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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庄恕回国

仁合医院心胸外科的陆晨曦医生类属猫科动物,这大概是全院的共识。

这不仅表现在她手术台上如同狩猎一般的出手精准、与人争执时得理不饶人的张牙舞爪,也表现在凌晨四点回荡在休息室内像极了喵星人打呼的低软鼾声。

推门进来的小护士忍不住乐了一乐,冲着用白大褂蒙着头躺在沙发上的陆晨曦大声叫道:“陆大夫!”

沙发上睡得香甜的人闻声猛一起身,带得身前电脑桌上的水杯顺势滑下——只见一只纤细的手瞬间伸出把杯子一把抓住,另一只手果断按住电脑,人坐起来的同时奋力拽下白大褂,头发纷乱,迷迷糊糊地问:“什么事儿?”

小护士道:“陆大夫,急诊陈大夫找您。”

陆晨曦抚额:“陈绍聪他又搞不定了……但今天不是他值班啊。”

小护士抿嘴一笑:“他不是来值班的。”

陆晨曦明白过来,翻了个大白眼,嗨!这个陈绍聪,那就是又失恋了!他真是屡恋屡失,失了再恋,还次次失恋来这么一出。

果然,陆晨曦远远就看到,急诊护士站那儿,陈绍聪正扒着轮床往上爬,一个小护士扶着他,他脚下直打滑怎么都爬不上去,嘴里还一个劲儿絮叨着:“我知道我喝多了,我知道我还要上班儿呢。我必须得睡在这儿,我不能回家——回家就起不来了。你别扶我你扶轮床去!你老扶我干什么啊,我让你去扶轮床!陆晨曦呢?陆晨曦怎么还不来!”

陆晨曦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伸着懒腰走去。她一把提起陈绍聪,让他面对自己,直截了当地问:“红的还是白的。”

陈绍聪觍着脸笑了:“啤的。”

“几瓶?”

陈绍聪伸出五根手指糊在陆晨曦脸上:“五瓶……”

陆晨曦一把拉起他架着就走向办公室,边走边对周围的护士说:“葡萄糖加生理盐水。这家伙没脸待在观察室,让他在办公室输液。”

陈绍聪一边被拉着走一边嘴里还没闲着:“陆晨曦,还是你懂我,知道我脸皮儿薄……”

陆晨曦的回应是把他扔到沙发上,看加了葡萄糖的生理盐水已经架好,拿着针头就干脆利落地往下扎。

陈绍聪哎哟一声继续嘴碎:“急诊真需要你这样有魄力的汉子,过床的时候比我好使多了……”

陆晨曦不接他的话茬,直接问:“这次是谁啊,你甩人家还是人家甩你啊?”

陈绍聪不屑地说:“和平分手。”

陆晨曦回他三个字:“说人话。”

陈绍聪老实了:“人家甩我。”

陆晨曦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从大三开始回回失恋都是这出,你能有点儿新鲜的吗?”说完起身就往外走,剩个陈绍聪在后面嚷嚷着:“这次就是新鲜的!面儿都没见微信就把我拉黑了!”

陆晨曦翻个白眼,和小护士走出医生办公室,关上门叮嘱道:“七点叫他起床,检查他的血液酒精含量,不达标不准上班。”

小护士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陆晨曦走出几步,揉揉肩膀,她结束夜台手术已经深夜两点,本想补个眠又被搅和了,正寻思要不要再争分夺秒地打个盹,她忽然停住脚步拧身回来,顶到小护士眼前,一脸严肃地问道:“我刚才打呼了吗?”然后看着小护士扑哧一笑,觉得自己这问题真是问得自取其辱。

眼见天光渐明,已经有提前来挂号的人开始默默排队,带着半睡不醒的一脸疲倦。

一辆出租车停在医院门口,一个衣着体面、高瘦挺拔的男人走下来,摘下墨镜,现出浓眉深睫。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抬头看了看大楼上“仁合医院”的牌子,背起双肩包走向医院。走到院中宣传栏前,他停下脚步,只见专家宣传栏最上面,用行书写着匾额状的横幅——“全心全意治病救人”,这几个字的右下方是留书者的名字:“修敏齐”。

