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应》
1958年，波兰人米沃什在一首诗里突然问道
——树上的一只鹊，究竟有没有自己的鹊性
当时他在蒙日龙，在一个远离故乡和母语的地方
在一座橡树林里看见并听到了那只鹊的尖叫
那只鹊的叫声一定在那个时刻让他感到了恐惧
所以他的问题是阴郁的，甚至有某种程度的绝望
三十年后，我读到这首诗；于是，诗里的那只鹊
开始了长时间的尖叫，仿佛1958年，像在蒙日龙
米沃什，他的智慧、他半生所走过的复杂的道路
最后把他引向一只鹊，是为了迫使他回到人的现实
不能不说这是一种可悲的存在，一个人对自己总是
所知甚少，而一只鹊从不担心自己是不是一只鹊
他当然明白：一只鹊，不过是一只鹊；一只鹊
活着，在橡树上或者柳树上，都不会怀疑自己
《细节》
比如要说明一个国家或一个年代的宽容
可能只需要描述一个同性恋者含有笑意的目光
或是报道一次一个首脑如何因自己的错失
向他的国民低头道歉的场面则完全可以了
相反，你只要指出一个国家曾经有过的火刑柱
或有人因思想因言论获罪的事实就足够了
在信仰的时代，一个伟大的修士为了爱他的上帝
整整三十五年，一直在一根柱子的顶端生活和受苦
为了说明饥饿，一个孩子干枯的小手与深陷的眼窝
轻易就能摧毁一个国家所有有关富足的谎言
比如一个人总是下意识检查自己头脑里的思想
比如一个人总是不由自主地阿谀他周围的世界
——细节有时比整体更重要，一个非凡的细节
总是以它自己的方式隐匿或揭示着真实的力量
《给北京李静》
说到底，这本书或那本书都不是我们心里想要的
如果永远有一只粗硬的手指来自我们自己的黑暗
如果这只手指总是轻蔑地戳着我们裸露的神经
总是威胁着、命令着，要我们放弃、再放弃
我们则不能说“不”，不能说出我们的恐惧与沮丧
我们只能沉默，只能屈从，只能用一种冰冷对
另一种冰冷，我们只能被赐予、被安排、被指定
可悲的，而不是悲剧的；我们的，而不是人类的
过去是，现在依然是！况且还有那么多低级的神
那么多坏知识，令我们厌倦，令我们憎恨和怜悯
《有感》
我们的肉体从来没有如此放纵过
所有的欲望尖叫着，像一艘失火的船只
船舱和甲板上到处是一片混乱
而我们的荷马总是错过他自己的时代
他总是看不到他的眼睛所看不到的东西
因为，他的里面是瞎的
不幸的是失火的船只已经冲向那个最高的浪头
不幸的是我们眼下正在这只失火的船上……
《假肢，或智性生活》
不知该感激，还是应该诅咒
这些锃亮闪光的假胳膊假腿
协助着、也在妨碍着我们过自己的生活
最初的痛楚将作为记忆被完整地保存下来
——这些昂贵的材料本质地区别于会疼的骨肉
适应中我们依然时时感到诸多的不适应
然而我们已经无法拒绝一切可能的危险
一个必须依靠假肢站立的人必须依靠假肢
在行动的世界里保持着一种可怕的平衡
——但这毕竟是一种真实的存在
这些假肢，这些外在的、植入的、异己的
介入者，紧紧卡住了我们的关节点……
《寻觅者》
所有的动作都是危险的、高难度的
他知道他为什么会在另一个世界里冒险
一个能够看见永恒的人也许是一个盲目的人
他里面的光也许会灼瞎他物质的眼睛
他的世界，还有一匹蒙着面却在飞奔的马
一本打开的且钉满了空白书页的书
一道神秘的无处不在的追光以及致命的悬索
一些象征和隐喻着死亡或欲望的大水
而你几乎能够感到存在的门在暗中半掩着
你甚至能够听见命运在时间深处的喘息声
哦，寻觅者，一个盲目的人、心里明亮的人
你在黑暗中除了黑暗还看到了一些什么
所有的动作都是危险的、高难度的
黑暗中，你和你的马，为什么寻觅？在寻觅什么
《有赠》
没有谁能在时间中真的获得所谓的拯救
一些事物出现，而另一些事物消失
现在轮到了我们，这些咔嚓咔嚓的声音
最初使我们相遇，最终又使我们分开
哦，终归是物，终归是非精神的存在
这个世界，终归有着不可让渡的肉体性
时间正在克服着一切，但你是否依然
在暗中追求那些不可能实现的事物
——尽管金钱和心灵同时使我们受苦
《发呆》
在度过艰难的20世纪之后
