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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前生梦(2)

她的丈夫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徐善然后来想了很久,看了很久,终于慢慢地明白过来。

他的心确实是黑的、冷的、空空如也的。

哪怕还有一点儿的温暖,也从来不曾停留在她的身上。

对林世宣而言,女人真正如衣服,一件旧了总有新的,一件坏了更有好的。

在他的心目间,排行第一的始终是他的滔天权势满腔抱负,排行第二的也还有延平林氏,而余者便皆如尘埃草芥,不值一屑。

林世宣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徐善然从头到尾都没有否认这一点。作为只差一步便要进内阁,成为历史上最年轻的宰辅的人,他有资格得到这个称赞。

可他最终还是失败了。

走到这一步,有谁是傻瓜?只要有一道缝隙,他们哪一个都能抓住机会将其撬成擎天裂罅。

徐善然心里有畅快,也有得意,虽然不长久,但到底是有的。

她看着愕然倒下去一下就中了风的男人,一瞬间想了很多。

在他因为她娘家败落既要清誉又要圣眷而要药死她,又因为被公主看上赶忙收手治好她的时候;在他在书房里因明知她在外头看着而对心腹潸然泪下说出她父母的事情,说“性命垂垂,不敢说且不敢不说”的时候;在他们一起看着稚儿小小的身躯失去最后一点温度,她连着吐了好几口红,他照旧揉着她,沉着声音安慰她的时候。

他一定没有想到,自己最后是这样的结局。

徐善然何尝想得到?

从头到尾,她在外人眼中都是一如既往的金尊玉贵。娘家没有出事的时候,有着帝国数得上的家世;等娘家出事了,夫家又权势赫赫如日中天。

忒的好命。

外头的所有人都这样说她。

可她丧父、丧母、丧子——

到最后,也只有一个婢妾生的庶子,在她的床头明着哭,暗着笑,日夜盼她早点死。

徐善然并不如何恚怒。

这个庶子的路她早就安排好了,他是哭是笑,是唱是念都无甚关系。

人这一辈子,眼睛瞎上一次就够了。

至于她自己。

她还有什么没有经历过,没有享受过?

也差不多了,该下去了。下去看看,看看父母,看看稚儿,他们会嫌她来得太慢吗?会认不得早已失了原来面目的她吗?

模糊成一团的眼前忽的一亮,像是有一只凭空出现的手拨开了迷雾。

徐善然看见一个妇人站在自己的床前。

那妇人微胖,圆脸庞,头插白玉观音满池娇分心并二三草虫钗子,双耳垂着一对赤金镶宝玉兰坠子,外罩一件滚银边藕荷色暗花纱绣百鸟百花披风,底下则穿一件茄花色对衿袄。

她眉头蹙着,白皙圆润的脸庞写满了担忧,双手轻轻拍着徐善然的肩膀、胳膊,点了胭脂的嘴唇一张一合,徐善然听不见对方在说什么,但是她能够辨认出对方的口型。

她在叫善姐儿。

她在叫着自己的名字。

娘亲,娘亲,娘亲……

像一壶煮沸了的水滚起来,徐善然在看见人的那一刻,脑海里来来回回翻腾的都是这个字眼,眼底心间都被面前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占据。

平静了很久的心湖突然被搅乱,酸涩从心尖处一路蔓延到眼眶,但干涩的眼眶早已落不下任何一滴泪来。

她想抬抬手,就抬抬手。

擦去母亲眉间的愁绪和惶恐。

她还想张张嘴,就张张嘴。

说上一句迟了很久的话,告诉母亲别怕。

别怕,爹爹死了还有我,我就来了,娘亲等等我,别走,别丢下我一个人。

可她的身体被看不见的锁链捆得严严实实的,又被牵着继续飘荡,走着走着,面前母亲担忧的面孔忽然被林世宣微笑的脸庞所取代。

瘦到突出了颚骨的脸颊上已经隐约爬出皱纹,笑着再没有了往昔灼灼风采,只剩一对眼睛依旧锐利的林世宣。

那双锐利的眼睛看着她,好像能洞穿她的衣服和血肉,一直看进她的心底。

但她坐在床边的海棠绣墩上,微微笑着和林世宣对视着。

她早就不怕这个男人了。

那是在林世宣弥留之际。

“我快要死了。”躺在床上的男人感慨说,声音溢出口腔,像生了锈的铜器互相碰撞,沙哑暗沉。

这是又一个晴朗的日子。整座府邸都因为主人病情的恶化而忧心忡忡,少了花匠的打理,庭院中的那株梧桐树都将枝桠伸进了卍字雕花窗格。

林世宣盯着枝桠上零星的绿色,忽然问徐善然:“你不是说想要将院子里的梧桐树都砍掉吗?怎么这么久了,它还长着?”

