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爬上半空,天气热辣,路边树丛中不时传出一阵阵焦躁嘶竭的蝉鸣声。钟云舫和秋霜转过一片楠竹林,远远地就可以看见自家门口的那棵老黄桷树了。
“秋霜,你累了,我们歇歇气再走吧。”
秋霜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摇了摇头。她自小便在地头山间担水挑柴,又未缠过足,爬这点坡走这点路自然不在话下。
昨夜,云舫和竹波回到客栈后,两个稀里糊涂的酒仙竟然还没有睡意。进了客栈,秋霜早早洗脸洗脚自去睡了。他两人喝了酒后口干舌燥,高声大气地叫店主泡了一壶茶,在客房里一边喝茶一边说着酒话。因第二天钟云舫要回青草碚,陈竹波应钟云义相邀,还想在城里住上一阵,再卖一阵书画,挣些酒钱才回李市坝去。钟云舫与陈竹波两人相处了几天,临分手,似乎都有些难舍难分。
门外早是一片寂静。两人却旁若无人、大着舌头、天南海北陈谷子烂芝麻地找些酒话来扯。这一扯,不知甚么时候远处已传来鸡鸣。天快亮了,两人的酒醒了一半,可瞌睡却来了。临睡前,云舫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半醒半醉对竹波说道:“竹波兄,你看秋霜如何?”
“好人、可怜的人、聪明善良贤惠的人……”竹波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含混地答道。
“竹波兄,算起来,今年你已是27岁,已快到而立之年,可至今还是光棍一条;秋霜已是18岁了,又无依无靠孤苦伶仃。如仁兄不嫌,我回去叫祖母给你做个媒吧……”
“你、你说什么?”竹波没听清,又含混地问道。
“我说,叫我祖母给你提个亲。”
“我的钟家老弟吔,你折杀我了!”竹波一听,酒仿佛一下醒了,他眼睛一睁坐了起来,头摇得像拨浪鼓,“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么?二流子一个,烂滚龙一条,哪配成家!你别害了人家卢姑娘!”
“竹波兄,你听我说,就凭你的才华——不,就凭你的手艺,只要能成家立业,不说将来富甲一方,至少也是衣食无忧。”云舫也一下坐了起来,提高了声音,“喂,你是不是嫌人家秋霜识不得字,说不出话,配不上你呀!……”
“不不不,秋霜绝对是个难得的好姑娘。”竹波脸上露出少有的严肃,“祖棻,我早就发过誓赌过咒,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绝不去为害她人,让人跟着我担惊受怕吃苦受累。老实跟你说吧,这些年要不是我浪荡惯了,一天到晚要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我早就上峨嵋山五台山当和尚去了。”
“可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你总要有自己的子嗣呀。”
“老弟此言差也,像我这种人,既不能为害她人,更不能为害自己的子孙——罢罢罢,你休再与我提起此类事情!……”竹波说完,一头又倒回床上。
“唉——”云舫叹了一口气,也在床上倒了下来。
“其实,我倒看好一个人……”过了一阵,竹波突然又说起话来。
“你说的是谁?”云舫眼皮沉重,正要迷糊过去,又听竹波说话,他不由得一睁眼问道。
“你今日没注意么?我看那钟大哥一见秋霜,连说话的语调也多了些和气;再瞅秋霜看云义的目光,也有些闪烁不定……当时我就在想,或许他们残疾人之间,原本在心灵中,天生就有种默契哩……”
“哈,竹波兄,我光顾喝酒去了,完全没有在意,原来你是酒醉心明白呀!”窗棂中已透进缕缕的晨光,云舫听竹波如此一说,却没有了睡意,他又一下坐了起来,自言自语道,“其实,你还真是说对了,云义兄绝对是个难得的好人……”
天亮了,钟云舫和秋霜离开客栈时,陈竹波却鼾声大作,睡得像一头死猪。云舫不忍叫醒他,给店主打了个招呼,下河赶揽载船去了。
船行下水,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青草碚。
云舫与秋霜顶着热辣的日头,沿着坪上的那条石板小路,不一会儿就来到了村口的黄桷树前。
秋霜抬眼,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正佝偻着身子在树荫下纺着棉线。
“二婆,您老还没煮午饭?”云舫走过那老妪纺车前,给她打着招呼。
“啊,是祖棻呀,你回来了!你祖母今早还在问,你多久回来呢!”老人抬起一张满是皱褶的脸,捋了捋散落的白发,露出两粒浑浊的眼珠,有点惊诧地看了云舫身后的秋霜一眼。
“秋霜,这是我本家的老辈子钟二婆。”云舫介绍道,“这是我师兄卢云笛的妹妹秋霜。”
“哦,是云笛的妹妹呀!我还以为你出去才几天,就给你祖母找了个漂亮孙儿媳妇回来了呢!”
