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高见这位矮胖的刘镇长,脸蛋如凉拌番茄,红中夹白,不像冻的,倒像生癣,身材厚实得叫举重运动员自愧不及,足以屏蔽数米之内手机信号,跟拥军同属一个级别的选手,两人握手就像两位大力士在比赛扳手腕。
拥军转头介绍琴高:“郑主任。我们的大记者。专门辛苦前来跟踪报道。”
琴高不虑拥军如此介绍,好比入室小贼误认情夫,被尴尬地高估,又像午夜后的电视广告,公然招摇撞骗。“欢迎欢迎!欢迎郑大记者光临指导。”刘镇长伸手过来抓住琴高,像攥住小偷一样牢固有力,琴高准备不足,痛得吱牙,强笑着说:“刘镇长,幸会。范主任过奖,我哪是什么大记者。”借着表示手痛遮掩脸上难堪。
拥军微微一笑,琴高这话含混得妙,听起来否定“大记者”的“大”,实际上表示“记者”是假,他的虚荣心不肯让他明白表述,指使他用真话来掩饰事实,听在刘镇长耳中,反以为他是客气。这个郑琴高倒不是呆子。琴高此时多少也明白过来,何以刚才范副主任突然对自己关心微笑。前倨乃是强调二人身份不同,后恭因为需要自己支撑场面。此时面对刘镇长,他们属于同一阵线,一荣俱荣。两人对看一眼,都是一乐。
刘镇长装模作样地拿出手机看看时间,说:“这样吧,时候也差不多了,我就代表陆书记,代表王庙镇政府请大家吃个便饭。范主任,郑记者,咱们一边吃一边聊,如何?工作要干,饭也要吃。”看似建议,实则决定。招呼先前那位干事一起上车,指点开到镇里一幢小楼前停下。琴高下车,见招牌写着“老地方”三字,暗道这店名倒是不俗。刘镇长当先进门,赫然看见正中一张桌子周围正围着厨师、服务员在打麻将,没好气地吼道:“收起收起,来生意了。拐子呢?叫他回来。好好弄一桌,接待区上的领导。”一桌人不敢违背镇长命令,收拾战场撤退,恋恋不舍之情恰如刚才政府活动室的镇长大人。
刘镇长招呼众人坐在了刚才的麻将桌旁,服务员泡茶上来,正在闲聊,门外一个声音大叫:“刘镇长,刘镇长。”破裂得像一根旧鞭子,高昂如同游乐场的广播找人,一个人左摇右摆地抢进来,拉着刘镇长的手,欢喜得像遇见久别的情人,激动如同选秀过关的少女,身子一倾一倾地像是要扑在刘镇长身上。琴高见他矮瘦,套一件又长又大的防寒服,人像困在一个大吊钟里,明显衣不称身,腿瘸着,猜是刘镇长口中所说的“拐子”。刘镇长厌恶地甩开拐子,向范郑二人介绍说是酒楼的周老板。周老板跟范主任、郑记者握手打招呼后注意力重新回到刘镇长身上,换了一副哀怨语气诉苦,琴高听了半晌明白这拐子竟是堂堂王庙镇政府的大债主,镇政府历年来欠下的餐费足够再开好几家这样的酒楼,难怪刚才如此失态。
“政府还会少了你的钱?今天不许再扯这个球事!当着区上来的领导,你想败坏我们王庙镇一级政府的光辉形象?郑记者报道出去老子要你名誉赔偿,经济赔偿。”刘镇长狞笑着说,手一挥:“好了,春节前我安排他们挤点钱给你。今天你先给我安排好。有什么好东西都拿出来。”
“今天又是记账?”周老板满脸失望和无奈跟满脸的皱纹一样掩饰不住。
“脑袋都进去了还考虑身子?老子下午……”刘镇长本想报告刚才的麻将战果以示迫不得已,醒悟自己该是刚刚下乡回来,及时刹车,转头看着门口一人问:“你朋友?”
