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小姐拥有所谓的“魔鬼身材”，男人看许小姐，第一眼总是落在她的胸部上，就像避雷针一样，最突出的地方总是最容易触电。上大学时，男同学把她的胸部称为黑洞，因为任何眼光一旦落到那里，都将无法逃逸。现代人形容美女往往用“魔鬼的身材，天使的脸蛋”，实际上，按照逻辑学推论，魔鬼的身材应该配上魔鬼的面孔，才能算是浑然一体。许小姐就是这样浑然一体的魔鬼。卢小姐呼唤鬼，许小姐自然应答。姜明广当年在人才市场，慧眼识美女，哦，应该是慧眼辨魔鬼，感性判断这样的魔鬼必能征服男人，破格提拔为业务部主任。事实证明，姜总经理判断完全正确，至少他自己首先就像浮士德一样跟魔鬼签订了卖身契约。许小姐征服公司法人，因此无法无天，出入总经理兼董事长办公室如履平地，——当然，本来就是平地。琴高刚到江城在线，许小姐曾把这位硕士研究生，编辑部主任识为假想敌，可是不久她就发现琴高只是一头船载贵州、水土不服的驴子，整个公司，如果有一个人能够挑战她的权威，那么就是卢小姐。这符合女人的敌人只能是女人的客观规律。许小姐因此内心对卢小姐抱定“两个凡是”的原则：凡是卢小姐支持的，她都反对；凡是卢小姐反对的，她都支持。卢小姐喜欢跷班，许小姐则早到迟退，卢小姐对公司漠不关心，许小姐不仅业务部，公司所有部门事无靡细，操心过问，比诸葛亮还要鞠躬尽瘁。卢小姐喜欢吃话梅一类酸食，许小姐常常在办公室像散发传单一样赠送糖果。她还从书上找到一句话作为自己的理论依据：糖果类的甜食可以增加人的幸福感。可惜许小姐读书不够认真，文章后面还有一句：喜欢吃甜食的人一般都命苦。或者许小姐故意视而不见地加以忽略了。许小姐读书涉猎不广，只在《知音》之类的杂志打转，她不知道列许登堡说过一句话：“反其道以行也是一种模仿。”（Grade das Gegentheil tun ist auch eine Nachahmung）她对卢小姐的敌对态度，实际上是一种羡慕和模仿。卢小姐在公司里只待应琴高，她在心中早把琴高拖进黑名单，卢小姐刚才跟琴高说话，许小姐像谍报人员一样潜伏倾听，一个字也不放过，发现插话的机会立刻出击。
“首先要搞一个网络文学大赛……”许小姐站起身做扩胸运动，展示自己对比卢小姐显而易见的优势。
琴高嘴快，看许小姐吞吞吐吐，分明还有猛料未曝，问：“还有呢？”
“公司要宣布一项新的制度，进行一项重大的改革，关系公司每位员工的切身利益。”许小姐像宣读文件一样表情庄重。
“这么严重？”琴高不太相信。
许小姐得意地笑起来，笑靥如同仙人掌。——再大胆的文豪，也不会用花来形容许小姐的脸蛋。挺胸昂头，摆出庄子所谓“予尝为汝妄言之，汝以妄听之”，或者现代英美流行语“Believe it or not（信不信由你）”的标准表情。
“那到底是什么？”
许小姐依旧沉默而笑，高傲得仿佛革命党人：我知道，我不说。琴高的好奇心如同钩子，无法自拔。又像是脚气，一旦产生，就难以消除。恨不能把许小姐捆绑起来进行严刑拷问。瞥见卢小姐满脸不高兴，想起平时卢小姐对自己友好，自己有义务不让她被冷落，问：“卢小姐圣诞有什么好节目说来我们羡慕？”
“我们这种小人物虽然没有什么国家机密兜售，可也有自己的隐私。恕不相告。”卢小姐赏了琴高一记白眼，转身往财务部去了。她看许小姐不起，也对琴高不满。许小姐不知自重，以色事人，眼中只有区区江城在线指甲大小一片天空，像母鸡护蛋一样防备着她，她才不会对这个价值不会超过一辆奔驰车的公司感兴趣，也不会认为许小姐配做她的对手。她对琴高特别优待，琴高理应只对她一人尽忠，许小姐现在的架势就像在争夺一件打折商品，忒是好笑。
