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与法国人保罗、智海和尚同游太湖，
得见儒家真谛。
儒家倡导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我试着在大自然与人造园林合一的风光中，
体会其稳重博大的礼教思想。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江南美丽的风光，小儿随口可道。
偕友同游如此山色湖光，大概可以说是至乐吧！同行者，鄙人以外，还有湖北吴志怡、蜀中同乡董武、老师女儿崔茵、女大学生王倩搀，以及法国人保罗和从小生长于寺庙的智海和尚。
天明出发，一干人，正当风流年华，以摩托车作坐骑，颇有吞吐江湖之势，宽阔的公路上，风驰电掣。过路口，经僻巷，掠过民宅与田野——绿油油的方田宛如一张被风抖动的巨大羽翅，远处小山好像默默耕耘的水牛，巨蟒吐出的红色信子是我们飞驰的红色摩托车，几座别墅像几只黄毛狮子在眼前跳跃，……不知这几缕亮丽的色彩，在旁人看来又该是怎样一道风景。
行进间远眺，红砖琉璃瓦，隐乎山水间。素闻江南小桥流水、翠竹渔女之美，铺以一溜残梦般的碎石径，枕以几弯寺院的红墙。林间倦鸟惊月，湖上歌女唱霞。一幅让生命眷念忘返的大写意，在游程刚开始已露端倪，岂不让人无法掩饰心中的喟叹。
“江南风物纵然是以巧丽取胜，然而这样安排得度，小中见大者，非胸藏丘壑的人物不能为之。”我说。
保罗亦道：“中国的儒家治国，只此一面之缘，已能大概领略其意旨，原是指望普天之下得此如礼如法，同时不失赏心悦目的景象。”
智海坐我身后乐道：“儒家偏重人世，道家偏重出世，合此区别者，当此山水莫属！”
风声呼呼，邻车间谈话需大呼小叫，颇费精力，仅此几句，便各各了事，那份兴致，却历久弥新，闯荡出崭新的情愫，勾起飘然的快慰。
加快车速，穿梭于茫茫时空的心灵，将红黄蓝绿的色彩，再度化作了虚幻的影像。记得太湖人常唱：“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此谣初时究竟作为劝酒辞令，抑或劳动场面的写照，已难说清。此时移作游览太湖的心情借鉴，的确如鱼得水，我们越发认为自己就是穿游其间的鱼啦！
太湖的风，迎面扑来，涩涩的味觉。
终于，间距着一个几十米宽广的公园坝子，太湖展现在了眼前。一望无垠的湖水，那不够明亮的波纹，宛然一副母性的尊容。几处湖面突起的小山，水雾间堆砌出玄蓝色的迷愁，添足了一番凄清的风情。
停车路边。“现在往哪儿走为好？”董武问。“太湖周边皆有风景，且依了性情寻去便是。”崔茵说。
沿着湖堤，四辆摩托车折而向东，径向东角的寄畅园奔去：传言于园林中，观望太湖，堪能领悟人文与山水相结合的超然妙趣。
崔茵搭了倩搀，二女不失帼国英姿，于此景色中，取下盔帽，任长发飘舞，放声歌唱。歌声未歇，太阳钻破了云层，洒下一泻明辉，她们的风采，因而尤为卓绝啦！
寄畅园，原名风谷行窝，明朝经改造后形成的园林建筑。其间，长廊、假山、绿竹、池沼、花树，无不相得益彰，布局奇巧，一展古朴典雅的园林风貌。
