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叶跟着小道士在道观中随处转着,走到一个神坛边上。神坛之上正燃着香客们留下的烛火,几棵一成年男子方可勉强可环抱的银杉围着微弱的火光于微风之中轻轻摇曳着,自有一番奇特的韵味。
七叶看到此情景,眼睛一亮,指着它们问道:“栽在这儿的几棵银杉树,是有什么特别的寓意吗?”
“这是祖师爷当年开山的时候亲手栽下的,很是得祖师爷的喜爱。后来祖师爷仙逝,观中就将它保留了下来,一直精心养护着。因种在神坛的旁边整日受到香火的熏染,香客们也就当它们为神木一般的供着,时不时还有人来求求姻缘保保平安,百多年下来,倒也积了不少的香客。”小道士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七叶哦了一声,没有再说话。一言不发地跟着小道士走着,直到小道士把她领回了清风道长给她所留的静室又离开之后,她才又悄悄地回到了神坛边上。
受了这么长时间香火熏染的树,用来作雕刻神像的木材倒是再合适不过了。可她若是这么不由分说地就把这银杉给砍了,这观中的人大概是得要来找她来拼命的。
七叶仔细思索了一番,觉得这样很是不妥,便抬起头来轻声问道:“你们有谁愿意成为制作神像的木材自觉枯萎的吗?我想给道观做一座神像,需要棵像你们一样的木材。如果你们当中有谁同意的话,便将除了作为雕刻神像必要的树心之外的枝叶都舍弃了吧。”
神坛旁的几棵银杉树的摆动停滞了一下,一阵奇妙的氛围弥漫开来,像是在思索一般,一段时间之后,其中的一棵银杉树终于脱落下来许多枯黄的枝叶。
“是你啊。”七叶走至生长得最高大的那棵银杉树下,抚摸着它的枝干,轻声说道,“多谢了,我过几天后才会再来,你慢慢凋零就好,可别枯萎得太快,让道长们把你砍了。”
银杉树摆动了一下枝叶,像是在回应她说的话。
清晨,天还未破晓,就已经有香客提着贡品争先恐后地从山门之外直直涌进了大殿之中,一脸虔诚地跪拜了起来。
“这些人,难不成是一直睡在山门之外的树林之中好抢着来烧头香的?”
七叶坐在神像旁,微倚着柱子,看得目瞪口呆。她知晓这座道观香火旺盛,可却未曾想过,香客们为了烧得头香,已经疯狂到了这个地步。
殿中来往的香客众多,七叶没空一个个凝神察看,于是连夜赶着粗略地做了一些洗尘香,将其点燃混在了屋檐上挂着的塔香之中,在洗尘香和这座道观供奉的神灵向来有求必应的传言的双重作用之下,香客们往日里掩藏着的欲望被一览无遗。
都说爱欲憎所有的情绪都不过是种欲望,而欲望皆由心而起,一念而生,一念而亡。
七叶在殿中一动不动地坐了两天,也没想明白要怎样做才能去转变众人的一时之念。
要做出来一座能够转变一个人的神像容易,要做出来一百座能转变一百个人的雕像也容易,但要做出来一座能转变一百个性格观念各异的人的雕像,便真的有些困难了。更何况,她要做的这雕像需要转变的人数还不知比一百多了多少千万倍。
七叶向来不愿关心别人的事情,也没想过要解救天下苍生,她想要解救的不过清风道长一人罢了,若不是因为这是她的使命,她其实连清风道长都不会想要解救的。七叶其实不是很明白清风道长为什么要这么执着于点化众生,在她看来清静无为其实也未必不可,自己都还顾不好,却还要想着他人,多少显得有些为难自己。
七叶为难自己,是因为逼不得已,而别人为了无关的他人为难自己,却总让她觉得有些滑稽可笑。
而她现在却要为了这样一个滑稽可笑的人来为难她自己,多少又让她觉得有些无奈。
“施主在此静坐了许久,可是有何想不通之处?”住持讲完手中的经书之后见七叶依旧倚坐在神像旁边,露出面具之外的神情似乎还有些无奈,便一脸慈和地问道。
七叶看着住持,微微挺直了腰背,语气恭敬地问道:“住持可知这无时无刻不在剧烈变动着,可无论如何变动,却又始终不变的东西是为何物?”
住持笑着指向大殿之外远处的云,又指指自己的心:“是云。云因风动,风却随心起。”
七叶愣了一下,陷入了沉默之中。
无论是行走于天地之间的风亦或是飘于天空之中的云,确实都是无时无刻不在变化没错,可这些都是没有生命的。除了像八尺镜这样特殊的仙器,哪怕只有一瞬间,她也从来没有在非生灵之物上亲眼见到过它们曲线,更何况她想要的那七根线还是既变化却又始终未变的独特的变幻之线。
她能悟出来初心不变的寓意,观察了两天人心欲望,也已经能够隐隐能够看到一些本质了,可是要如何才能让不动的神像在人的感知中变得瞬息万变呢?