琴高看着卢小姐的背影，对许小姐扮了个苦脸。他的职场经验基本来自书本。他从电影《教父》中学到一句锦囊秘诀：Keep your friends close， but your fellow office workers closer（要与朋友保持紧密，但要与办公室的同事更亲），可是实践起来才发现后面一句另有玄机，亲密的程度值得探讨，有时更亲不如不亲。具体到江城在线，如何处理跟卢小姐和许小姐的关系，不亚于康德的二难境地。卢小姐有“上帝”做后盾，公司地位无法撼动，许小姐身份几近副董事长，琴高如同夹在两大军事集团中的蕞尔小国，既不能疏远，更不敢亲近任何一方。许小姐把卢小姐离开看成败退，心中高兴，得意而忘形，赏琴高一个“鬼”脸——倒比她刻意保持的端庄顺眼。她争抢和琴高说话，不过是女人的虚荣，显示自己高明，打压卢小姐，对琴高并无真实的兴趣，目的到达，立刻弃之不顾。譬如召唤出租车，仅供利用。卢小姐怏怏而去，许小姐施施然坐回座位，留下琴高一个人发愣，想自己好没由来，两位小姐云端里厮杀，跟自己有何相干？自己固无取代富二代的实力，也无成为姜总经理的雄心，调兵遣将无论如何轮不上他。卢小姐那边固然失了宠，许小姐这里也不改变地保持轻蔑——虽然，自己并不在意她们的态度，他是为公司做事的。琴高身上还残存着学生的理想主义，固执地认为他只跟公司有劳资契约，并无义务承担额外的奉迎、委曲求全。或者更深分析，这个工作，虽然没有视为鸡肋，也无法看成馅饼，还不值得他郑琴高折腰。发了会儿呆，看着窗外阴暗的天空，思想人生就像一阵大雾，谁都看不清，朦胧里全是鬼影子在晃动。又想自己就像一只趴在玻璃上的苍蝇，看着似乎有光亮，可出路确实的没有。叹了口气，想到刚才问卢小姐圣诞如何安排，自己是否应该跟朱颖打电话请示，正在犹豫，窗口的同事例行哨兵报告：“姜总来了。”这句话像一只手捂在锣面上，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大家肃然端坐自己的电脑前，就像卖场里一排被按了暂停键的电视机。
姜明广今年四十五岁，按照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规定，四十五岁不再参加青年派对，按照地方政策，四十五岁只能报名运动会的中老年项目，可是姜明广福缘深厚，神通广大，至今还担任着江城青年联合会理事一职，与人说话，每每“我们青年人”云云，朝气蓬勃。五年前，他是国有银行一位中层干部，在卫生间读到一本《Life begins at forty（人生始于四十）》，方知亨利·福特四十岁才创立福特公司，船王奥维西斯四十岁才买下战后的船只，激动不已，壮心不已，适逢银行改制，姜明广断然买断工龄，下海创业，把“青年”时期的所有积蓄砸进这家网络公司，亲任董事长兼总经理。这几年江城在线像一个醉酒的人，走得跌跌撞撞，还好没有倒下。
东方社会，老板都相信自己万能，听不得不同意见，无论是员工，还是专家顾问。“你若高明，为什么不像我一样做老板？”此一逻辑照例适用姜明广。他不仅读美式励志书，也知道中国古人宣扬的“四十不惑”，确信自己绝对正确，人生已经被自己看得像数学公式一样清楚，世界尽在掌握。以前在单位，对领导俯首甘为，现在自己做了独一无二的领导，既是总裁也是独裁，经营的产品乃是最时尚、最先进的科技产品互联网，感觉像掌握了炼铁技术的部落酋长，骄傲自大得不行。他平时不苟言笑，并非天性冷漠，而是太过矜持，清癯而骨骼宽大的脸把木然的表情表现得过于淋漓尽致，再配上一年四季永恒不变的黑色西服，像是时刻准备去参加追悼会。因为自视高明，所以总是怀疑员工无法按照自己的要求完成工作，几年下来，姜明广培养出一副微观管理（Micro Management）的强人性格，好比战时的丘吉尔，这种老板的优点，中文里有大把的词汇以供赞叹：日理万机、事必躬亲等等，半夜十二点手机还开着，心痒痒等着员工的请示电话。——许小姐当初别有用心地频频汇报工作，歪打正着，挠到姜总经理痒处，意外地获得赏识，进而引为红颜知己。