“二婆,这样的玩笑你老人家可开不得。”云舫见秋霜满脸通红,接着说道,“秋霜妹妹要在我家住些时辰,还要望二婆多加关照才是。”
“我这不中用的老太婆,只要人家姑娘不嫌,就算我烧高香啰。”
这个小村,只住着四五户人家,都是钟云舫的本家人。村中几间呈一字形的老房子,就是钟云舫的家。房后,是一片橘子林和竹林。离房子不远的山崖因陡峭幽静,春日之时,引来成百上千的燕子来此栖息,因而得名“燕子坪”。村中那间土木房子,是钟氏家族“光复祠”,房中供奉着钟氏家族由闽入川先祖的牌位。祠堂的神龛两边,是钟云舫一年前撰写的一副对联:
巴江闽海,隔八千里焉,天胜人,人更胜天,始得俾炽昌如此,
念昔日巴山西上,僰水东来,露宿风餐,予先世亦良苦耳;
祖德宗功,历两百年矣,子生孙,孙又生子,居然聚国族于斯,
喜今朝燕寝凝祥,鹤峰敛秀,支蒸霞蔚,我后裔其必兴乎。
从联中已知,钟云舫的祖籍原非四川,和现今绝大多数四川人一样,在清代初年“湖广填四川”时入川的。族谱载,钟家入川始祖于雍正十二年从福建武平迁来江津,落户于仙蜂场马家庄。到了他祖父钟体昌这一辈,才在青草碚定居。正如云舫所写的“自家乡迢迢顶戴而来,万里风霜同此月;看天下滔滔随流以去,八闽烟雨记当年。”到钟云舫这代人,已是钟氏入川家族的第七代人了。
几十年来,钟家里就守着几亩薄田度日。而今,祖母两次中风,病卧多年;父亲有病,几丧劳力,家里的景况可想而知。
钟云舫在前,秋霜随后,他们还未走进大门,屋里就飘出来一阵熬中药的苦涩味道。云舫跨进屋,只见14岁的大妹正坐在灶前,守着熬药。听见脚步声,她抬头来见是云舫,连忙叫道:“大哥,你可回来了!这几天祖母总在念叨你担心你——听谷先生说,你到石门场去了?”
“是。我到师兄家去看了看。”
“棻儿、棻儿……”正说话间,祖母在里屋听见云舫的声音,在里面叫了起来。
“祖母近日身子可好了一些?”云舫赶紧进屋,见祖母斜靠在床上,连忙上前扶住祖母。
“听你老师说,云笛被判充军云南了?”祖母的娘家是读书人,她小时候读过书,识得一些字,是有见识的人,家里的事多是由她作主。云舫生下断乳后,就和祖母同睡一床,他的冷暖燥湿之事也多是祖母操心。后来云舫又添弟妹4人,几乎也都是由祖母照料。所以云舫自小就对祖母极其倚赖和敬重。
“是。”云舫听祖母问起云笛,他恭敬地答道。
“你到石门场去,见到云笛的母亲了吗?”
“见到了。”云舫停了停,这才黯伤回答道,“可她老人家,已经去世了……这,才多耽误了两天。”
“唉,卢家真是连遭不幸,祸不单行呀!”祖母说着,眼泪就在眼眶中打起漩儿来。
云舫见祖母难过,连忙岔开话题,招呼秋霜进屋后,对祖母说道:“这是师兄的妹妹秋霜,家里就只有她一个人了……”
“唉——遭孽遭孽。”祖母听孙子这么一说,即刻就明白了什么。她把秋霜招呼近前,拉着她的手,抚摩着她的头,不住地叹着气,引得秋霜眼泪哗地又流了下来。停了停,她又才接着对云舫说道,“棻儿,你师兄家遭了如此大难,剩下卢家妹妹孤苦伶仃,你把她带回家来,这做得很对。”
“孙儿未提前向祖母禀告,就自作主张了。”
“这样的事不需要祖母来教你。”祖母伸手用手巾替秋霜擦了擦眼泪,回头又对云舫说道,“祖母小时读书,记得王通的‘以势交者,势倾则绝。以利交者,利穷则散’的话。你和云笛是患难之交,情同手足,如今他遭劫难,你尽兄弟之义,是理所应当呀——卢家妹子到家里来,也就多双筷子,也算我多个孙女吧。”
“是,祖母说的话孙儿记住了。”屋里有些闷热,云舫拿起床边上的蒲扇,轻轻地给祖母搧着。
“祖母活了60多岁,见的事情多了,这个世道没有公理。”老人安慰完秋霜,又怜爱地看着云舫,“棻儿,你们还年轻,要处处多长个心眼才是。”
“祖母说的是。这次回来,有些事正想叫祖母给孙儿拿个主意。”
“你是家中长子,家里的情形你也知道,你要替你父亲多分些忧啊。”
“祖母,这些日子我也想了想。目前我打算准备一下,参加秋后本省学政巡回举行的科考。这巡考虽不是正式科考,但关系3年一次乡试的资格,我会尽力考好的。”云舫停了停,又接着说道,“另外,而今我已好歹取得个功名。我思谋过了,年后先在本地设个书馆,一边教授几个蒙童,一边准备明年秋天的乡试——祖母,你看这样是否可行?”
“棻儿懂事,这样最好,两头都能照顾。但科考的事,总是急不得的,这当中也有个天时地利人和的原因。”
正说话间,云舫的父亲钟毓桥扛着锄头咳咳喘喘地从地里回来了。
“父亲,你看你病成这个样子还在下地。”云舫走出去,替父亲接过肩上的锄头,说道,“都是儿子无能,叫儿无地自容呀!”
“唉,都是老毛病了。你放心,我还死不了的……”
“父亲,如身体实在不支,家里那几亩地就租给人家去耕种吧。”
“只要我还能动,还是和你弟弟自己先种着吧。”父亲擦了擦头上的汗水,抱起桌上的茶壶喝了两口冷茶,接着说道,“你还是把自己的书读好,有了一个好的前程,我和你祖母就放心了。”
“父亲,你先歇着。我刚回来,先生还惦记着我,我要去跟他扯个回消。”云舫转过身,对大妹说道,“秋霜就和你们姊妹住在一起,你把她先安顿好,过一刻我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