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将将日落,厢车停在马路牙子上,接电线,搭舞台,聚光灯骤亮,塑料凳放了十排,背景布“哗啦”展开,话筒“喂喂”两声。
附近居民围拢过来,没坐就站。正逢修路,前后封道,车辆只能在一侧开,那侧的过路司机们也停下车看热闹,里三层外三层,晚饭后最多的就是时间。
中年女人站上舞台,握着话筒,笑靥如花,声音往外扩。
“我们百花爱艺术团已经走过了十八省,为十八省的老百姓们送上无数的免费歌舞节目,今天呢,我们第一次来到贵宝地,也想为各位大哥大姐们,送上我们精心排练的歌舞……”
舞台后就是车厢,一帘之隔,里面灯光昏暗。
浓妆艳抹的年轻女人问边上的小姑娘:“焱焱,我这身裙子怎么样?”
周焱刚擤了鼻涕,人中的位置通红一片,辣疼辣疼的。她看了眼,说:“漂亮。”喉咙沙哑,别人也听不出真赞假赞。
对方高兴,跟她说悄悄话:“哎,你妈这开场白用了两年了,怎么就不知道更新一下,还十八省呢,明明连长江对岸都没去过!”
周焱提醒她:“该你出场了。”
对方一听,外面已经在说:“接下来,有请我团的著名歌星严芳芳小姐为大家演唱一曲《春天里》!”
严芳芳清了清嗓子,掀帘子去工作了。
帘子再次掀开,《春天里》的音乐已经响起,周焱小心翼翼折起报纸,推推平,夹进书本里,喉咙痒,又咳嗽起来。
“你离芳芳远点,感冒要是传给她,她还怎么唱歌!”周母瞟了眼书本,又说,“大晚上的看什么书,出去给你吴叔打个下手。”
周焱阖上书本钻出车,背后的话还没完。“养你这么多年就知道吃吃睡睡,读什么破书,钱赚不了一个,有屁用……”
天边还有一抹苟延残喘的光,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吞噬了。
周焱一出来,周围就响起了几声口哨,她坐到吴叔边上看他摆弄音响,吴叔抽空说了句:“不用你帮忙,回去睡一会儿,感冒药买了吗?”
“还没。”
“趁现在去买个药,晚了药店关门了。”
“不用吃药。”
“别是有热度,发烧就不好了,你小孩子别不把感冒当回事。”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舞台上的人唱完了《春天里》,又换了首热门的网络歌曲。
两曲唱罢,进入正题,周焱看准时机,拎了个塑料袋上台,底下又是几声口哨响,塑料袋被人接下,她马上坐回吴叔边上,还能看见几个站着的小伙子冲她指指点点,挤眉弄眼。
台上的女人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个包装盒,“……就是这种内裤,吸汗,去异味,穿一天,保证还能让你感觉干净清爽,这种内裤是我们独家代理的!无论男女,咱们都应该关注自己私密处的健康是不是!”
底下一些人起哄,一些人没好意思听,等台上的人说免费派送,大家又一哄而上,天女散花七八盒,你争我抢。
又演唱一轮,气氛热烈,周焱又拎了一袋文胸上台,边上的女人没让她走,拉着她的胳膊冲下面说:“……不要不信,你们看她,年纪小小,就是穿了这款文胸,无论大小还是形状,这款文胸都能将你塑造成性感女神!”
周焱气急,拧了她一把,挣脱出来就走。几个小伙子蹿过来问她名字,要她电话,周焱充耳不闻,躲回车厢,那些人笑笑闹闹,没个正经。
几轮下来,有的人抢得太多,拿都没手拿,没抢到的人可以到舞台边上买,九点收工,赚了小几百。
周焱闷声不吭地收凳子,严芳芳过来逗她:“诶,生气啦?脸皮怎么这么薄,你胸比我大,广告效应懂不懂。”
周焱撇嘴:“行了,不要让我一个人干。”
“你是小老板,粗活留给我干就成了!”
两人一边打嘴仗,一边搬搬抬抬,回到小旅馆已经十点,吴叔睡车上,三个女人一间房。
黑暗中,咳嗽声断断续续,另外两个人翻来覆去没法睡,周焱闷进被子里憋住气,隐约看见被单边沿有几团黑色的痕迹,也不知沾上的是什么,她忍了忍,闭眼强迫催眠,第二天醒来,脑袋愈发昏昏沉沉。
一早,周母买了几个苹果,带上周焱,说去看个亲戚。
周焱问:“什么亲戚?”
周母说:“远的没边的亲戚,你小时候也来过这儿喝喜酒,当时见过。”
“不记得了。”周焱扎了个马尾,问,“这么多年了,还能联系上?”