微观管理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计划，江城在线不仅有五年十年这样的远景蓝图，也有季月周细致的目标考核，如同学生的大考小考单元考一应俱全。元旦将至，旧的一年即将结束，新的一年即将到来，网络发展日新月异，江城在线有义务与时俱进，姜明广自觉责任重大，需要制订一个与之匹配的新年计划。俗话说“穷则思变”，姜明广“思变”而“穷”，深思熟虑后归纳出主题为“思穷则变”。昨晚参加市书法家协会年谊会，酒席上与书协副主席、太白寺主持智永不谋而合，合谋做个活动，刚好市作协主席同桌，由此达成决议举办网络文学大赛。姜明广做事果断，或者为了显示果断，电话召唤琴高，昨晚就迫不及待要把这一盛事向江城人民昭告。今天姜明广醒来，越想越觉这个文学大赛来得意外之妙，不仅名利双收，而且刚好配上他要发布的新年纲要，如同瞌睡送枕，大旱来雨，具有刚柔并济，红脸白脸互补的功能，一到办公室，便让许小姐清点公司所有员工，连后勤杂工何伯也得以列席参加以示隆重。
姜明广首先从国际国内形势，全球政治经济开始谋篇布局，似乎他召开的是政治局常委会或者二十国首脑峰会，十分钟后，挥洒到互联网行业，带领公司全体员工再次温习这个行业的特点，现状与发展趋势，又一个十分钟后，话题总算降落到江城在线。这是姜总经理讲话的一贯套路，好比《水浒》的“武十回”“宋十回”必不可缺。姜明广表情凝重，简要回顾了江城在线一年的经营，围绕居安思危、晴带雨伞的真理进行阐述，江城在线在流量、影响、广告收入等方面领先江城同类网站，但是身后紧紧跟随着众多的竞争对手，他们如同传奇小说中的冷血杀手，时刻准备对江城在线进行致命的围攻，心理学家可以从他生动描绘出的可怕画面分析姜明广某种潜意识（unconscious）。“恐怖主义”扩大蔓延，姜明广自我威吓之后，开始威胁听众。“现在工作不努力，将来努力找工作”“现在不玩命，将来命玩你”，这些句子曾经作为格言贴在公司的墙壁，姜明广希望它们像能够治病救人的膏药一样贴在江城在线每位员工心上。固定的程序表演完，开始进入今天两大主题。姜明广坐直身子，威严地咳了两下，声音突然变得高亢，充满喜气和激动，就像大型运动会开幕的主持，热情洋溢地宣布，江城在线将与市作协、江城师院团委、太白寺等单位联合举办一个大型网络文学征文大赛，这将极大地增加江城在线的影响，确立公司在江城互联网行业的领头羊地位。琴高想，这是公司的好消息，跟他可没什么相干。他没有写作的才能，也不会参赛，不会觊觎那份号称创历史记录的奖金，大赛无论办得如何成功，姜明广不会因此增加他的薪水。姜明广似乎感应到了琴高心中的胡思乱想，点名道：“郑主任，这次大赛的网络支持，自然是我们江城在线，大赛征文初评工作，经过组委会认真研究讨论，决定由你来具体负责。”
琴高幡然醒悟，他现在的编辑工作自然首先接触参赛的稿件，这似乎是理所当然，顺理成章，但是且慢，毫无疑问，这些额外的工作公司，不，姜明广不会支付额外的薪水，如果他的工作时间不被延长，劳动强度肯定会大幅度地增加。情急之下，站起来说：“姜总，我是理科毕业，甄别这些稿件……”姜明广大手一挥，擅自替琴高转系：“现在你就是中文专业的研究生了。以后跟这次大赛的合作方，还有其他场合都这样讲。郑主任，你要全力以赴，这是公司新年非常重要的活动之一——你不要多想，委派你做这项工作，大赛组委会另有补偿。”实际上，昨天晚上姜明广跟作协主席、智永三位组委会正副主任探讨细节时就这样介绍过琴高，显示公司人才济济。姜明广身为IT精英，自然善于制造泡沫，擅长PS[电脑上的图像处理软件Photoshop的缩写]，哪怕要举行一个阿拉伯语演讲比赛，江城在线也能派出一打的专业评委。琴高心思揭破，脸红得像刚出土的泥薯，众目睽睽之下，这些斑斓的红立刻像根据地一样粘连成片，尴尬坐下。他不知道他的同事们此时根本无暇旁顾，长期工作在网络公司，他们的联想速度早已超过电脑，兼之深谙总经理说话起承转合之道，这次员工大会如此隆重，起得如此深沉，承得如此暧昧，这转自然要加倍的跌宕起伏，比如雨天摔跤，必定满身泥泞，都在猜想姜明广要把多少当量的一个核弹在他们头顶引爆。只有许小姐超然物外，转头说：“有补偿啊。郑主任你不能一人独享，到时可要请客。”琴高讪讪然不敢抬头作答，脑袋混乱得厉害，直到感觉气氛有异回过神来，姜明广准备的核弹已经把所有的人炸成哑巴。
姜明广的新政就是砸员工们的铁饭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