他微微眯起眼睛,看着最高处,那里由黑白到彩色的是一排历任院长或两院院士的照片。最后一位是一个学者气质的儒雅老者,照片下的名字是“修敏齐”,照片下的备注为:“第十五任院长,嘉林医科大学终身教授,博士生导师,市心胸外科医学专业委员会委员”。

他的视线在那张照片停驻,深黑的眼睛里掠过一抹幽暗的阴郁,然后视线滑过“修敏齐”,紧跟其后的照片上是个清瘦斯文的大夫,照片下写着他的名字“傅博文”,备注是:“现任仁合医院院长,现任心胸外科协会主席,心胸外科主任医师,教授,博士生导师”。

他静静看了会儿,闭了闭眼睛,似压抑下已漫上胸口难以分辨是灼热还是冰冷的情绪,恢复方才的面无表情,再举目环顾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一切——仁合医院,隔了这么多年,他终于是回来了。

回忆中的画面如同倒带播放次数太多的电影,有点失真有点扭曲,但鲜明的却越发刺眼,尖锐的越发戳心——

梳着羊角辫子的大眼睛小女孩,仰着头,手里抓着半截蜡笔,奶声奶气地喊:“哥哥,蜡笔太短了,我拿不住了。”

于是桌子对面的小男孩放下作业题,麻利地把草稿纸裁成条,灵巧地在蜡笔尾端紧紧卷了个延长出来的把儿。小女孩笑了,突然凑过去,吧嗒一声在小男孩的脸上亲了一下。

小男孩和小女孩手拉手走进医院楼道,忽然听到从内里传来惊慌的声音:“修主任,修主任,我真的没有,我不会搞错……我明明看得清清楚楚患者青霉素过敏,而且医嘱下的也是利多卡因,我不会拿错啊!”

小女孩害怕地抓着男孩的手,小声问:“哥哥,那是妈妈吗?”

失魂落魄地走出来的中年护士,脸色苍白,头发散乱,甚至没有看到自己的两个孩子。

男孩小声地叫:“妈妈……”

她却没有听见。

……

突然,仁合医院外尖锐的救护车的长鸣由远及近地响起来,惊醒了面对着专家墙发怔的男人,他条件反射地回头,那些遥远的记忆片段也被骤然驱散,他微微苦笑,摇摇头,继续向医院里面走去。

记得在翻过生命中最黑暗最孤单的那一页后,十四岁那年,访华医学专家庄爱华治好了他的病,把已成孤儿的他,带回美国,带回了自己的家。庄爱华牵着他走进家门,十六岁的姐姐Jessica和花白头发的庄夫人迎出来,她们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庄爱华望着他慈爱地说:“孩子,这就是你的家了。”

从此,他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庄恕。

心胸外科楼道,陆晨曦已带着几个大夫查完房,一路往前走。她一边走一边自顾自地说话、提问。几个实习医生自不必说,跟在她身后的人,有几个副主任医师级别的,比她还年长一些,也一句不敢马虎,时不时低头记下她说的话。

“1床有扩散趋向,给他输两个单位洗涤红细胞。”

“好的!”

“2床为什么还用前列腺素E1?……赶紧停掉。”

“是!”

她走到护士台前站住,转过身严肃地问:“3床昨天输血……”

随行的医生全部一愣。

陆晨曦接着问:“谁开的医嘱?”

副主任医师们向后看去,实习医生中间一个相貌十分清丽的年轻女大夫慢慢举起手,怯生生地承认:“是我……”

陆晨曦看到是她,轻轻地点了点头道:“副主任和主治大夫们都忙去吧,其他人留下。”几个年长的医生招呼着离去,剩下的年轻进修医生和实习医生默默无语,都觉得被拖累了。那个年轻的女大夫胆怯地对上陆晨曦冷峻的视线,不安地低下头。

陆晨曦微微一笑,叫了一声她的名字:“楚珺,”看着她,语调平和地问,“为什么给他输血?”

