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郡王爷依着平日的惯例,该起床了。郡王早先都是寅时起床,梳洗妥当便乘轿朝,可如今革命党闹得厉害,人心惶惶,郡王也便没心思去金銮殿上给小皇帝磕头了,加之近年来身边接连有了芸香、拾翠这样天姿国色的美人,深陷温柔乡,索性告假,每天多睡一个半时辰。
按着往日的规矩,当值的丫鬟婢女鱼贯而入,在门外候着,捧着巾、帕、盆等盥洗之物,还有的上前奉上一碗早上新熬的莲子羹。此时,当晚值夜的丫鬟上前跪倒在地,喊:“郡王爷吉祥。”这是叫起。往常听幔帐内咳嗽一声,便知是郡王爷起来了,方能挑开屋内的帘子,让伺候的下人进来伺候梳洗。
可今日,端着巾帕等物的丫鬟婢女,却不见值夜的剪春通报,疑惑间,却见剪春正歪在外间的暖阁门口,痴痴迷迷,笑一时,呆一时,口涎淌下来,竟好像傻了。旁人来搀她,她开始茫然,继而挣扎,张牙舞爪道,跪地怦怦磕头,口中不住道:“我错了,我错了拾翠姑娘。饶了我吧!饶了我吧!”众人吓了一跳,唯恐她惊扰郡王,上前一把堵住嘴,两个有气力的丫鬟连拉带拖将她拉出了门,将她送回跨院。
月桐见剪春形容痴傻,问她人事,也只是傻笑,俄而做惊惶之状,三伏天里裹着棉被蜷于墙角。月桐心窝发酸,抹了一把眼泪,不由连连摇头。
此时拾翠悄悄经过,见剪春如此,不由连连冷笑。
——瞧,这便是她为何要变成美人,她原本一无所有,备受欺凌,而今,这张千娇百媚的脸让她有了郡王的宠爱,她出人头地,站在众人之上,不单坐拥荣华富贵,更能报复昔日所受的屈辱,谁曾经欺负过她,她必要千倍百倍的回击过去,这才是她想要的快意人生。
剪春瞠大双目,抱着头,口中喃喃道:“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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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仙吃了药,身上轻松许多,暗想那卫凌是敌是友尚且不知,可丹药委实十分管用。推门出去,只见绢霞拖着柄扫帚正在院中打扫,她住的地方,正是郡王府的家庙。原本老福晋信佛,郡王便在王府后花园一处山坡后修了这所小庙,素仙自小便寄养在这里。后来老福晋薨亡,原在这家庙里的小尼姑和小道姑在两三年间的功夫就都散净了,只剩下素仙和绢霞,主仆二人居于此地,倒也十分清幽。
绢霞问道:“阿姐到哪儿去?”
素仙道:“我再去昨夜闹妖精的地方瞧瞧。”
绢霞喊道:“你还没好,要静养呢!”话音没落,素仙轻轻一跃,跨了山门出去了。绢霞摇摇头,一行扫地一行道:“唉唉唉,不听劝,忒不让人省心了。”
且说素仙又重新回到跨院里,那跨院自从归了拾翠,郡王就赐了个极其浓丽的名字,叫“艳骨斋”,以示这院中住着美人。院中极清净,郭嬷嬷正站在院子里教训几个小丫鬟,素仙眼睛一扫,竟发现芸香上吊的那棵树竟然不见了,只留下光秃秃的一个树墩,她忙问上前道:“嬷嬷,这棵树呢?”
郭嬷嬷道:“据说今儿一早开门就看见树折了,也不知什么缘故。来了几个小厮,把树拖出去了。”又自言自语似的:“折了也好,吊死过人,怪晦气的。”
素仙拧起眉,这树原本就是芸香那吊死女鬼的依附所在,要时时反复吊死前的惨状,如今树没了,那芸香也便不知所踪了。再看看那树折断之处,整整齐齐的刀口,一看便是有人故意伐的。
郭嬷嬷打发小丫鬟们散了,对素仙低声道:“我就是为昨晚那桩事来的……福晋下了封口令,只对外说那死了的婆子是染了病,让家里人接走了,阿弥陀佛,也是造孽。听说你也受伤了,如今没什么大碍了吧?幸亏遇着卫八爷,否则还不知该怎么着呢。”
素仙展眼一看,院子里的血迹也被水冲得干干净净,仿佛昨晚相安无事,什么都不曾发生,又问道:“跟您打听打听,那个卫八爷到底是什么来头?我早年一直陪老福晋在家庙里,不问外面的事,只知道他是个官宦人家的少爷,在家中行八。”
郭嬷嬷笑道:“你还真问着了,旁人还不一定知道,我跟了老福晋几十年,又跟了福晋几年,对这里的干系知道得一清二楚。卫八爷的祖父做过郡王爷的老师,后来致仕,举家搬回故乡安徽,在当地也是个望族了。人人称他卫八爷,并非他在家中行八,是因他有仙根,拜在一位奇人异士门下,小时候做了八件奇事,就有人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卫八奇’,等他岁数渐渐大了,就都浑叫他卫八爷了。其实他早先一直住在京城,朝廷赐一等侍卫,乾清宫带刀行走,只是后来他辞官回乡,便不常见了。之前他也来府上拜访,因你一直深居简出,所以从来不曾拜会。”
素仙道:“他都做过什么奇事,嬷嬷要是知道,能否讲给我听听?”