一个曾经被称为诗人的人
依然没有忘记对着一朵黄花发呆
依然惊讶那狭长的金黄的花瓣和花蕊
能够朝他里面的阳光打开
尤其是他已不再年轻
尤其是在艰难地度过20世纪之后
《偶记》
他和他的世界相互吸引并相互排斥
他们相遇，然后他们分开并且对峙
然后那种奇异的美开始焕发出来
有时甚至是狂暴的，甚至是有意激怒
所有的人，他在他的领域里
永远技高一筹，是个绝对从容的大师
然后他像那些看见过神的人一样消失了
他连一句道别的话都不屑一说
他知道，一个好的演员该怎样退场
——他只留下了他该留下的
他的心里清楚，他站过的位置上
会有一种更为强烈的光代替他的存在
《疼痛》
是一颗什么样的精子和一颗什么样的卵子
在一个什么样的瞬间，以一种什么样的激情
在盲目中相遇；然后，便结合在一起
然后，便不肯分开；然后，便开始躲避
无法躲避的命运：你本能地紧贴在子宫壁上
试图从不可能中创造出一种可能
我清晰地看到你的存在，你的形状和大小
像一粒洁白的蛹，被黑暗包裹着
包裹着你的黑暗也曾包裹着我
我也曾感到过你现在正在感到的恐惧
与不安，而你的感觉恰恰是对的、准确的
——你这粒蛹，已经注定无法成为蝴蝶
无法在光明的刹那打开生命的翅膀
你只能属于黑暗，默默度过有限的一些时日
然后消失，像一个字，被橡皮轻轻擦去
但你不是幻影，一切是那么的确切和真实
你存在了、存在过了，并迅速进入下一个轮回
我和你，究竟谁更不幸？谁更像被刻意
制造出来的错误？谁更该为这个世界所哀悼
——你的不幸，乃在于我无法赋予你的
正如另一个，所无法赋予我的：纯粹，完整
《昌耀》
他的诗曾像悬在西北天空的星辰一样耀眼
——1992年，我去西藏的途中路过西宁
几乎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我从一个地点
到另一个地点，然后又是另一个、下一个
再一个……最后才在城市的边缘地带
在一幢偏僻、孤零、破旧的楼房里
找到了他的——如果还能够称为是家的话
即使在自己的家里他也习惯了压低嗓音说话
他的苍白、他的瘦弱，他脸上不安的表情和眼神
锥子一样刺痛我，让我感到了造访的冒昧
这诗人中的王者，云霄上的鹰，他的雄健与豪迈
他恢弘的气势，难道仅仅是言辞，是诗歌的幻象
指指隔壁，说他已同他深情赞美过的女人分居
那个土伯特女人——曾是母亲、妻子和情人
三位一体的圣母，那个近乎于盲目的慈爱的化身
如今已忘了他们之间的约定，灵魂让位给肉体
昔日的爱，早被新时代的潮水冲洗得干干净净
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小屋，一张没有纸笔的书桌
一个没有书籍的书橱里摆满了拇指大小的泥人
（他的幼子，一个少年的杰作）这些身披盔甲
这些荷枪执戟的武士，组成了一支奇异的军队
可能只有在他伏案之际才会发出金戈铁马的声音
他哽咽着、哆嗦着，眼睛里流露出刹那的怨恨
他说他的三个儿女和他们曾经经历过的苦难
全都成了他这一生的人质，他已没有任何办法
把自己从这抵押中解救出来，他一再自责说
自己没有为所爱的人带来他们需要的物质生活
而他的诗仍像悬在西北天空的星辰一样耀眼
——朴素、硬朗，他的光芒始终都没有减弱
后来，肺癌到了晚期，他从死亡中看到了
他的出路，这只云霄上的鹰终于向下收拢了翅膀
结局很惨烈。报纸上说昌耀是从医院的三楼
跳下去的，他临终的一本书是《命运之书》
书的封面是鲜红的，像是最后用力泼出去的血
《代价》
实际上他知道他正在付出不得不付的代价
知道眼下的时代与过去有了很大的不同
——其实，他比他的时代变得更快
一个获得过多种荣誉的诗人，在国外吃了
不少苦头，受了很多委屈，最后被妻子给耍了
抛弃了。于是，他从多雾的伦敦回到了北京
他没有想到，一个新的叶芝和毛特·冈却因此
而诞生，他对他手中的笔永远感到惊奇
他笔下的叶芝，仍蹙着额，在为人类受苦
一个因信仰而被迫沉寂多年的诗人终于复活了
他质朴、尖锐的诗歌，再次带着天才的印记