“是家属特别要求的,他们觉得老人体虚,担心术后恢复不好,就想输点儿血补补身体……”名叫楚珺的女大夫低着头解释。

陆晨曦被她这种低眉顺眼的劲儿搞得有点恼火,开口道:“楚大夫,这是治疗用血,不是商店里的燕窝鱼翅,你想买,有钱就能买。”

旁边一个刚开始轮转的实习医生听了这话忍不住乐出来,又赶紧捂上嘴。

楚珺抬了下头,紧张地解释:“他家有义务献血证。这次用了咱们医院的血,还保证能找人到血站献血,把这指标还回来。”

陆晨曦露出一个好像这才听懂了的表情,道:“你是说……给不给病人输血的标准,是病人家属有没有本事把血还回来?”

楚珺被这句话噎得说了个“我”字就再接不下去。在陆晨曦面前,似乎她说什么都是错的,说多错多,她解释一句,陆晨曦有一百句等在那儿,怎么都是错。

陆晨曦扫了一眼几个年轻医生,说道:“最近,咱们科有不少刚进临床实习的学生,还有来进修的医生,我就再强调一遍……”她停了停,正色道,“第一,我市临床用血非常紧张,血制品要用在必须用的病人身上。第二,现在的技术条件,无法百分之百保证血液中不含未知病毒,要杜绝非必需输血。至于这个病人,”她看着楚珺,问,“手术出血多少?术前术后血红蛋白定量多少?”

楚珺吸口气,有些手忙脚乱地翻看病历,边翻边忍不住地小声解释:“我那天上了四台手术,还有个病人化疗,实在是……”

陆晨曦打断她,直接报出数据:“出血量不到一百毫升,血红蛋白一百三十克每升。”

楚珺刚好此时翻到,看看数字,抬头冲陆晨曦点点头。

陆晨曦回应她点点头,又笑了笑:“我没要求你背下每个病人的每个数据,但是开血单前,你核对过病历没有?这位病人有没有输血的必要呢?”

楚珺被她一句一句软刀子似的话逼急了,忍不住辩解:“我请示了杨主任,杨主任同意的。”

这话一出,气氛一时紧张起来,年轻的医生们纷纷低下头不敢看陆晨曦也不敢看楚珺。楚珺口里说的“杨主任”是心胸外科主任杨帆,楚珺能进仁合做实习医生,据说也是杨帆“特批”的。

陆晨曦眉头一动,索性上前一步道:“哦……杨主任?杨主任看着病历,让你给没有任何贫血指征,术中出血不到一百毫升的病人开输血了?”

楚珺彻底噎住了。

正在这时,广播声响起:“心胸外科陆晨曦医生,请速来急诊科。心胸外科陆晨曦医生,请速来急诊科。”

陆晨曦听到广播,挥手让其他医生散了,再看看眼前张口结舌的楚珺,既诚恳又无奈地叹口气道:“每年进修的名额就这么多,不合格的进来了,合格的就进不来,且珍惜吧。”

陆晨曦说完就赶紧一边匆匆下楼,一边和急诊的陈绍聪通电话询问情况。听声音陈绍聪的酒已经醒了,条理清晰地说:“患者男性六十五岁,大咯血出血量超四百毫升,六分钟前发生过窒息,清理血块疏通呼吸道后缓解,再次出血。”

陆晨曦问:“有以前的病史和检查吗?给我血压、脉搏、心跳的数据……垂体后叶素给多久了?……准备气囊管。”听着情况她心里就觉得不太好,越发加快脚步,从仪器车和病人中间挤过去。突然只听咔吧一声脆响,她低头一看,只见一辆绿色乐高汽车被自己踢散架。

同时一个小男孩炮弹一样冲过来急得大声喊:“我的车!你怎么走到我的机动车道来了?”然后手足无措地蹲在地上捡拾散架的零件。

陆晨曦着急地前后看了看,没看到这男孩的家长过来,不得不蹲下身,夹着电话,抓了一把零件往车模型上凑,可忙乱间一个接口都拼不上。

“陆晨曦,你快到了吗?”那边陈绍聪急着催问。

而眼前的小男孩看她拼不上,已经哇的一声哭出来:“你赔!我爸爸在病房拼了好几天,这都让你给弄坏了!你赔我!”

