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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卷入者(4)

今天范哲本来受邀要到工业区的一家企业做讲座。现在沿海这边工业区的不少企业都从事来料加工,属于劳动密集型的,动辄雇用数以万计的工人,对这些年轻人的思想管理是一个由来已久的老大难问题。资方发现,如果年轻人多一些信仰,在精神上有所寄托,对于加强企业的日常管理颇有助益,所以近来范哲常常接到企业的邀请,给工人们办讲座。企业倒没有明确说想让工人入教,当然也没表示反对,也就是顺其自然的意思。范哲当然非常重视这件事,每次讲座之前都会做充分的准备。但今天范哲刚准备出门就接到教会电话通知,说是民族宗教事务局领导要来视察。范哲有些纳闷,之前民宗局的确是发过一个通知,但时间是定在下周的,像这样突然改变计划的例子以前很少出现。范哲只好打电话告诉企业自己去不了,对方倒是很通情达理地同意改期。

来的人有点儿多,圣心堂小小的会客室坐不下,一些大约不太重要的客人只能站着。在站立的人群中,范哲见到了区长,还有李欣的面孔,这使得他不禁揣测端坐正中的那位着中山装的中年人是何人物。气度上那人同靳豫北有点儿类似,但范哲判断这人的地位应该比靳豫北低一些——虽然这没有任何依据。另一件让范哲有些意外的事情是,范小居然也在会客室里。她是圣心堂收养的孤儿之一,看来今天有人特地把她从学校接了过来。看到范哲进门,范小调皮地眨巴着眼睛。圣心堂的人都知道,对范哲来说,范小与亲生女儿无异。实际上,范小自己从来就是这样认为。那年有位教友告诉她范哲不是她的父亲,结果作为对造谣者的惩罚,她中午在那人带的盒饭里加了一大把盐。但这次事件让范哲明白,真相永远具有最强大的力量,与其让小小从别人口中得知真相,不如由自己亲自告诉她。于是,小小在九岁的时候终于知道了多年以前那个冬天雪夜里发生的事情。范哲对小小说,人世间的普通孩子都有父母,这很平常。但小小你是天使,天使是没有人世间的爸爸妈妈的。很难确定小小是否完全听懂了这番话,但她听完后伤心地哭了,同时语气无比肯定地对范哲说:“小小是天使,你是天使的爸爸。”而正是这句话让范哲一直强忍的眼泪夺眶而出。

市民族宗教事务局易局长态度和气地向范哲介绍旁边一众人等,范哲这才知道,这里大多数人来自民政局,其中还有国家民政部福利司的一位处长。易局长介绍那位中山装的是江苏省民政厅的“徐科长”,他大概也意识到这种说辞有些苍白,介绍时声音明显偏低。

事情并不复杂,大概意思是从下个月起,为体现全社会对孤残儿童的关心,民族宗教事务局要求圣心堂派出一批信仰虔诚,同时具有良好沟通能力的教友,同其他宗教机构及场所派出的人员一道,进驻南京以及周边几个地市的儿童福利院。范哲这才想起这个文件自己一个月前曾经见到过,但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开始实行了。

“对孤残儿童的关爱是全社会应尽的义务,这方面我们宗教界有着不容推卸的责任。圣心堂一贯遵守国家宗教政策,爱国爱教,具有广泛的社会影响力。在这次活动中,我市天主教会将以圣心堂教友为主要骨干,希望你们能够充分发挥自己的一分力量。据我们所知,圣心堂一直以来就有扶助孤残的传统,至今仍收养着三位无父无母的孤儿。”易局长说这话时很热情地牵过旁边范小的左手,对着南京电视台的摄影机笑容可掬。

范哲听到这话有点儿担心,不过看来范小并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这让他放心了一些。其实小小一直比同龄人早熟,她大概明白这样的场合不比平时,脸上很适宜地露出浅浅的笑容。

民政部的那位处长最后做了例行总结,强调了几个其实已经强调过的问题。范哲感觉他讲话时似乎比较在意“徐科长”的反应,但后者一直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整个给人的感觉有点儿像是一位纯粹的观察者,记录但不予评判——或者说是暂时不予评判。