从正东门而入，首映眼帘便气度非凡。一大型水池，坦然而卧，浮光掠影，名锦汇漪。水上浮桥，九转曲折，精雕细镂，金灿一色。廊亭楼阁，高低错落，配以圆窗，撩以飞檐。盆栽草木，枝干奇崛精细；花朵硕大，杂乱无章又似有意为之。远处惠山锡山，绿意盎然，亭台隐现，巍巍然处天地间。
园中漫步，当真疑为图画中人。其中尤为巧丽者当属“鱼槛”，实为一座池水上九脊飞檐的方亭。人坐其上，投面包渣入水，水中红鱼，相拥争食，浮沉不定。极致又非比丘僧智海莫属，波摇人影，僧鱼同乐，令旁人无语视笑良久。
太湖石，形丑质坚，倩搀青春少女，爱美之心炽然，扑于一摇晃不已的太湖石上，强采池边花朵。众人惊呼：“小心！”她却调皮乖张，回眸一笑，硬是将花朵采于手中，向众人吐舌扬眉，肆意炫耀。
亭阁多立匾题“留香”、“菱风”、“贵寒”、“灵雁”等，简洁明快，字体多变，读之神志清爽，方解其间幽趣。此般心态，又岂是日常粗俗脾性，快目乱心所能解了！
经漱芳亭，亭后有一径，碎石铺成。径道两侧多培植珍贵花卉，缤纷一片。沿径寻求，人心迷失，究竟人寻花色，抑或桃觅人面，颇让人揣测。尽头处，一团团如火的山茶花，簇拥着一座闲适的古楼，古朴清雅。
行程至此，不觉人园已然一时。抬眼望去，楼上悬一牌匾，上书“风仪餐楼”。董武提议上楼观景用餐，倩搀也说：“将午餐提前受用了吧，以免离去后又四处寻觅。”于是，众友拥促上楼。
楼上空荡荡的，没有其他客人，距离中午用餐时间尚早。草书“佳肴”二字下面，老板笑脸上前相迎，吩咐服务生、厨师迅速各归其位。偌大一个空间，只为我们几人，究竟有些消受不起此番殷勤似的。
凭窗倚栏，大好风光，一览无余。上眺，流云是没法牵系住的，太清淡了些，太柔弱了些，云朵尚未长成形。至于太湖，波动着庞大的身躯，如果是一个皱褶肌肤的女人，的确足够的丑。而湖中细致的情景，唯见船影点点，烟雾未尽的藕莲一带，无法探清摸实，却逗出了鹤在中眠的遐想。
“它老了。”我说，“想它载过了几多雅士歌女的灯红酒绿，送走了多少历史场面的嘈杂与喧嚣，怎能不老呢？”
志怡却乐道：“半老徐娘，风韵犹存，品味当然不可以一般心理计较。如果想了解它的风情，则须将观者心事一一搜出，玩弄琢磨，然后才生出一段温存体惜的心态，明白人世间原本的苦涩哀怨之美。”
再三感悟，果然如此，不愧为赏湖的知音心语。左右传说，朋友共识，揶揄吴君之余，心灵都不免淡淡地依恋于太湖啦！
手捧琵琶的江南女子，婀娜着莲步走上前来，请众人点歌点食。倩搀、崔茵翻谱良久，仍未得个是处。女子嫣然一笑，轻语介绍道：“将食与曲合于一谱中，此是本楼特色，每一道大菜配以一支曲调，以曲助兴。‘甲鱼雏鸡’配以‘霸王别姬’、‘鸡八块’配以‘凤怨’、‘蛇蟮汤’配以‘龙吟’、‘太湖醋鱼’配以‘姜尚壮志’、‘东坡肉’配以‘湖堤月明’……”
保罗问道：“既有好的曲子，又要有好的美食，是哪一道呢？我听说中国一句古话，‘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女子见我们一桌人，有僧人有外国人有美女，早已觉稀奇而乐于交往：“实不相瞒，花中魁星应是本楼招牌菜‘凤怨’，价格属于中流，却特聘名师主厨，到此凤谷行窝游玩的人们都念念不忘。”