在一个平庸的年代，揭示出深刻的悲剧精神
实际上没有什么人能分担他内心经历的大不幸
为了创造更高的真实，他说了谎，虚构了
自己的生活：她背叛了他，并且从来都没诚实过
《没错》
他是一个诗人！他是一个诗人
——一个诗人，今天不管走到哪里
都能为周围带来一阵开心的笑
或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他们打量一个诗人的眼神是复杂的、古怪的
他们常常迫使一个诗人怀疑自己的存在
其实，一个诗人也经常会想：在这样的时代
做一个诗人，究竟意味着什么？是不是
有些故意搞怪？在一个物质的国家
他们远离诗歌，像远离一种精神的瘟疫
他们知道诗歌的力量，诗歌的力量在于让人
没有力量——这就是为什么，他们
看待诗人的表情会那么古怪、那么复杂
没错，他们当然知道：诗歌是美好的
——是对良知自然的遵从与表达，所以
是多余的、无用的、必须予以铲除的
《人类生活》
我们看到的只是他们愿意让我们看到的这一切
或那一切，这些曾经是荣耀的和不朽的
他们是些把手放在《圣经》上面起誓的人
我们总是跺着脚狂热地长时间地为他们鼓掌
并且欢呼，欢呼着他们的出现、他们的到来
我们把自己交给他们像交给保佑我们的上帝
我们已经很难设想一个没有他们存在的世界
没有他们存在的世界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这是上帝的错！”可是上帝究竟做错了什么
而我们所有的人都成了他们开心的一个大笑话
《诗》
因为那些发光的大星星发着明亮的光芒
因为那些发光的小星星发着细小的光芒
因为那些发光的大星星和发光的小星星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那么一直寂寞地亮着
因为我曾经像一个野蛮人看着星星发呆
因为我曾经孤独地在时间的门槛上坐着
因为我曾经试图说出我在人世间的困惑
而且长大后我憎恨教科书对星星的解释
《无题》
这是一件很奇怪、也很耐人寻味的事情
他想：这里面会不会是含有某种命运的暗示
他的命运，是不是已经有了事先的安排
是不是越挣扎，人身上的绳索就捆绑得越紧
他，一个诗人，一个总是与时宜不合的人
整日习惯性地蹙着眉，正在试图靠遗忘过活
他一辈子写了不少的诗，也走了不少的路
他年轻的时候几乎跑遍了所有他想去的地方
他登山临水，像古代的行吟诗人到处行走
而且也像候鸟一样长时间在其他的城市逗留
但是他所有的思想所有用心写出来的作品
都来自他生存意义上的家，来自他简陋的居所
绝对没有一首诗是在另外一个地方产生的
对一个诗人而言，这确实是异乎寻常的事情
他的家，那窄小的住所，躲在郊区的巷子里
那里似乎只有诗人所需要的寂寞与安静
生活在此处！他远离城市和所有喧嚣的场所
他通常活动的地方，半径离家不会超过一公里
就是说他曾写下的那些辽阔那些高远的诗歌
都是在地理面积不多过三平方公里之内产生的
他在这三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散步、构思、等待
并捕捉灵感，然后回到他的斗室，然后开始
他的祈祷，开始像一个小学生那样造句，并且
写好每个标点，并且总是习惯把铅笔含在嘴里
《仓房里的威伯》
仓房里的威伯感到很不幸，仓房里的威伯
在年纪很小的时候，便懂得了痛苦与厌倦
面对着必死的命运，威伯总是感到无力
摆脱心里那种强烈而且不幸的宿命感
仓房里的威伯曾经像一个哲学家在仓房里
思考着自由以及其他一些抽象的事物
威伯努力过，但是威伯失败了并且放弃了
仓房里的威伯认为自由和安全不可能同时获得
没有安全的自由首先是不安全的，而没有
自由的安全毕竟是安全的：这是威伯的自由观
仓房就是威伯的世界，威伯的世界只有仓房
和仓房之外、栅栏之内，那片巴掌大的地方
“来到外面，除了进去再也没有地方可去
回到里面，除了出去也再没有地方可去”
威伯终于获得了理性，有了对现实清醒的把握
威伯知道：现实已经堵死了他所有的出路