这人一直立在门口,表情像哨兵一样严肃,头发稀而不乱,用摩丝塑得整齐划一,像顶着一包方便面,胖脸上嵌着一双纽扣一样的圆眼睛,米其林小人儿般的炯炯有神,身板结实像一块麻将牌,本来以他的吨位,断无忽略之理,只是刚才周老板进来太过抢眼,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周老板换了一脸骄傲表情拉过来说是他战友,在市纪委工作。现在社交礼仪,初次见面,介绍必带官衔,如同古时人问台甫,周老板没有介绍职务,范刘二位自然明白他这位战友只是普通干事,可是异口同声地奉上“市领导”尊称。三人寒暄,片刻已经寻找到好几位共同认识的同志,证明彼此都是圈内人士。
琴高也有荣幸跟市领导隆重握手,然后自觉退到一边。他不会因为拥军赠了他一个“大记者”的头衔,就像婚礼上的司仪一样,愚蠢地认为自己很重要。他冷眼旁观,感觉今天不虚此行,遇人皆奇。市领导跟周老板站在一起,感觉像是一对相声演员。而市领导跟范刘二人站在一起,就像三块麻将牌配成一搭。
有了周老板和市领导加盟,晚宴阵容豪华,刘镇长忝为地主,引导众人入座。雅间里是一张圆桌,圆桌据说不是国人自己发明,乃是舶来品,本意是没有等级贵贱之分,可是中华文化博大精深,海纳百川,另辟蹊径以面门为上,势利或者说懂礼仪的餐馆,用特殊的椅子将主位标注出来,不至于因这西洋器物而礼崩乐坏。刘镇长把范副主任往主位推,范主任礼让市领导,市领导拉刘镇长,三人都好像跟那座位有仇,周老板、司机、干事踊跃发表意见,民主评议结果范副主任高票当选,委委屈屈坐了主位,市领导和刘镇长左右护卫,琴高挨了刘镇长,周老板坐在门口,似乎是理所当然。他需要时进时出,招呼里外。周老板座位旁空了一块,那是供服务员上菜的菜道。琴高想,自己和周老板连带司机,干事这类座位,《周礼》里叫“侍食”,敬酒说话,一言一行都得看尊者意思,今天他的差事是做采访,不能按时下班已经侵占了私人时间,他并不反感吃饭,如同看电影,只要不是国产大片,他都可以忍受,可是现在看来,等会儿得赔上无数的假笑和假话,好像政府下文组织的义工或者赈灾捐款,是被逼无奈的额外奉献,满心不快起来。
酒宴开始,市领导、范副主任、刘镇长狭路相逢,念及各自代表市、区、镇三级官员形象,敌情未明,战端不可轻启,敬酒完毕按兵不动,周老板自认有活跃气氛的义务,责无旁贷,首先出击,劝酒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深情款款,一下扮演影视剧中的匪首,对三位共产党员极尽威胁利诱,一下又变身身负冤屈的上访人员,死死纠缠三位政府干部,哀请苦求,倘若不喝,他死不瞑目。司机和干事不甘落后,紧随出动,对三位尊者围而攻之。你来我往,酒过三巡,气氛热烈起来。市领导受周老板特邀,身负催债重任,开始对刘镇长晓以大义,摆事实讲道理。刘镇长态度诚恳,一再拍胸脯表态人死账不烂。接着慨叹基层工作困难,由欠债联系到修路,归纳根本原因为:缺钱。范副主任诚挚地表示理解,强调感情重于工作。干事引经据典,从数字上对刘镇长的发言进行论证,司机见缝插针向拥军大表忠心,交通局还有范副主任这样值得追随的领导,他此生何幸,一生何求。话题合纵连横,单单把琴高排除在外。
琴高酒量一般,久仰政府干部都是“酒精”考验,范副主任、刘镇长和市领导三位的身材又令人望而生畏,上桌之前下定决心实行甘地的不合作主义。开始例行的敬酒,琴高不想僭越,后来见司机、干事奋勇争先,发挥出色,思想渐渐由不屑与两位“侍食者”争风,转而担心自己相形见绌,如同心理素质极差,出场次序又偏偏靠后的比赛选手。琴高明知此时不能失礼,偏那酒杯仿佛重若千斤,万难一举,几句场面话像向人借债,羞愧难言,努力了两次,无法冲破佛家所谓的心障,愈加发急,感觉一桌人都在心中笑话自己,羞恼之下,索性自暴自弃,目光专注于眼前一盘手术刀一样窄小的油炸鱼,在胃口和端庄之间不再犹豫,不顾体面地大快朵颐。想象自己跟这伙人如同一夜情人,今晚一别,彼此再不相见,索性让他们鄙视吧。又自我安慰正如猪不入画,自己这头愚蠢的猪是不会进入这种国画的,他们看不起自己,自己同样腹诽他们,彼此暗中交换公平的轻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