“父亲母亲都喜欢它们,我将它们留下来,也是对父亲母亲的孝道。”徐善然坐在绣墩上。长长的裙子掩着她的绣鞋,她坐直肩背,侧着头,平和地对林世宣说话。

林世宣笑起来,笑到一半又咳嗽,好一会才缓和过来,又是好笑,又是叹息:“徐善然,我一直有一件事不明白。”

“你比我预料得要有智慧得多。说真的,我没有想到最后打败我的居然是你,而不是魏水秀,也不是冯庆元。”他缓缓说。

“但正因为这样,你更应该明白,你根本没有必要斗倒我。你明明知道的……我做成了阁老,难道还能休妻?难道还要杀妻?我做不成阁老,他们难道还会念着你的好,时时刻刻帮助你?这些年我躺在床上一直在想,徐善然,你既然聪明得猜到了我当日的手笔,又将那些东西整理出来传了出去,怎么会看不透这一点?——而如果你没有看透这一点,你又怎么能将那些东西整理出来递给那两个奸逆!”

“孀居之妇与阁老之妻,何其远也!”

“徐善然,你大可等我当上了阁老,你大可等你的庶子长大成人能支应门庭,你大可先当一言说众人应一言笑众人和的阁老夫人,再充分享我死后的哀荣……可是这个时候,这个时候,我倒了,你除了出上一口气之外,又能得到什么?你究竟在想什么东西!”

徐善然的目光轻轻在林世宣脸上一触,便移开了,并不因为回避,只是毫无意义。

她究竟在想什么?

她究竟得到了什么?

为了将这个男人拉下来,她学着对方的一切,学了很多很多,学对方的所思所想,行事手段,她一点一点地朝对方靠去,变得和他一模一样,变得和他贴心贴肺……可她不是林世宣。

她再可怜,亦可怜不到林世宣的模样。

她慢慢说:“你还记得你曾经在中秋宴上对我说过的话吗?那一年是启光七年……对,就是你倒下的前一年。当日户部侍郎宋廷来找你,我知道的,这个人平日为官贪鄙,苛刻下僚,又不敬上司,哪怕有个好家世,也是做不长久官的。”

“他平常和你并无多少交情。但在他被言官风闻弹劾,找尽了旁人再来找你的时候,你答应了。”

“为什么呢?我问你,你跟我说‘随手之事,为何不为?’,又笑道‘将军今日为卒背吸脓疮,卒明日便为将军沙场百战去,马革裹尸还’……”

“这些事情,我也是想了很久才想明白。那么些年的温存爱意,那么些年的体贴柔情,唯有那一天晚上,你真正对我说了实话。你对我的那些,亦不过是随手之事,随手为之。我为你主持中馈,打理家事,抚育孩子,这还远远不够,等需要了,你还要我用命来还你这份随手为之。”

“若你真的爱我、重我、敬我,忧我之忧,苦我之苦,我便舍了这条命给你又怎么样?”

“可并不。林世宣,你从不爱我,更遑论重我敬我,忧我忧,苦我苦。”

“林世宣,孤狼丧妻尚要哀嚎长夜徘徊不肯去,羊羔乌鸦且有跪乳之恩反哺之义。而你呢?对于你而言,伦理,道德,良心,血缘,仇恨,义理,有什么比得上你的壮志青云,宏图霸业?”

“或者说,有什么比得上你的纵渊深海重亦沟壑难填的欲望?”

“哈哈哈哈哈哈!”林世宣纵声长笑,笑完恨声说,“就这些?徐善然,我说你聪明,可你愚不可及!你指责我无情无义重利重权,可你最后对我所做与我前日对你所做又有何区别?你既和我一般,又来指责于我,是何道理?就算成王败寇,你打倒了我出尽胸口恶气恨念,我也只当你妇人之见……可你并不!并不!并不!我输了,我败了,我躺在病榻不能起来,你也并不志得意满喜上眉梢——既然这样,你又为何要断你我青云之路!你所做的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

有什么意义?

有的,有的。

在家园被毁,在父死母丧的最后关头,她一直依赖的,一直倾心相爱的丈夫颠倒了她的整个天地与信仰。

多痛苦啊。

就好像血肉灵魂都被扭曲了的疼痛,疼得恨不得下一刻就能够死去。

可她没有死。

她将自己的骨头一根一根敲碎再拼好,将自己的血和肉撕下又再粘回去。

将自己身体里灵魂里对一个名叫做“林世宣”的男人的所以依恋,全都剜去。

都到了这一个地步,还有什么荣华富贵滔天权势能引她动容?

她并不喜上眉梢,因为对于林世宣的所有刻骨的恨连同刻骨的爱,早早就离她远去了。

她依旧痛苦,因为这个世上总有一些她无法忘怀无法割舍,她的那些亲人们,只是那些亲人们,她已经逝去的亲人们,她怎么也忘不了他们,可是她已经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很多年的时间,她越来越了解林世宣,可林世宣并不再了解她;她越来越像林世宣,可又从来不是林世宣。

她越了解这个男人,就越学尽对方的冷漠残酷。

她越了解这个男人,就越厌恶对方的冷漠残酷。

所以最后,红袍喜嫁夫妻燕好,琴瑟和弦稚童绕膝,兜兜转转走到尽头,她对于林世宣,只得冷漠与厌恶二词。

最后的最后,她没有回答,只看着床上怒目圆瞪的林世宣。

回光返照的男人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喊道:“我幼承庭训秉烛夜读,及至学富五车金榜高中,我步步为营算尽机关,我只差一步,就当首辅掌天下权柄!我不甘!我不甘!!我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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