送走了人群,范哲开始继续忙碌。原先被强占不退的几间房子已经顺利收回来了,现在有一个小型施工队驻在圣心堂,负责恢复这几间房的原貌。圣心堂初建于十九世纪末,一九二几年的时候曾毁于战火,现在的大部分建筑都是后来重建的。教堂坐北朝南,平面呈十字形,内部空间主要分为三部分,中间是高耸的中厅,两边则是相对低矮的侧廊。堂内天花板为圆弧拱顶,富于变化。在教堂正中祭坛上设有圣母像,这一点同不设圣像的基督教有很大不同。祭坛后部中央有一座钟楼,里面至今还保存着几块清代的碑刻。

接到韦洁如电话的时候,范哲正和施工队商量怎么拆掉一堵墙。原先住这儿的那户人不知为什么用许多碎瓷砖在墙上砌了图案,花里胡哨的不伦不类。这几个月,他去几家高校比较勤,到南信大也有几次。有一次还同韦洁如遇上,当时韦洁如显得很高兴,她大概以为范哲是来找自己的,范哲有些尴尬地解释自己是约了其他人。不知道是否是多心,他看到似乎有一丝淡淡的失望自韦洁如眼里划过。教授们对于这位找上门来的“神父”的态度都还算友善,毕竟学校职能部门事先通知过,没有人当他是骗子,不过见面后的效果就千差万别了。范哲大概总结了一下,发现身体差的、年纪大的以及性格内向的人好像对此更感兴趣一些,这个结果让他不大满意——这些人像是把整个事情当成了某种实用性的东西,这不是对待信仰应有的态度。但范哲并不急切,相比以前的情况,现在的环境已经很不错了。实际上这几个月来,整个教区的教友数量已经增加了四倍以上,这片长期与基督处于半隔绝状态的土地正在重新沐浴“主”的光辉。不过新增的教友大多数是范哲所定义的“普通人”,他们对身边大众的影响比较有限,这更让范哲坚定了在高校教师群里发展信众的决心——虽然这个任务看起来的确很不容易。

韦洁如的电话让范哲稍感意外,电话那边的声音显得有些干涩,“我也知道这很突然,如果不是因为提出建议的一方……非常可信,我也不会向你提出这么冒昧的要求。毕竟我们才认识没多久。”

“你就直说吧。”范哲尽力猜测韦洁如会提出怎样的要求。

“我父亲两个星期之前去世了。我刚处理完丧事回来。”

“哦。”范哲点点头,静等下文。

“你也知道,我儿子以前一直跟着外公住在四川老家。我接他到这边来刚几天就接到了一项……工作,是绝不可能推掉的那种。我提到孩子的事情,结果靳豫北他们向我建议了你,说你们圣心堂能给予他很好的照顾,同时他们会给予必要的协助,经济等方面不会有任何问题。”

“你要离开多久?”范哲话一出口便自觉打住,“算了,我还是不问了。孩子的事你放心吧,他会得到很好的照顾。我们有这方面的条件和经验。”

4.拂石猜想

研究员安东尼奥一路小跑着过来,急切地说:“托罗先生,你的朋友上线了。”

这句话让本尼西奥·德尔·托罗的咖啡勺飞起四十多厘米,在空中划出一个不规则的弧。几滴液体洒在了他胸前的衣襟上,但他浑然不觉。

“快,快带我去。”托罗将军快速从椅子上起身,动作敏捷,根本不像是一位年逾七十的老人。

这是一间由作战室改造而成的通信中心,大屏显示器占据了整面墙壁。过去一段时间,上面一直显示着以美国本土为中心的全球实时卫星云图。但现在画面有了变化,一个气象网站的讨论版块占据了屏幕主体。在线人员大约有一百来个,不过托罗知道其中不少都是政府方面安插的观察员。

“一帮饭桶。”托罗在心里咒骂了一声,找的都是些什么人啊,有些登录名也起得太花哨了,不知道那些大兵脑子里都装些什么,但愿对方没注意这个。不过,托罗对于中国人的智力从来不敢小觑,要是他们真的一点儿没察觉这个颇有影响的民间气象网站已经被美国政府暗中收购,反倒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安东尼奥将托罗引到一把椅子上就坐,指着屏幕上的一个名字说:“看这里,三十四秒前登录的。”