众人皆答好，唯有空色两占的智海和尚，连呼“阿弥陀佛”作合十忏悔状，倩搀不失时机讥诮一阵，满堂大笑。
菜肴端上，二荤三素一汤，绿肥红瘦，金玉满盘。引颈向主菜望去，一只脆皮油溢的整鸡被分作八块：头、尾、双翅、双腿、双肋，须依辈分长幼分别夹食取之；另一道誉为“天下第一菜”的“虾仁锅巴”，色、声、香俱全，厨师左持刚炸好的脆松锅巴，右持沸腾的虾仁三鲜汤，当面一浇，只听得“哗啦”爆响，此菜便成。
那江南美女子，自搬小圆凳，数步以外坐下，转轴弄调，唇齿开启，其歌曰：
凤怨
长生殿上冬雷响，马嵬坡前夏雪飘。
自古负情岂人定，天不作美怨高标。
怨！怨！怨！几难消。
君子朝堂三缄言，千军英勇马不发。
皇亲贵族握玉圭，百姓夜夜喁闲话。
无奈真龙两无顾，半生心血枉投注。
累及区区女儿身，息却怨声黄泉赴。
手把烛火胭脂唇，月落华清凝脂肤。
残粉印记红尘事，千里快骑荔枝路。
从此玉心守寒蟾，惟忆瑶台君誓重。
消消香魂暧昧风，吹向太平世情浓：
怨气吐出红牡丹，怨声唱成乾坤乐，
怨事纤指比翼鸟，怨步连理枝条错。
女人姿貌仔细描，粉饰大地性乖张。
昨夜骤雨破湖镜，敢是痴情重临妆？
素闻江南多才，早已感悟颇深，然而今日一酒楼女子，竟能唱出如此清调，一盘“鸡八块”，竟联想及艳绝一代的杨贵妃，可知奇想甚高。
保罗玩笑道：“我不怎么明白，却听得什么‘怨君’、‘粉饰’、‘太平’。何况，我想起尤利西斯吃了萎陀果不想回家的故事，大概我也不知离去啦！”
女子道：“能听得这些，也算是了解到其中的意义啦！”
问及词曲作者，原是鼎鼎盛名、隐迹湖畔的宗义老先生，果然不同凡响。众人知道宗义老先生与崔茵父亲情谊颇深，意欲请崔茵引见，前往拜访，崔茵欣然应诺：“酒足饭饱后可以前往。”
大家开怀畅饮，邀青山，呼白云，或笑语连篇，举盏引筷，不亦乐乎。弹奏女子言道：“多日不曾见得如此雅兴的人啦！”遂被强拉入座。反正日早客稀，人也闲着，老板准许了她片时休闲，另又备了几盘瓜果，免费赠与我们品尝，言及供奉与僧人斋用。
崔茵一边抢嘴一边言道：“供果福德甚丰，不必推来让去，抢先者，早登极乐面朝如来。”
智海笑骂：“豪爽洒脱犹见其父风范，只是这不礼的行径，让人深感扼腕可惜啊。”
崔茵强词辩驳：“大和尚有福有德，证得无量果位，小女子无福无德，只好以此凡品充饥；大和尚又怎好与小女子争区区果子。”
此语一出，当真高明，众人只好为词穷的智海深表惋惜。不必招呼，几个盘中的果品，少顷扫荡一空。面面相视，笑意未尽，已然腹饱意足。
下了凤仪餐楼，横穿水上长廊，九曲迂回纤巧幽长，仅容二人并行。湖映蓝天，天鹅翩翩，加之湖岸怪石嶙峋，奇花异草星罗棋布，亭外古树郁郁苍苍，共于水池中，渲染出一叠繁复惊人的色彩。此间行走，无需提醒，已然自觉放缓了脚步，但是被外景收摄了去的目光，仍免不了间或与对面过来的人发生碰撞。憨然傻笑，彼此心领神会，断然不会怒气中生。
一十八柱的白玉浮桥，经由人工打磨而成，加之年月久远，越发光洁明亮，与现代工艺的大理石地砖，有着不同神韵。几步一隔的假山或坐落水中，或拦于道路，或堆砌树下，或弃置草坪，似乎多余又万万离舍不得，比拟人生中诸多琐事，自会有一番“顽石通灵”的喟叹。