“昨天演出的时候他也在,拿走了好几盒短裤胸罩呢,给谁穿啊,还不是贪小便宜,请我们中午过去吃饭,不吃白不吃。”又提醒周焱,“对了,记得叫他舅公。”
七拐八拐,好半天才找到舅公家。
两层楼的土房子里走出一个干瘦的小老头,热情道:“还怕你们找不到呢,这么多年没来,都不认识了吧!”
周母笑道:“还说呢,十几年前哪有那些小区啊马路啊,镇上变化真大。”
“那是啊!哎哟,这是小妞妞吧!”舅公打量周焱,“变化能不大嘛,小妞妞那个时候才三四岁呢,一下子长成大姑娘了,走在路上肯定认不出来了!”
周焱礼貌道:“舅公好。”
“哎,好好!来,快进屋里,还差两个菜!”
周母边走边问:“还一个人住呐?”
“不是,老三住我这儿呢,前两年回来的,正好跟我搭个伴。”怕人不记得,又提示了下,“就是我的一个表外甥,排行老三的。小妞妞那个时候还叫他三哥哥呢,记不记得?”
周焱笑笑:“不记得了。”
“他在家呢,见到说不定就记起来了!”
正说着,一个小伙子拎着两袋东西从土房子里走了出来,舅公指着他:“哎,这就是你三哥哥!你去哪儿啊,吃饭了!”后一句是冲他表外甥问的。
对方手里抓了两个馒头正吃着,话也不说,招手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就走了。
舅公丢了脸,没好气道:“这混小子,大三十了连点规矩都没有!”
周母笑道:“还小还小。”
菜色简单,也是用了心的,舅公还让他们母女俩喝几杯,周焱用筷子蘸了一滴白酒尝了尝味,舅公笑道:“小妞妞还跟小时候一样,大人逗她喝酒,她就用筷子蘸来吃。”又一叹,“难为你了,没想到这两年发生了这么多事,妞妞她爸走的时候怎么也不通知我们这些亲戚!”
周母喝了口酒,烧得喉咙痛,“联系方式都弄丢了,当时又急。”
“钱都还清了?”
“还欠着一点,也快了。”
“不容易啊,几十万呢!”
周母放下酒杯:“所以啊,我想二子家不是也住这里嘛,当年家里条件好的时候,他欠了我们家八千来块,钱不多,但今时不同往日……”
“我懂我懂。”舅公说,“二子家好几年前搬了,我帮你打听打听,可能要个两天,你什么时候走?”
周母笑道:“不急,我打算在这里呆上两三个月,巡回演出嘛!”
周焱一愣,接下来,食不知味。
晚上换了一个地方演出,结束后一番搬搬抬抬,周焱折叠着背景布,见母亲在数钱,随意说了声:“八月底新生报到,我想早点回去做准备。”
周母顾着数钱:“回哪去?房子早退租了。”
周焱说:“那学费也要交了。”
不知怎么就点炸了周母,周母瞪向她,提声道:“钱钱钱,成天就知道钱,养你养了二十年,吃我的喝我的,一分钱都没赚过,家里欠债几十万,让你工作就知道成天板着个脸装清高,读书有个屁用!还学费,屁都没有!”
周焱摔了背景布:“你答应过我的!”
“我答应你什么了!”
“今年让我回学校!”
“狗屁学校,人家学校还要你!”
吴叔和芳芳一边拉一个,周焱甩开芳芳的手,说:“这两年我没给你赚钱?我没帮着还债?”
周母说:“你赚什么钱了?出主意的是我,出力的是芳芳和老吴,你就成天装大小姐!”
周焱气红了眼:“那你绑着我干什么!”
“省得你出去花我的钱!”
“我要自己找工作你不让!”
“你被人卖了还自己数钱,还找工作?我谢天谢地了!”
周焱偏头不看她,忍了忍,说:“我开学就走。”
周母不吭声,进了车里,转眼出来,手上拿着周焱的书包,往地上一扔说:“要走现在走,屁点用都没有,生了你个赔钱货,还要我掏钱供你读大学!有本事自己赚学费,别拿我半毛钱,你去哪儿我都不管你!滚!”