胃必须战胜头脑，要学会用自己的肚子思想
最后的命运到来之前，要抓住每个快乐的瞬间
这就是威伯对存在、对生命最终的感悟与诠释
——威伯是谁？威伯就是仓房里的那个威伯
威伯是1952年出生于美国宾夕法尼亚的一头猪
《后楼梯》
——先是误入，继而是好奇，有一年在北京
三里河，我闯入了一幢所谓高尚住宅的后楼梯
光线非常的暗，从第一层开始，便有一股
强烈的不洁的味道从垃圾的孔道中溢出
我知道这种楼盘的结构，这后面的楼梯
通着紧急出口，供电梯停电或遇到意外时使用
而向阳的一面，楼道宽敞、明亮，楼道两侧
有大理石的砌面，地砖洁净得几乎能照出人影
这幢楼的后楼梯，却到处散乱着无用的丢弃物
墙上布满划痕，还有文字和图画，像公厕的那种
楼梯陡直而逼仄，一层一层于局促中向上延伸
在一个楼梯转角，一团苍蝇“嗡”的一声散了
这已是第十层，我终于放弃了继续攀爬的努力
——一泡便溺赫然挡住了我滞重向上的脚步
这是件真实的事情，那一年，在北京，在三里河
离开了那道后楼梯，我长长呼出憋着的闷气
以一个诗人的敏感，我想到我们内部的精神事物
会不会也有这么一道背阴的楼梯，通向意识深处
很多时候，我们灵魂的居所，到处是肮脏和
混乱，并且丝毫不加掩饰，并且没有丝毫不安
《外省的大学生》
一个外省的大学生，忍受不住长年的匮乏
和寂寞，差不多光着屁股跑到了北京
经过一番挣扎一番苦斗，然后站稳了脚跟
现在，他成了一家有名的报纸一名有名的记者
现在，他住在二环的边上，有了自己的宅子
有了自己的私家车，而且也有了自己的派头
他曾用整整三年的时间深入采访了一百多位
有影响的文化人，他的文字，他的观察
他的思考，始终有着一种出众的才智和机敏
我请他用一句话简明扼要地描述一下他
对知识分子的看法，他狡黠地笑了笑——
还是说说自己吧，我们对自己的认识更清楚
他说：“我们的自尊心和自负心是美国式的
但是它的发达程度和行动则是中国式的”
我知道他聪明地改说了谁的话，其实，那个人
真实的想法是：“知识分子是些无用的废物
他们整天不停地抽烟、喝茶、空谈
满屋子飘的都是烟雾，地上堆着空酒瓶”
他说：远看好像大教堂，进去是座空房子
他说：只知议论纷纷，不知兵已渡河
他说：刺猬的刺乌鸦的嘴，大白天，活见鬼
——他一直在借别人的嘴说他自己的话
我突然明白了，这个正在向上爬的穷小子
这个黄皮肤的于连，为什么比那个白的走运
《丰昌隆》
——身子骨壮得还像是一头好动的老牤牛
一个地方的小神癨，一个诗人和流浪汉
一个有些残损、有些变形的狄奥尼索斯的拓本
六十二岁了，还活得像个头上长角的牧羊神
脸上永远有着醉态和色欲，古铜色的胳膊
依然能够在伸屈之间聚起足够结实的肌肉
丰昌隆，口语的大师，言谈里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字
是一种晋北方言，一个下流但是隐晦曲折的字眼
丰昌隆，毕竟是一个诗人，他有他自己的角度
无赖中自有一种把腐朽化为神奇的大本领
丰昌隆，他最严肃的表情就是不严肃，他笑啊
闹啊，这个一辈子热衷于二流诗歌的老浪子
老顽童，他热爱美，并且追求美、享受美；没有什么
比美，更能让他忘记他的皮肉他的灵魂曾经受的苦痛
他总是有那么一点玩世，有那么一点自嘲和反讽
没有任何神圣的事物，能够对付他那泼皮的精神
他说：一个动词、一个生命中最完美也最原始的动作
一个纯粹男性的词，意味着进攻、击打和最后的楔入
丰昌隆，这个浑身散发着强烈的腥膻味道的老家伙
他总是喜欢对他不喜欢的世界竖起中指，说：钉
《给女陶艺家温妮》
遂想起了女娲，遂想起女娲抟土造人的那个时刻
不知她该是一副什么神态，一副什么样的装束
还是围着斑斓的兽皮吧，她的头应该好看地低着
那时她年轻、健壮、美，有着足够的力量与爱
只是不知她有没有一个自己的作坊和澄明的心境
那时六合上下，世界多么的辽阔又多么的孤寂
想着女娲，想着那些黏稠的泥巴那些粗糙的黄土
怎样从她的手中一点一点获得人的形状和体温
并在最后的瞬间有了呼吸，有了真实确切的生命
