加比武大会的人,除了门派的大师兄和三师兄,便是李殊的武功最高了,众人都在猜测这一次的门主之位会不会被他给拿走。”他说完这句,见唐非意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似是打开了话闸,很快又补充道:“白公子可别小看李殊,他是四年前才被老门主带上倦云峰的,虽然入门有些晚,悟性却是极高,没多久武功就超过了许多师兄,如今整个剑门怕是没有几个人能胜过他了……”
“是吗?”唐非意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
少年微微一怔,不明白唐非意这句问话的含义。
唐非意垂眸看了自己右臂一眼,淡淡道:“带我去见李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