七叶晃了晃显得有些昏沉的脑袋,打算先尝试一下先找到云的曲线。于是站起身朝着大殿的后方走了出去,捡起来一根树枝仰头凝望天空,尝试着按着它的样子把线画出来。虽然一开始的时候失败了几百次,可好在后面的线确实是能够毫无偏差地还原那一刻的云原本的样子了,可惜的是即便画出来了,也不过是云万变的形态中的一个罢了,不过代表了瞬间的形态,并无法通过如此简单的七根线来推测它一生的消亡,即便把整个地面都画满了,七叶也没能找出什么端倪来。
天将破晓,新一轮的香客已经迫不及待的涌进了大殿中争先恐后地燃香跪拜起来。七转轮回灯还在一旁闪烁不休,赤红火光映照之下的地面像被染上了一层鲜血,地上七根一组的曲线像极了照片中的影像,写画了生灵生着那一瞬的时刻,却又从未真正作为生灵而存在过。
七叶的目光随着地面上的上千组曲线一组一组无比仔细地凝望过去,忽然忍不住眉头一皱。大概是仰头观察云层的时候太过专注了,不自觉之间竟将三组曲线画到了同一个位置上,曲线全纠结成了一团,已经分不清哪七根线为一组,显得有些凌乱不堪。
看来是饿晕了,居然犯下了这么低级的错误。七叶默默地从袖袋中掏出仅剩的两颗糖,剥开糖纸往嘴里扔了进去,查看了一会儿,发现这三组曲线已经再无可能分开,正欲将目光从那团纠结在一起的线上移开时,却忽然看着那十数根显得不是那么凌乱的曲线一愣,突然就朝着那团曲线飞速冲了过去。
手握的树枝划过泥土之中,又往那一团乱糟糟的曲线上加入七条弯曲着深浅不一的线条,线团变得更加复杂凌乱,然七叶却像仍不满足一般,一组一组地往上加了进去,直至把地面上画着的曲线全部都添加了进去,才满意地停下手来,拎着七转轮回灯朝着暂住的静室走了回去。
回到静室中,往床上一倒,就死死地睡了过去,一直到了傍晚,才饥肠辘辘地醒了过来。
天尚早,香客们还未完全归去,道长们也依旧还在忙碌着,七叶用过小道士送到静室中的晚膳,悄悄绕到了神坛附近,查看了一番后,便悄悄地离开道观回到了三天前小憩的森林中。
梳洗换衣,将身上沾上的香烛气味全数除去,又将观察了一夜云才得出的变幻之线画在了画本之上,将制作雕像的曲线和变幻之线结合着研究了一番,试着在脑海中雕刻了一遍,发现并无什么遗漏之后才终于放下了心来。休息了一会儿后,看了眼夜空,将全套的刻刀固定在了腰后,以一副和先前无异的装扮回到了道观中,直接去往了神坛。
经过三天的自发凋零,银杉树已经剩下了一个光秃秃的树干,新落在地上的树枝却如同经年的木柴一般显得有些腐坏。几名小道士正拾着树枝,见七叶走近,朝着她微行了个礼,又继续低头忙活起来。
七叶回了礼,指着已经剩下一个树干的银杉问道:“几位道长,不知这棵银杉树你们打算如何处理?”
一名小道士恭敬回道:“青云师叔说了,这银杉得了病活不成了,怕别的树也染上,便让我们将它砍了来做柴火。”
七叶语气诚恳地恳求道:“这么大的树,做柴火未免有些浪费了,不知几位道长能不能将它让于我?”
几名小道士交头接耳了一阵,转头向七叶问道:“不知施主要此银杉树是作何用?”
七叶平静回答:“雕刻用。”
几名小道士又交头接耳了一番,朝着七叶点了点头:“既然施主需要,这银杉便给施主了。”
七叶朝着他们拱了拱手:“多谢。”
其中的一位小道士看了一眼银杉树粗大的树干,提议:“今日天色已晚,若施主不急着要用的话,我们明日再来帮施主运送吧。”
“不必麻烦了,我自己一个人就可以搬动。”七叶说着,从腰后取出一把被折了两折宽约寸许的黑刀,扣动机关将其变成了一把三尺余长的斩刀模样,朝着银杉的根部挥了两下,轻轻一推银杉便倒了下去。“谢过道长了。”七叶道了声谢,又往银杉树干上挥了两刀,抬起比她还长出一个手臂的一截树干的一头,在小道士们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朝着清风道长所住的院子中拖了过去。
“施主这是……?”
七叶将银杉木拖进静室的时候清风道长正好从院外走了进来,看到七叶的动作,一脸的惊讶和疑惑。
“道长来得正好,”七叶停下来对他说道,“我需要在房中独自做些事情,还请道长通告一声,不要让人来打扰。”她说完,便迫不及待关上了门。
清风道长看了一眼屋内透出的红光,若有所思。
“开始了。”
七叶静坐了片刻后,睁开眼睛将一套刻刀由大至小地都摆在了桌子上,口中喃喃的低语像是对自己说的,又好像是说给银杉木听的。
近三尺长的黑刀迅速挥动着削出神像的轮廓,剩下的六把刻刀依次在七叶的手中转动着,一层层的照着她脑海中固定着点变幻的曲线仔细雕琢。
刻刀落下又收起,七叶看着逐渐完成的神像,嘴角忽然露出一抹笑意,眼睛明亮得如同黑夜里的星光。当最后一刀落下,神像像是获得了生机一般隐隐透出来让人心境通明的光辉,然他的面容身形却变得异常模糊起来,教人既看到真切又看得模糊。像是天地伊始,还身在混沌之中,一切都是最自然纯朴的存在。
七转轮回灯火光渐弱,七叶收好刻刀,拎起灯开门走至清风道长的房门外轻叩了几下门扉。
清风道长被叩门声惊醒,看到门外火红的灯光,心中一喜,道了句“请施主稍等片刻”之后就匆匆起身穿衣,然当他开门的时候,先前还在的灯光却骤然消失不见,门外也同样变得空无一人。
清风道长惊了一惊,走出房门几步,左右看了几眼,没发现有任何人,却见七叶所住的静室正开着门。走到门外喊了几声,半响后没发现里面有动静,便转身回房中拿来了一盏油灯,当他捧着油灯走进静室之中,目光落在神像之上,忽然像失去魂魄一般呆愣住了。
“原来贫道的执念太过了。”
许久之后清风道长忽然释然一笑,对着院墙外的树林鞠了一躬:“多谢施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