陆晨曦头大如斗,只得对小男孩不停道歉,保证自己救完病人一定会赔给他一个新的,但小男孩哭得直抽气,拖着她不肯放人。陆晨曦焦躁得快崩溃,突然,两人身旁蹲下来一个人。只见他捡起两块零件,接在一起,声音温和稳定地说:“这是乐高creator系列的10242吧?我也有一个一样的。”

陆晨曦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他修长的手指熟练灵巧,没几下就拼出了一节。小男孩瞪着红红的眼睛看得开心起来,咧嘴说:“叔叔,你拼得比我爸爸快多了!”

那个陌生的男人点点头:“是啊,你耐心等一会儿,我马上给你全拼好。”

小男孩高兴地点头。

陌生男人手上不停,看一眼旁边的陆晨曦,对小男孩温言道:“让医生姐姐先去忙好不好?”

小男孩也看看陆晨曦,终于松了口:“嗯,去吧,以后记得小心看路。”

陆晨曦默默地望天,忍着气说了句:“多谢啊。”迅速放下手中车模,一把摘下胸牌递给那个陌生的男人,说道:“要是有零件坏了,让他家人到心胸外科来找我。”

陌生男人低头看着胸牌,只见上面写着“心胸外科主治医生陆晨曦”,抬头平静地回应了一个字:“好。”

陆晨曦站起来,立即飞快地向着急诊科的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却忍不住回头望了望。她很确定那个男人她之前从未见过,但他拼接车模的动作让她有种奇怪的熟悉感,那样的灵活、稳定,是带着种专业范儿的,而且是属于顶尖外科医生的专业范儿。

远远看去,他依然埋头专注地拼着车模。

陆晨曦想到急诊科等着她的棘手病人,顾不上再想其他,转过头,越发加快了脚步。而这时那个陌生男人却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她离去的方向——也只看到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陆晨曦大步冲进急诊抢救室,一边扭头看着检测器屏幕,一边准确地拉开无菌台的抽屉,抓出一次性橡胶手套,走到了病床前,手套已经戴好。

陈绍聪一见她,立刻拿着两张检查单过来,递到她眼前,道:“这是患者的全血气分析。”

陆晨曦一边扫视着他手中的检查单,一边把听诊器塞进耳朵弯腰检查病人。病人旁边站着的年轻人和他略有相似,应该是病人的儿子。他一脸焦灼地跟陆晨曦解释:“我爸咳嗽胸疼小半年了,时好时坏的,中间吃过药好了不少了,可是刚到医院就开始咯血了……”

陈绍聪在旁接了一句:“可够危险,听说刚才幸好有位高人出手相救,当场给做了急救,不然真等送来急诊科可能都出事了……”

陆晨曦听到这话,心里微微一动,但耳中患者咚咚作响的心跳声渐渐压过了周遭声响,她反复听病人左胸的情况,盯着监护器屏幕沉思片刻后摘下听诊器,转身看向片墙上的CT(电子计算机断层扫描)片。

陈绍聪把包括加急CT在内的更多检查单子递过来,陆晨曦翻看后把单子一合,冲病人的儿子肯定地说:“可以确诊是肺脓肿引起的咯血,必须手术。”

对方似乎被“手术”两个字吓着了,张口结舌地问:“手术?不是不吐血了吗?”