周焱拎起书包,转身就走。
她还有理智,不走偏僻小巷,顺着路灯,往大路行。初夏风凉,吹得她脑仁疼,再抬眼的时候,眼前是条河,她站在堤坝上。
附近游泳馆闭门,家长和孩子鱼贯而出,吵吵闹闹,等喧嚣渐止,周焱已经不知自己站了多久,只觉得河边停着的那艘破船跟她一样可怜,老旧,锈迹斑斑,窗户也破烂了,不知道被船主遗弃了多少年。
周焱擦了擦眼睛,有点撑不住,她鬼使神差地顺着阶梯走下堤坝,到了下面,仰头看了看这艘大大的运输船,她抓住生锈的梯子,慢慢爬了上去。
门一推就开,里面一股呛人的灰尘味,岸上灯光昏暗,照得里面也不清不楚。
周焱看到临窗一张床,再也撑不住,倒了上去。
这一觉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了过去。
深更半夜,万籁俱寂。
一个人沿路行来,熟门熟路下了堤坝,收錨,顺着梯子上了船,收梯,直接进了驾驶舱。
河上,运输船踽踽独行。
周焱懵懵睁眼,刚想起身,脑袋又落回床板。
玻璃半碎,阳光真正破窗而入,透过闪瞎眼的光,她看见了黄色花纹的天花板。
天花板似乎很低,坐起来就能够到,她身上黏黏的有些不适,触手似乎一层灰,还有石子样的颗粒。
喉咙痒,她咳了两声,反而清醒几分,忽然察觉异样。
周焱撑着床板,望向门口。
那人脚边是她的书包,里面的东西滚了一地,大多都是书本纸笔,手上还拿着本《新编大学英语》,封面翻开,里面有她手写的姓名。
对方瞟了她一眼,周焱咳得更加厉害,却极利落的下了床。
“你……”
“你哪来的?”对方神色不愉,“怎么在我船上?”
周焱咳得厉害,以为对方是说“怎么在我床上”,她又惊又羞,止咳的瞬间赶紧弯腰收拾书包,出门还不往抽回《新编大学英语》,撂下一句“对不起”,随即像被人点了穴。
她站在甲板上,入眼是红霞旭日,云彩飞扬,远处朦胧青山,两岸无尽绿荫。
而,船在水中央。
她忘记了,她昨天夜里上了一艘船。
一艘应该被人废弃的破船。
周焱静了下,回头看,才发现那男人站在船舱里,一直是低着脖子,微微弯腰。这刻他走出船舱,直起身,立于向阳处,高她一个头。
周焱抱着书包,说:“能不能……靠岸?”
对方一点下巴:“游回去。”
周焱以为听错,睁大眼睛看他。
对方指着岸,说:“百来米,游回去。”
周焱说:“对不起,我昨天以为这是艘废船。我会赔偿你。”
对方已经转身回舱。
周焱追了几步,到门口停下,阶梯有点高,她差点踩空。
进门就是小厨房,那人下了一把挂面,“嘭”一下关上门,把周焱挡在门外。
周焱愣了下,隔门站了会儿,回头望去,满眼满眼空旷的河道。
屋里的人趁下面的功夫,去上了个厕所,洗了把脸,出来后囫囵着吃完清汤挂面,几口搞定,空碗扔水池,他瞟了眼窗外,见那姑娘还抱着书包站那儿,他也不理,躺回了床。
通宵行驶一夜,睡意上来,他很快就不省人事。
周焱从来没坐过船,眼下脚边就是不知深度的流动的水,她有点怵,只敢坐在船板最中央。
汗水被风吹干,衣服贴着身体,黏糊糊的难受。周焱头昏脑涨,抽出纸巾擤了鼻涕,擤完发现没地方扔,她又塞回空了的纸巾包装里。
QQ有几条新消息,严芳芳发来,告诉她老板娘还在火头上,她们今天要去隔壁镇演出。
周焱给她发去一条定位,严芳芳发来无数个叹号:你怎么跑那么远?那是什么狗屁地方?
周焱挫败地想,她也想知道。
她又打开班级群,里面她的头像一直是灰蒙蒙的。
旧时同学在陆陆续续筹备期末考,相约暑期去云南或国外,话题很多,一会儿说昨天解剖了新鲜尸体,一会儿说下学年要做交换生。又有人发了个手机号,让别人加他微信。
周焱没微信,她锁上屏幕,赏起风景。
上午阳光和煦,中午有点晒。船尾上有几个空花盆,又脏又破,但能留下一点荫。
周焱坐到花盆边上,尽量不看下面的河水。
这一坐就坐到了傍晚。
船舱里的人睡醒起床,看见周焱盘腿坐在船尾看书,心想她也算奇葩,问:“怎么还没走?”
周焱从书本里抬头,过了会儿才明白“走”是“游”的意思,她说:“我不会游泳。”
对方打了个哈欠,跨出门,转弯去前面的驾驶舱。
周焱及时问了句:“什么时候能靠岸?”