智海问：“可知这园子原是派何用场？”一友答为皇家园林。智海道：“却是元朝时的僧人居舍。”众人诧异，不曾料及僧舍竟是如此堂皇。
走出园子，景致不再如先前那般巧致，流荡着一派野生的态势。只见天悬峭壁，丛林蔽阴，杂草披被，阶梯有序地铺排出去。几个顽皮的小孩，在石阶上玩耍，嘻哈打闹。方知，惠山已至。
惠山有泉，天下皆知，寻阶而上，这时候二胡曲《二泉映月》的呜咽声，在记忆中怎么也无法信手挥却，曲调中人生如梦般的苍凉，耳廓内回旋不已。风物犹存，逝者如斯；英华绝代，生不逢时；千古的迷难，焉能不伤人肺腑？正自迷惘不已，忽闻一溜清新泉声，伴之以友朋的欢呼，似有新的发现，心绪顿时舒展开来，还一副怡然自得的原貌。众友欢呼雀跃：“天下第二泉到啦！”
惠山泉，由唐代茶圣陆羽品题，历代宫廷贡品，其水质重滑，韵味甘甜，最宜冲茶，被尊为天下第二泉。泉水淌处，分上、中、下三池，尤以上池水味最佳。有二泉亭、漪澜堂、景徽堂等建筑，飞檐腾纵，蟠龙盘柱，与泉水相依相伴，彼此衬托，共享清怡。
据闻，除此惠山泉，还有龙眼泉等十几处，皆有甘泉凛冽淌出，四季不断。蹲身井边的人，水犹捧于手，舌犹荡于唇。听此话语，愕然怔住，咂舌歆羡不已。素人雅兴，简装轻步，一一巡历而去，方不负此天地造化，偕游脚力。
清风素素，话语翩翩，且闻朋友此处才呼“这里有一处”，彼方已答“那里还有一处哩”！山谷和应，朗笑宽慰人心，不知地理何等灵秀，我辈究竟也钟灵洁性啦！
僻静处，有一卧石，铁栏圈围，无人看守，远望去，先后越栏进入拍照者，不在少数。近看时，才见石上篆刻“听松”二字，尽显逍遥情怀，为唐朝李阳冰所题。摸索意旨，躺可观松枝直插云霄，取一段刚直不阿的性情；侧可见山下园林华景，如取满盘珍馐，得一段洒脱任性的气质。“古人真好兴致啊！”朋友所说，无疑一语中的。
我意欲石床躺卧不起，摇头晃脑，目中无人般诵念先贤佳文：“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是故君子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人而不自得焉。”
众人上前或推或拉，强行拉去。崔茵不忘警句鞭策：“马上要面见如来啦，还不知诚心忏悔，否则判你来世做一头驴，驮着我们重游此山。”众友哈哈大笑。我回答她：“孔子与如来，一个‘子不语’，一个拈花，有礼，说不得矣。”崔茵和倩搀接连羞我：“臭美！臭美！法无定法，必然是拿定了你。”“还记上油腔滑调，罪加一等！”
智海忙道：“阿弥陀佛！快到山门啦，肃静，肃静。”
各自端正身心，倒也如礼如法，才只十几步路远，便见到了惠山寺山门。
入山门向北，有唐朝所造陀罗尼经幢，幢高5米有余，分为顶、身、座三部位，以垒叠法筑成。幢上图案，有狮子、莲花、佛像等，宁静祥和，不失威风飒爽姿态。经咒文字，小巧纤细，清晰可读，合为一件难得的精美艺术品。
“向南另有一幢。”智海介绍说。从其言，齐去看另一幢，果然高度、镂刻大致相同，却是北宋年间造成，为一大白伞盖神咒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