陆晨曦皱眉:“不吐是暂时的,病因还没根治,准备做手术吧。”她说着摘下手套,抱着片子大步走出了抢救室。陈绍聪赶紧跟着她跑出来,边跑边招呼:“哎,你等一下!”

陆晨曦看看时间,脚下不停,匆匆地道:“傅老师正找我呢。赶时间,你让患者输血、补液,基本生命体征暂时稳定之后,我给他做根治术,你让他们先交押金签字。”

陈绍聪忍不住一把拉住她:“你先等等!”陆晨曦走得正快,被他拉得一晃,莫名其妙地瞪着他,正要发火,就听得陈绍聪急火火地说:“他们是外地的,医保关系不在咱们这儿,可能会有点麻烦。再说你们胸外现在有床吗?”

陆晨曦也是急了,抖了抖手里的检查单子,冲口说道:“我们胸外什么时候有空床等病人了?可病人这种情况,你能让他回家等吗?”陈绍聪被她说得当场噎住,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她转身快步离开,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回去。

陆晨曦要去院办,路过大厅时她忍不住张望了下,却没看到方才那个身影。

现任仁合医院院长傅博文年纪六十来岁,斯文儒雅,他身边站了几个医院的中层领导,医管科科长离他最近,估计又在说维修器材的事儿。陆晨曦走过去,远远地看见众人,在适当的距离停下脚步,向诸位领导点头示意。

傅博文点点头站住,对众人道:“你们先去会议室等我,我马上来。”

待众人离去后陆晨曦一笑走近,故意做出小心翼翼的样子,然而眼神中却带着更多玩笑神色地问:“傅老师,我又犯啥事儿了?”傅博文叹了口气说:“你申请副高的材料我看过了。临床成绩足够好,论文的质量也不错,就是篇数太少了。你抓紧时间,把去年的胸外伤急救手术过一遍,找个点再写两篇。”

陆晨曦听他说这事,脸上浮起不大乐意的神色,道:“那种没话找话的文章我没工夫写。您看,我等会儿有台食道癌的手术完了又得加台,急诊刚收的大咯血,晚上还有一台肺癌也不能拖了。”

傅博文打断她:“那别的大夫不也是哗哗地出论文啊?”

陆晨曦不服气地道:“‘哗哗’用得好,可不是哗哗地么,那根本就是在注水。东抄西凑地拼接凑篇数,有什么意义?凡是手术做不好,光会写注水文章的,我看都该回院重修,年数就按文章数来。”

傅博文听得有点急了:“你胡扯什么!”

陆晨曦小声道:“我扯了吗,这不是事实嘛……”

傅博文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语重心长地说:“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跟同事关系要搞好,对你评副高职称有好处,对了,听说你一大早的为输血的事儿又不给人留情面,不就是个进修医生吗?”

陆晨曦倒是吃了一惊:“这传得也太快了吧!对她我敢说什么呀,那是杨主任瞧上打算老牛吃嫩草的小美人,我哪敢……”她这话一出,傅博文真有点儿生气了,怒道:“嘴上有把门儿的吗?”陆晨曦不忿地道:“大家背后都这么说,又不是我一个人说的。我声明啊,我可没欺负她,是她的水平达不到我们的要求,杨主任还一直照顾她,科里的主治谁看不出来?”

傅博文瞪她一眼:“人家都看出来了,人家都说了啊?那你跳出来说什么?杨帆毕竟是你们科主任。”陆晨曦脸上浮起淡淡的讽刺:“我们科主任上个月自己的普通门诊,可一次都没出。择期手术只做了四台,两个是报社的关系,两个是医药公司的关系。没研究价值、没宣传价值的手术,都推了,您知道吗?”

傅博文闻言一愣,继而无可奈何地看着陆晨曦叹息道:“你别管别人,把自己的职称先拿下来。你负责一个病区呢,手下好几个副主任医师,自己都没个副高职称,时间长了太不合适。”

陆晨曦刚才蔫蔫的,听了这话倒来了精神,脖子一扬道:“谁不服气谁干啊!谁让他们干不了呢?”