“等着。”
两厢无事,一个开船,一个又坐回了甲板中央。
周焱饿得前胸贴后背,想着要不要撕一张纸吃吃,她看着船一点一点靠向岸边,吃纸的念头被她抛之脑后。
十来分钟后靠岸,周焱已经迫不及待地等在船沿,那人瞟了她一眼,率先踩在船沿的一个圆柱形墩子上,跨上了岸。
陆地高运输船几十公分,不用借助工具。周焱看对方跨得轻轻松松,轮到自己才发现四肢齐上也难以登岸。
那人走到了路边树丛,等周焱费了半天劲,爬得满身泥上岸的时候,他刚方便完,拉上裤链走过她身边,径自蹲到了边上的蔬菜摊前。
周焱拍了拍身上的泥,打算找个小旅馆先呆一晚,她查过线路,回去要转好几趟车,只能明早行事。
等她进了旅馆准备掏钱包,心一下沉到谷底。
她想起来了,钱包放在车里,昨晚母亲把书包扔给她,哪里会好心帮她塞钱包。
母女哪有隔夜仇,周焱拨通母亲电话。
“妈。”
“干什么?”
语气平淡,周焱听不出什么,说:“出了点状况,我人在临州市,开车大概大半天……我钱包落车里了,回不去。”
周焱静静等着,过了会儿,才听见:“那就别回来了。”
周焱沉默半晌,说:“我说真的。”
“我也说真的。”
“……你什么意思?”
“你不是主意大嘛?你不是要上学嘛?你说要自己去找工作,行啊,去吧。”
周焱忍辱负重:“我错了!”
“说完了?说完了就挂了。”
“妈——”
那头果真挂了。
周焱有点不信,瞪了会儿手机,打了吴叔的电话,结果响了一阵就被人挂断。她又拨严芳芳的手机,也被人挂断了。
旅馆前台不耐烦:“小姐,你到底住不住啊?一个房间才六十,你不是连六十都没吧?”
周焱转身离开。
傍晚蔬菜不新鲜,但价格便宜。
菜贩往菜叶子上喷了点水,说:“新鲜的新鲜的,下午刚摘。”
“拿个冬瓜。”
“哎。”菜贩拿起刀,准备切片,在冬瓜上比了比,“这么多够吗?”
“拿整个的。”
“整个的?那吃的完吗?”
“船上吃。”
“哦,那要不要再买点土豆洋葱?能放的长。我这边木耳香菇也是新到的。”
客人摸出一把钱,零零散散一堆,“就这么多,有多少给多少。”
称完几袋子菜,远远有人喊了声:“李政!”
他拎着菜站起来:“哟呵,我说今天的太阳特别燥呢,原来是赶我下船见你啊!”
对方哈哈大笑:“太阳公公那是成全我呢,请你吃饭请了个把月,请客钱都得发霉了!今天倒是运气,刚在附近办事,出来就看见你了!”
李政一指河岸:“刚到。”
“这是跑哪啊?”
“接了几单小生意,哪比你这大老板。”
对方又大笑,中气十足,跟他勾肩搭背:“走走走,今天说什么也得跟我去潇洒潇洒,再叫上几个小姑娘搞搞。”
李政说:“你这是请吃饭呢还是搞姑娘?”
“边吃边搞,吃完再搞,随便你!哈哈哈哈!”
话语嚷嚷,跟风一起擦过耳边,周焱看见那人上了辆车,继续往前走。
人生地不熟,周焱也不慌,路边有根自来水管,她去接了一捧水喝下,沁凉的水入了喉,连心情也变好了。
周焱又喝了几捧,还洗了胳膊冲了脚,顺便擤了把鼻涕。
接下来该怎么办,她毫无头绪,只能东游西逛。
进了家服装店,店员在吃饭,没空招呼她,她看了眼价钱,放下衣服出了店,沿路走走停停,鼻尖是肉香菜香,新疆人的烧烤摊前生意火爆,三只羊腿当招牌挂在边上,不是老鼠肉,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周焱进了边上的新华书店,翻着书的时候想,当招牌的羊腿完完整整,谁知道烤炉下是不是内有乾坤,老鼠肉也不是不能吃,还有地方专门抓老鼠来做特色菜,但总归羊肉更好,滋阴补阳,夏食冬长。
走出书店,入眼五光十色,车来车往,巷子口一个学生样的人在流浪狗边上放了个盒饭,流浪狗吃得浑然忘我。
周焱想,还是吃纸吧。
岸边人家灯火已熄。
李政沾了一身烟酒味回来,对方开车送他,临下车又递给他一些火腿腊肉,看看时间不到12点,还直可惜:“浪费大好时光!”
李政喝多了几杯,上船的时候头晕了晕,把腊肉火腿随手搁在甲板上,背着岸头,拉下裤链对着河放水。
远处乌泱泱一片,脚下水声汩汩,万千众生小如蝼蚁,他放出的水自西南向东北,转个弯汇入大江大河,他脑里描了个地图,想着长江的样子。
放完水,抖两下,他拉上裤链,听见后面一道沙哑的鼻音,叫他:“三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