郭嬷嬷笑道:“我还真知道一桩。当年也是这么个夏天,酷热酷热的,太阳能把人烫秃了皮儿,府里的吃食,在这样的天气是放不住的,白天做得的,到晚上就馊了。一天,有庄头送来半扇猪肉,偏主子爷又想吃新鲜的小炒肉,不爱吃那腌好了的,厨房里就犯难,卫八爷知道,挥手画了一道符,贴在肉上,说只要此符不揭,肉便不会坏。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那肉真真儿就没坏!那半扇猪一天切一条,慢慢做,慢慢吃,竟吃了半年!直到最后把符揭了,那肉还是新鲜的呢!”
“这可真奇了。”
“可不是,听说后来老福晋打发个高人去看那符,说那符引来了一丝鳌龙的魂魄,附在那肉上,所以肉一直新鲜不坏。你说你说,这人就这么大本事,能把鳌龙的魂儿引过来。”
正说着,只听背后有人笑道:“想知道我的事,还不如直接来问我。”
二人回头,只见卫凌正站在那里,微微含笑。素仙发觉这人似乎没有主子爷的款儿,性情很温和的模样,永远脸上挂笑,令人如沐春风,他原本就生得英俊,如今白天看上去愈发俊美了。素仙还呆着,郭嬷嬷连忙行蹲礼道:“给卫八爷请安。”
卫凌笑道:“几年不见,嬷嬷还是这样精神,瞧着越来越年轻了。”
郭嬷嬷笑呵呵的:“这是托了八爷的福。”寒暄两句,又道:“老奴还要去回福晋的话,先告辞了。”素仙正因卫凌在这里不自在,见郭嬷嬷要走,连忙跟着道:“正巧,我也有事要回福晋,我跟嬷嬷一起……卫八爷,告辞告辞。”转身便走。
卫凌唤道:“你等一等。”
素仙只得停下脚步,转过身,又听卫凌说了一句愈发亲热的话:“已经说过了,你我渊源匪浅,日后称呼不必那么生分,叫我卫兄或卫哥都使得。”
这一句说得近乎,郭嬷嬷也一惊停下脚步,看看卫凌又看看素仙,目光诧异,她在王府宅门里做掌事嬷嬷,也见惯了大场面,积年里阅人无数,因早先常与卫凌打交道,知他虽面上常笑,但外热内冷,是个极清冷的人,素不爱同妙龄女孩子说话玩笑,如今倒与之前大相径庭。见卫凌一个眼神扫来,脸上忙堆起笑:“卫八爷您忙,老奴先行告辞。”说完立时走了。
素仙心里着急,连连跺脚沮丧道:“卫八爷,即便我有什么地方开罪了你,也不至于这样害我吧!”
卫凌道:“我害你?”
素仙道:“可不是,你我一面之缘,没那么熟,又男女有别的,哪儿来的渊源匪浅呀?怎么就让我喊你卫兄了呢?您是爷,还救过我的命,我合该供着您才是!您那话让郭嬷嬷听见可怎么了得!”
卫凌道:“你怕郭嬷嬷?”
“我哪儿是怕她,我是怕福晋呢!郭嬷嬷是福晋的左膀右臂,这回去和福晋一说,再让福晋误会什么,卫大爷,福晋一直想把自己外甥女嫁给你呢。我听说几年前有个给你添茶的丫鬟,因你对她多笑了几下,被福晋的外甥女瞧见,立刻让福晋给撵回去了,那姑娘丢了差事被撵,名声毁了,说不上亲事,最后嫁到外省去了。你多笑几下都这个下场,我看你我还是生分些好。”
卫凌拧起眉半晌无言,道:“男婚女嫁原本就是两厢情愿的事,就算是福晋也不能乱点鸳鸯谱,况且她也管不到我头上,你又不是她府上的奴婢,也不必如此谨小慎微。”
素仙叹口气,她这是寄人篱下,能不看人家脸色么。
卫凌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说:“你爹在京里有一幢两进的宅子,还能没你落脚的地方,何苦在这里当半个奴婢让人差使。”
素仙登时绷起脸,面无表情道:“卫八爷,您管得宽了,我愿意住在王府里头。卫八爷还有何赐教,若无事,我先告辞了。”说完转身便走。
卫凌上前一步堵住她去路,温和道:“方才是我失言,我来找你是有正经事。”
“什么?”
“郡王府里接连发生这几桩事确实蹊跷,但我仔细搜查,却未发现妖魔邪祟的踪迹,方才郡王爷跟我说了一桩事,我觉得与昨夜的事有干系。”
“郡王爷是不是说拾翠有什么地方不妥?”
“不是,这事从一个月前便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