傅博文没好气地道:“你怎么知道没人干得了?”然后迎着陆晨曦疑惑的目光,他抛出一句,“你不知道庄恕要来?签了两年。”

陆晨曦惊讶地脱口而出:“庄恕?加州大学医疗中心的Owen Chuang?”

傅博文点点头:“上星期敲定的,昨天晚上就飞回来了,说是今天一早就来上班。他来了,你在胸外年轻专家当中,临床上可不敢说没有对手了。”

陆晨曦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反而兴奋地摩拳擦掌:“对手?傅老师,您可别这么抬举我。我进修的时候,老师们只要是说起华裔外科医生,一定都会提他,我在美国就没见着活的,没想到这回送上门儿来了。”

傅博文却没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陆晨曦见他的神情有点凝重,转念问出一个关键问题:“我记得您早先想请他来交流的,他不是没回音吗?怎么现在愿意来了?”

傅博文面上没什么表情,淡淡地道:“这次是杨帆联系的。”闻言陆晨曦是真的吃了一惊,一时没说出话来。傅博文微微蹙了蹙眉,似乎也是不解:“我也不知道他怎么说动的庄恕。要说给的待遇高,能高过加州大学医疗中心的待遇吗?不可能啊。”他看向表情同样有点复杂的陆晨曦,道:“总之,你不要再找任何借口,文章要发,跟同事关系要搞好,今年副高职称要拿下来。”

陆晨曦跟着他的话一直点头:“知道啦,知道啦。傅老师,我还有手术,先干活儿去啦。”说完她一边挥着手一边快步跑开。嗯,庄恕,传说中的天才华裔医生要来了,这个让老师为她担心的“对手”,带给她的,却是十足的兴奋,更让她有了久违的对“竞争”的渴望。

她跑得很快,没有看到身后的傅博文突然痛苦地捂着胸口,却在有医生走近时,赶紧装作整理领带掩饰过去,然后努力挺直身体快步走进自己办公室,迫不及待地拿出了药瓶,哆嗦着倒出药片,塞进了嘴里。

然而此时,陆晨曦为了要不要给病人输血又“欺负”了实习医生的事已然传遍了医院,正主楚珺已经坐在了主任杨帆的办公室,她斜斜地坐在办公桌的一侧,眉眼清丽,泪光莹莹,倒是实打实地非常委屈。她小小声半带哽咽地说:“3床那病人非要输血的,我还请示过您,您当时也说,要尊重病人意愿,可是陆大夫她凭什么就认定是我纵容病人输血呢?”

楚珺身后的小桌前,杨帆正在泡茶。他看着四十五六岁的年纪,偏分头梳得一丝不乱,衬衫、领带挺括整洁,连白大褂都异常服帖,没有一丝皱痕,泡茶的动作也稳定有序不紧不慢。他将两个青瓷盖碗依次打开,将烧开的水壶从炉上提起,滚水注入盖碗,洗杯,再将茶叶倒进盖碗,慢慢地说:“陆大夫是傅博文院长的弟子,还在美国的心胸外科大师史蒂夫医生组里学习过胸部微创手术,手术水平极高,除了傅院长,她谁也不看在眼里。”

楚珺低着头擦了擦眼泪,委屈地说:“我知道我是从小医院来进修的,水平不行,但我本就是来学习的,被上级大夫骂也是做好准备的,可是陆大夫说话……也太损了,就跟要赶我走似的。”

杨帆看了看表,指针刚刚指到八点三十分。他提起水壶,注水入盖碗,同时听到敲门声响起来。杨帆会心一笑,不甚在意地对楚珺道:“小楚啊,既然你在那个组待得不开心,换个组好了。”说罢他把两只盖碗一扣,起身。

楚珺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杨帆径直前去开门,门外站着一名修长高挑的男子,正是庄恕,对他牵牵嘴角:“杨主任,早上好。”