“拂石。”托罗用标准的中文读出那两个汉字,一阵感慨从心中升起。第一次见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刚担任美国国家大气研究中心(NCAR)的部门负责人,他本以为自己会在那个职位上干到退休。除了在正式刊物上发表的学术论文之外,作为例行工作,研究中心有时也会关注那些在非正式刊物及论坛上发表的论点,由一名助理研究人员初步分析后,分别标记上“may”(极小可能性)、“possible”(一般可能性)、“probable”(较大可能性)等级别分类呈报。实际上,这些来路五花八门的论点一般都停留在“may”和“possible”级,基本上没有进入过“probable”级的例子。一些民间人士常常把他们的奇异思想郑重其事地发表在论坛上,印象中,托罗至少看到过几百篇出自民间科学家之手的阐述星相学与地球气候关系的所谓论文。实际上,每当太阳系八大行星即将运行到某些特殊位置时,就会滋生出大批这样的论文。那些人对行星之间的排列总是忧心忡忡,尤其是当行星形成十字架或连珠等形状的时候。由于气候问题的极端复杂性,在托罗看来,就算那些在正式学术刊物上发表的论文大部分也只能算“possible”级,但毕竟能让人读下去,而那些被归入“may”级的观点基本上只能称作天方夜谭。

托罗至今仍能清楚记起十五年前的那一天发生的事情,但这并不是因为当时的记忆有多么深刻,而是归功于后来多次的刻苦回忆。实际上那是很普通的一天,助理研究员莎娜像以往每个周四下午一样送来文件,都是无须紧急处理的那种。在《论文整理摘要》里,托罗看到了一个名字。因为早年有过在中国生活的经历,他认得这两个汉字,但现在这个名字上面打了一个叉。

“拂石。”托罗念出声,然后看了眼莎娜,“为什么在目录里划掉这一篇?”

“这一篇被去掉了。我本来是将它归入‘may’级,但马里安研究员刚好路过看到了。您知道的,他一看到把星星和气象扯到一起的文章就生气。他说这篇太荒谬了,连‘conjecture’都算不上,不需要上报。”

“Conjecture。”托罗重复了一句。“猜想”这个词一般在数学领域里常见,比如著名的哥德巴赫猜想(Goldbach's Conjecture)。虽然托罗对数学的了解不算深入,但如果有人说这个猜想要到公元三千年才能解决,托罗也绝对毫不吃惊——因为事实很可能就是那样。“我想马里安说得对。”托罗笑了笑,想象着马里安生气的模样,那个胖胖的脾气率直的黑人小伙子的确讨人喜欢,“不过,让我不明白的是,既然它这么荒谬,你为什么一开始会将它列入‘may’级?据我所知,你已经在国家大气研究中心干了七年,比我在这里的资历还长。”

莎娜的脸上泛起红潮,她显然听出了托罗语气里潜藏的诘问。“是这样,先生。对这类论文我以前一直都是——像马里安先生说的那样处理的。但是这一篇,虽然只是一个简介性质的东西,而且作者也闻所未闻,但我感觉它应该出自内行之手。”

“哦?”托罗稍有诧异地抬起眉毛,“你为什么这么看?”

莎娜咬了下嘴唇,“你也知道,我在这个位置上做的时间不算短了,从行文上我能看出论文的作者非常老练,绝对是专业人士,而且还不是一般水平的专业人员。虽然在气象领域我算不上是什么专家,但是……这么说吧,像我这样的人每天都和无数赝品打交道,怎么着也会培养出一些眼光来的。不知道是有意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那个人显然略过了许多中间过程,但是……”莎娜望了眼天花板,似乎想找一些恰当的语汇来描述自己的看法,“我能感觉到作者对自己的论点似乎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情绪……”

“请说下去。”

“我觉得他自己无疑是笃信那个推论的,但他却极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实际上……他发出这篇论文简介的目的似乎是希望这个世界上能有人……来推翻它,因为他在简介的最后有一句话让我印象很深……”

“什么话?”托罗有些期待地问。

“他说但愿自己是错的。”

“好,不用再说了。”托罗摇摇头,不客气地打断了莎娜。他有些疑心这个虽然不算很聪明但向来都不出格的助理今天是不是有点儿发烧。“我想提醒你一下,我们虽然一直提倡开明的学术风气,但我不认为一篇讨论气候的文章里可以出现星相学上的那些玩意儿。如果UCAR[1]的老家伙们知道我们这里出了这档子事,我会被笑话的。”

“明白,我知道以后该怎么做了。”莎娜点点头,转身出门。到了门边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折回来,“其实让我做出误判的最主要原因是这篇论文提出了一项预测。”

托罗哑然失笑,“在我的印象中,所有疯狂的民间科学家最喜欢扮演的第二个角色就是预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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