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在线尚在亏盈之间挣扎,载沉载浮,姜总经理偏要固执地认为他给了每位员工一只铁饭碗,他以前砸过自己的,现在砸公司员工,心理学家可以分析这是潜意识继续捣鼓。具体的措施是对公司百分之七十的员工下达广告任务,薪水将按任务完成多少发放。姜明广新政大纲宣读完毕,整个公司都在算计二十乘以百分之七十是多少。琴高想,财务部出纳许小姐和会计老王是皇亲国戚,肯定不在这百分之七十之列,后勤何伯不堪担当重任,余下的百分之三十已占去一半名额,惊惶之下,不惜自我贬低安慰自己:“要我去跑业务,公司只有关门。那不可能。”同时心中极不踏实,心知这极有可能。姜明广起承转完,宣布散会,兼职名单和广告业务额度缓期宣判。一篇文章故意不做结尾,那是姜明广自以高明的安排,好让大家有个心理准备,如同先打雷,后下雨一样。末了召唤琴高到总经理办公室讨论文学大赛的细节。琴高自然“讨”而不“论”。姜明广把自己写在记事本上的指示一条条宣读,琴高一条条转录到自己记事本上,一字不漏像通过鼠标进行复制。
“这次大赛规模空前,奖金空前,参赛的人不用说,也会创历史纪录,成功地举办此次大赛,我们江城在线将一举成为江城网站中的中央台。”姜明广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激动得难以入座。他并没有吹牛,此次大赛,列名协办的单位就有二三十个。这是姜明广一贯的操作办法,好比暴发户请客,或者官僚开会,喜欢把不相干的人召集到一起以壮声势。奖金也确实很高,由太白寺独家赞助。一向是和尚向人化缘,这次能够从和尚那儿化到缘,不得不承认姜明广手段高明。而且一家小小寺庙出手,竟比那些号称一百年老店,五百强企业还要大方。——当然若论历史悠久,分号众多,我佛如来绝不逊于这世上任何一家企业。琴高理解姜明广此时心情,替屋里所有器皿捏一把汗。姜明广兴之所至,赏脸一笑:“所以这次大赛,公司专门委派郑主任,还有,刚才说了,组委会……,这样的,广告业务这事你就不用考虑,大赛期间不对你进行考核,首先全力以赴,做好大赛的初选工作。”说罢狠狠拍向琴高肩膀,不仅显示重用,而且以示亲近。琴高不想姜明广满腔激动凝成的一击最终落在自己身上,差点儿跌倒。上司如此赏识亲善,琴高连疼痛的表情也不好意思表露,只有奉公尽职地赔笑点头。
回到自己的工作间,琴高心乱得很,增加额外的工作,却可以暂时逃避推销的窘迫,不亏不赚,比较来说,他宁愿这样,可是感到不舒服。许小姐挨着工作间跟每个人都闲聊,说话时像过马路一样左顾右盼,只不看跟她说话的人。姜明广的改革直接导致业务部扩编,许小姐的队伍军容大振,恨不能把百分之七十变成为百分之百。卢小姐事不关己,不等她的奔驰男友前来迎接,继续保持早退的作风走人。技术部主任范焱挨过来叹气说:“姜总这个政策……我们这些靠技术吃饭的人,怎么可能去跑业务呢?”琴高心不在焉,敷衍几句。范焱大失所望,疑心刚才姜明广单独召见,另有勾当,转向发展部孟大姐那儿寻找同仇敌忾。
琴高发了会儿呆,打朱颖手机,心中忐忑着。女人的心思如花事难测,没个准信儿,尤其是那些不太漂亮的女人,更加难以捉摸。朱颖的手机关着,琴高放下话筒那一刻如释重负,跟着不禁苦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中午,琴高给父亲打电话。他很小的时候,母亲病亡,家里就父亲一人,除了吃饭时间,父亲一般不会在家,也不使用移动电话。父亲在镇上教书,江城没有直达的公车,要到县上转车,顺利也要花费半天时间。琴高放弃其他城市回到江城工作,重要的原因就是希望距离父亲近一些。父亲否决过他搬到江城住在一起的建议,宣称他不习惯城市的空气、喧嚣和拥挤,江城一个熟人也没有。琴高知道有一个没有说出口的原因是父亲不愿租房,也不愿意背负房贷。他们现在买不起一套房。父亲保持着知识分子、老式男人的做派,也逃不掉那种影子般的清贫。马尔克斯说安度晚年的秘诀就是和孤独签订体面的协议。琴高想,或者这是父亲最适宜的生活了。年轻人总是向往大都市,老年人却故土难移。正是因为如此,乡镇学校的教师流失严重,父亲刚从镇中退休,区小的校长就三顾茅庐,返聘父亲,发挥余热。乡镇一级学校,很多教师似乎都是全才,可以同时胜任跨度很大的几门学科,就像从前的赤脚医生一样,接生阉猪,医牛治驴无所不能。琴高近水楼台,自小就很承父亲的惠,每门功课同时拥有两位教师,仿佛西西里人需要两个父亲一样。实际上,进入大学,开始学习独立思考的琴高就毫不犹豫把父亲定性为“教父”。女性因为自然法则中的优越,一般顶多会成为差劲的母亲,很少会成为一个坏母亲,而坏父亲则比比皆是,幸运的是,琴高中了生命的彩票。父亲对他的影响超过生理基因的遗传。父亲的人生观基本上可以用“冷眼向洋看世界”这一句诗来概括。看似鸵鸟主义,实则内心强大。这种逆来顺受、随遇而安的态度帮助他渡过那些风云变幻的年代,曾经戴在他头上的帽子加起来,比那些身经百战的士兵的伤疤还多,可是父亲若无其事地一路走过,闲庭信步,这种身教胜过任何言传,琴高如同大多数的日本人一样,把父亲看成他唯一的神。琴高大学毕业,父亲认为父责完成,随之放弃一切父亲的无理权力,不再干涉琴高任何私事,琴高不说,他便不问。每次回家,沉默地相对饮上几杯,成了父子间唯一交流的方式。通电话时,琴高从父亲声音中听不到一点儿高兴和关心,疏远得像很久不见的朋友。琴高并不沮丧,他理解父亲,经历了数十载大起大落,暴风骤雨,残存的情感就像守财奴最后的积蓄,窖藏得极深。通话结束前,父亲让琴高去书店寻找一种新出的练习册。他仔细地把名称、出版社报给琴高,并且校对了两次,关心和认真程度远比对待自己唯一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