杨帆将庄恕请到办公桌前坐下,为他斟茶。楚珺这才反应过来杨帆方才那么悠悠然然地泡茶,是为了接待贵客,她只能默默起身。杨帆送她到门口,为她打开办公室的门,放柔了声音道:“陆大夫对下级大夫一向不留面子,有点情绪化。你是来进修的新人,不管她说得对不对,总归是上司,忍一忍吧。”

楚珺“嗯”了一声,好奇地看了一眼庄恕。而庄恕听到了那句“陆大夫”,不禁想起了自己衣袋里装着的那张胸牌上的“陆晨曦”,有片刻分神。

杨帆带上门,踱回办公桌前,颇有含意地道:“京城一别,转眼得有二十多年了吧。”

庄恕收回了心神,清晰地说:“二十八年。”

杨帆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当年的毛头小子,现在成心胸外科大专家了。”

庄恕只道:“您可别这么说。当年如果没有秦老师和您,我可能都活不到今天。”他把茶杯放到桌上,目光转向杨帆办公桌上的一幅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个梳着麻花辫子的漂亮姑娘和年轻时候杨帆的合影。

庄恕轻轻地叹了口气:“现在我终于回来了,而秦老师已经不在了。”

杨帆也叹息:“她真是人好福薄呀,你出国之后,她还每周去福利院帮忙,刚才那个小楚,就是在那会儿认识的。”

庄恕心中忽然牵动:“楚大夫是孤儿?”

杨帆摇头:“不是,她跟南南情况很像,小时候让人贩子拐卖过,幸好后来被解救了,送到福利院,父母也找到了。”

庄恕似是释然又似是遗憾:“哦,她还是很幸运的。”

杨帆问:“南南还是没消息?”

庄恕低眉,声音也低落下去:“过去了这么多年,当年的线索都湮灭了,谈何容易啊。”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杨帆给他添点儿茶,看他神情萧索地回了一句“谢谢杨主任”,摆摆手喝了口茶拉开了话题,“这次答应我回来,恐怕……不仅是为了就职和寻亲吧?”

庄恕闻言眉心微动:“您是不希望我查吗?”

“你人都在这儿了,我希不希望,有用吗?”杨帆一笑。

庄恕盯着杨帆,平静地说:“我的妹妹因此失踪,母亲因此而死,您说呢?”

杨帆也盯着庄恕,同样声音平静:“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参与那件事的人,还在位的,没剩几个了。”

庄恕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准确地说……只剩他一个。”

两人都不再说话,眼中似有深意,直到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打破了沉默。

杨帆接起电话听了会儿,立刻皱眉道:“这点事情,你跟病人解释清楚不就得了?”

电话那边却立刻爆出争吵声。先是陈绍聪的声音:“杨主任,这大咯血病人是陆晨曦收的,说了要做根治手术,让转上去,现在罗大夫又要退回我们急诊……”

然后感觉是心胸外科的医生罗晨一把把电话抢了过去,语速极快地说:“主任是这样,陆大夫收的病人我去谈签字,可家属一听可能有并发症,就问得花多少钱,我就跟他大概说了,人家就不肯签字了,说是要回老家的医院做,他们那儿的新农合能报销。但这个手术可不简单啊,我不敢让出院,当然得退回急诊了。”

陈绍聪再把电话抢过来:“杨主任,病人不签字也不肯走,也不能在急诊住着吧。一大早急诊楼道里就全是留观的了,病患密度那么高,这病人病情那么重,我真是担心感染啊!”

罗晨凑到电话边大声道:“这就没办法了,国家规定急诊不能拒收,他情况没稳定,现在也不肯走,我们只能退回来。”

……

杨帆拿着电话听着,越听越烦,怒道:“吵什么!吵能解决问题吗?”

罗晨和陈绍聪一下都闭嘴了,电话里只听得到两人都不服气的喘气声。

杨帆沉声问:“陆晨曦跟病人说的入院手术吗?”

罗晨回应道:“是啊。”

杨帆问:“她当时没敲定签字吗?”