并在她的注视下活起来，开始四下喧闹和跑动
想象初始的人类，在女娲手中像陶俑脱胎于泥土
黄色的皮肤如釉面，给了我们温润细腻的光泽
而此时，我就坐在你的黄土坊里，坐在你的对面
到处都是完成的陶，到处弥漫着泥与火的境界
想象着你腰缠斑斓的兽皮如腰缠一片灿烂的云霓
裸露的双乳像两只新鲜光洁的果子，你的头颅
亦优美地低垂着，专注的双手克制着创造的激情
那些泥坯则飞速旋转，急迫地发出自己的回应
遂想起我们自己，想起我们这易碎易朽的小泥人
——遂想起盘古之初，想起那个远古的女陶工
《契诃夫》
“我们必须写简单的事情，比如
塞米诺维奇怎样和伊凡诺夫娜
结婚了，就是这样”，比如：“天下雨了”
或“他穿花格裤子”，这就是契诃夫
表达思想的方式和简单的小说原则
但他能够抓住人的本质，写得完美而深刻
无论在任何场合契诃夫都永远只想做个观众
而不想成为一个演员，他观察着、理解着
思考着，那些演员在舞台上出现，尔后消失
命运通过他紧紧抓着他的每一个人物
就像他紧紧抓着他的笔，只要他的手指不松开
被攥牢的笔就无法从他的手中挣脱
“我”在契诃夫那里是没有位置的，即使
匿名的也绝对不行，他喜欢悄悄藏起他的思想
喜欢用他蓝色的眼睛从眼镜后面静静看着你
最后，他谦逊地站在一旁，为他创造的人物
让出所有的道路，当然，“这些都没有关系”
他总是能够迫使生活呈现出自身悲剧的性质
“最后，古塞夫也死了，样子像一根红萝卜
或白萝卜，给丢进了海里”，契诃夫不必虚构
他看到、他听到、他了解到的事情正是这样
一个生病的俄国士兵和另外一些生病的士兵
由连队其他的兄弟抬走了。上帝保佑！谁知道
丢进大海里喂鱼或躺入漆黑的坟墓，哪个更好
《夏泼莱托，或：圣夏泼莱托》
“我一生都违背着天主行事，不知犯了多少
罪孽，要是在临死之前，再犯一次
那也反正是这么回事了。”夏泼莱托窃笑着
夏泼莱托，一个擅长作伪证、发假誓的人
一个热衷于挑拨是非，散布仇恨
热衷于图财害命的人，夏泼莱托
一个没有进过教堂，没有做过忏悔的人
一个卑劣的赌徒，一个出入下流场所
一个离不开女人就像恶狗少不了棒子的人
薄伽丘说，“我何必啰嗦呢，从古以来
恐怕再也找不出一个像他那样的坏蛋了”
夏泼莱托这个坏蛋，临死时却想到了神父
夏泼莱托这个坏蛋是这样向神父忏悔的
——神父，我向来每星期忏悔一次
有时还不止一次，可说真的，自从得病后
一连八天没忏悔，我就给魔鬼害得这么苦
——神父，你问奸淫罪？我还是个童身呢
一个完整的童身，就像初出娘胎那样清白
——神父，我总把赚来的钱一分为二
一半给自己，一半给贫苦且信奉天主的人
——神父，但我承认，动怒是常有的事
谁能看着人们为非作歹，全不把戒律和
最后的审判放在心里，而耐得住满腔怒火
就这样，夏泼莱托最终成了圣夏泼莱托
——斋戒、童贞、清白、忠诚和圣洁
他光荣的一生荣耀着天主：圣夏泼莱托
哦，吻着圣夏泼莱托已经冰凉的手和脚
哭泣的人们再也记不得其他的圣徒了
《汉王》
——秦宫那时还是唐人杜牧赋里的秦宫
正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有长桥卧波
有复道行空，有不朽的日月朗朗地照着
本为一介布衣的刘邦就那么痴痴地看着
像个梦游人，睁着眼，在做一个白日梦
他何曾见过这等气派，这等人间的富贵
他卑微的出身此时全部在他的脸上写着
所谓仙境也不过如此吧，比起这些宫殿
楚国的王宫大概也只能称为茅屋田舍了
想起远在家乡的妻儿，他的脑子里似有
江海在翻腾，说不出是什么要命的滋味
而天下的财宝全都在这秦王的宫中藏着
说宫女的胭脂日日会将宫内的流水染红
想到这些，刘邦不由地一阵阵花心乱颤
他真想留下来，止宫休舍做他个富家翁
刘邦笑了，笑那武夫樊哙竟有这般见识
天下大，还是秦宫大？那厮讥诮的没错
——六国灭了，不可一世的秦国也灭了
看着眼前梦幻一般的宫殿，那汉王刘邦
像个乡下的穷孩子，在看着一粒大糖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