罗晨道:“陆大夫上午有手术,在急诊跟病人口头敲定过就去手术室了,那我们……”

杨帆叹口气道:“我过去看看吧。”他放下电话,冲庄恕说道,“咱们这种大医院啊,就是麻烦套着麻烦,病区的主管要是得力,大麻烦能化成小麻烦。现在胸外一病区的这位陆晨曦,是没麻烦也能给你惹出麻烦来。”

庄恕听到现在,再度听到“陆晨曦”三个字,还带着这么尖锐的评价,觉得衣袋里的胸牌有了点异样的感觉,索性也跟着杨帆去了心胸外科。

一听说是领导来了,老年病人的儿子张磊立刻对着杨帆急火火地说道:“我在急诊已经交过一次五千块钱押金了,这一说要手术,又让交,说那五千块钱做检查、抢救什么的都不剩多少了。行,要说手术一下子就能好了,我也认了,可刚才大夫又说什么并并并……并什么症?”

杨帆点点头,温和地解释:“并发症。你父亲是肺静脉畸形,有代偿性交通支增生,有瘘,这种手术难度很大,术后并发症的可能性也很大。”

“哦……”张磊估计也没听懂到底怎么回事,只是抓住一个点,苦恼地说,“反正这个并发症又得要钱,你们这儿可比我们家那儿医院贵多了。”

杨帆表示理解地叹口气说:“唉,这确实是,我听说,你们的情况在我们医院做手术,费用医保报销有困难?”

庄恕一愣,仿佛没想到杨帆会这样说话,望向杨帆,神色中带了惊讶,忍不住走近了两步。

张磊却觉得领导的话很是入心,连连点头道:“是啊是啊!可我说回去做吧,刚才那大夫又说,我们小地方医院做不了这手术,是真的吗,不会吧?”

杨帆手指轻敲着护士台上的病历,依然是温言宽慰地说:“你说的有道理,确实也没有那么绝对,就是个概率嘛,在我们这儿做,做好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张磊张大了嘴巴问:“可能性更大?那您这意思是,我们就算花这么多钱在这儿做了,也不见得能保命?”

杨帆苦笑着,手指轻敲着病历道:“这个……在哪儿可都没法跟你保证。”

张磊一听,急得转身在走廊里来回踱起步来,杨帆的手指还在敲着病历,静静地看着他。

突然,张磊转身,像是纠结许久终于做了决定的样子,说道:“那我们不做了!哪儿都不做了!手术这么危险,我们就吃药。反正我爸现在也不吐血了,再好点我们就出院,回家养去!”

杨帆的手指在病历上轻敲一下,抓起病历,温和地说:“我尊重你的决定。”

庄恕听到这里,眉头跳了跳,微微眯起眼睛,眼神中带了探究。杨帆转头,正对上庄恕的目光,微微一怔,但也没有多话,拿起病历,对庄恕示意:“回去吧。”

两人回到杨帆办公室,还没等杨帆坐下,庄恕的问题就问出了口:“大咯血的根治止血手术,在一个县医院能成功完成的可能性有多大?”

杨帆把病历往桌上一搁,自然地道:“这个手术当然是在咱们这儿做最合适,但患者不管是因为不愿意花钱,还是怕承担风险不愿意签字,我们都应该尊重患者的意愿。”

庄恕点点头。

杨帆继续解释:“首诊大夫的交流方式有很大问题。第一时间没跟患者解释清楚病情的凶险,大包大揽地就是一句话——手术,这就算签字了。万一病情有变化,对方完全可以说,你是大夫,你没说清楚,到那会儿我们怎么办?现在医患关系既敏感又紧张,这么做,简直就是给科室留隐患啊,你说呢?”他边说边坐下,端起盖碗开始喝茶。

庄恕却道:“我想看看这个病例。”他说着拿起桌上大咯血病人张根才的急诊病历和各种检查结果仔细翻看。

杨帆边喝茶边看着庄恕,有点捉摸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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