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风和日丽的午后,我偶然初次来到菩提树下,发现这里十分幽静。人们都下地去了;只有一个大约4岁的男孩坐在地上,另一个半岁左右的男孩坐在他的双腿之间,他用双手护着小男孩的胸口,俨然成了那小男孩的一把扶手椅。这男孩一对水灵灵的黑眼睛不住地四处张望,透露出他的活泼劲儿,可他却安安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这般景象使我兴味盎然:我便去坐在男孩对面的一张犁上,兴致勃勃地为这哥儿俩的动人姿态作画。近处的篱笆,一个仓廪大门,几个破碎车轮,前后有序,作为背景,一小时后,一幅布局恰到好处、趣味盎然的图画便已告成,丝毫没有掺进我个人的东西。这加强了我的决心,今后只需取法自然。唯有自然无限丰富,唯有自然能造就大艺术家。规则的好处可以说上许多许多,犹如关于市民社会的赞誉可以有许多许多。按照规则造就出来的人,也许永远不会绘制出乏味、拙劣的作品,就如一个循规蹈矩的人永远不可能成为让人讨厌的邻居,不可能变成行为乖张的恶棍;然而,另一方面,不管怎么说,一切规则也都破坏人对大自然的真正情感!你会说,这太夸张了!规则只不过加以规范,剪掉那些疯长的葡萄蔓而已,等等,等等。——好朋友,我给你打个譬喻好吗?这就好比谈恋爱。一个年轻人迷恋上一个姑娘,整天陪着她,费尽心力和财产,只为随时向她表白他愿为她奉献一切。此时来了个担任公职的庸人,对这年轻人说:可敬的年轻先生,恋爱乃人之常情,可也得爱得合乎情理呀!好好分配一下你的时间吧,一部分用于工作,把休息的时间给你的姑娘。算一算你的财产,扣除必需的生活费用,余下的钱我不反对拿出一些给你的心上人买礼物,但不可过于频繁,在诸如她的生日或命名日给她送个礼品也就行了。——倘若那年轻人依此行事,那他就是个有为的青年,我本人愿向任何一位公爵推荐,给他一个职位;只是这么一来,他的爱情也就完了,倘若他是个艺术家,他的艺术也就走到尽头了。哦,我的朋友们啊!天才之河何以如此罕见,如此罕见其浩浩荡荡,奔腾汹涌,震撼你们惊骇的灵魂?——亲爱的朋友们,因为居住在两岸的沉着冷静的先生们唯恐他们的花园宅邸、郁金香花坛和菜圃毁于一旦,已及时修筑了堤坝,挖好了排水沟渠,防患于未然了。
5月27日
你看,我完全陶醉了,只顾打譬喻,发议论,忘了详述那两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在昨天的信里,我零零星星地谈了些作画时的感受,我完全沉浸其中,在那张犁上坐了大约两个钟头。傍晚时分,一个年轻妇女胳膊上挎个小篮子,径直向这两个孩子走来,在此期间,两个孩子都一动不动地坐着。那年轻妇女远远地大声喊道:菲利普斯,你真乖。——她向我问好,我谢了谢她,站起来朝她走近几步,问她是不是这两个孩子的妈妈。她说是的,一边递给大孩子半个面包,抱起那小的,亲吻他,满怀深深的母爱。
“我让菲利普斯照看这小的,”她说,“我带大孩子进城买白面包、糖和煮稀粥的陶锅。”
我看见这些东西都在掀开盖布的篮子里。
“我要做点汤给我的汉斯(这是那小儿子的名字)晚上吃;大小子是个淘气鬼,昨天晚上他和菲利普斯争着吃剩下的一点粥,把陶锅打碎了。”
我问她大孩子怎么样,她刚告诉我,她的大儿子在草场放鹅,就见他蹦蹦跳跳着来了,给老二捎了根榛树枝条。我继续和那女人闲聊,得知她是乡村教师的女儿,她丈夫去瑞士接受一个堂兄弟的遗产。
“他们想拐走遗产,”她说,“他写了几封信,他们一封都不回,他只好亲自去交涉。他走后音信全无,他可千万别出事才好。”
离开那女人时,我心情沉重,便给每个孩子一枚十字币[19],最小的孩子的那枚我交给她,让她进城时给小汉斯买个白面包就粥吃,随后我们便各自东西。
我告诉你,我珍贵的朋友,每当我心绪不佳的时候,看到这样一个造物,所有内心的纷扰便渐渐趋于平静。他们怡然自得地活在狭小的圈子里,一天天自己设法解决困难,看到树叶飘落,只想到冬天就要来临,再不想别的什么。
从那以后,我经常待在外面。孩子们都跟我混熟了,我喝咖啡,他们就可得到方糖,晚上,他们和我分享黄油面包和酸奶。每逢星期天他们都会得到十字币,如果我做完礼拜没去那儿,老板娘会按照我的嘱咐发给他们。
他们同我很亲近,跟我讲述各种各样的事情,村里很多孩子聚在一起的时候,他们的热情和表达要求的纯真直率,那种情景特别让我高兴。
孩子的母亲担心他们打扰我,我好不容易才打消她的顾虑。
5月30日
不久前我同你谈及绘画的那些话,同样适用于诗歌艺术,只不过需要明了并敢于道出其精微奥妙。自然,用语宜简洁,含义须隽永。今天,我看到一个场景,若把它如实记录下来,就会是世上最美的田园诗了;可是,诗歌,场景,田园诗,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我们体验大自然的风光,非得把它精细地雕琢一番不可吗?
倘若你期望在这篇开场白之后会有什么崇论宏议,你就又上当了;其实,让我有这番生动体验的,不过是个农家小伙子——像往常那样,我拙于叙述,而你,我想,你也会像往常那样,以为我言过其实;还是在瓦尔海姆,总是瓦尔海姆,这地方总是有那么些稀罕事儿。
一群人聚在户外菩提树下喝咖啡,我不太喜欢他们,就找个借口躲开。
一个农家小伙子从相邻的一户人家出来,动手修理不久前我画过的那张耕犁。我喜欢他的气质,便同他攀谈起来,问他的生活状况,不一会儿我们就熟了,很快彼此就都感到亲近。我和这类人打交道,通常都是如此。他告诉我,他在一寡妇家里干活,她待他很好。他讲了那么多那个寡妇的事情,对她赞不绝口,很快我就察觉,他全身心地爱恋上她了。她已不年轻,他说,她的第一任丈夫虐待她,她不想再婚。从他的言谈明显能看出她在他眼里多么美,多么有魅力,他多么希望她会选中他,而不再念念不忘她第一个丈夫的过错。看来我得逐句逐字地复述那小伙子的话,才能真切地表达出此人纯洁的爱慕、爱情和忠诚,还须有最伟大的诗人的才华,才能同时又栩栩如生地描绘出他的姿态和表情,他的和谐的嗓音和他的目光里蕴含着的隐秘烈焰。不,他的整个身心和表情所流露的柔情,是任何言辞都无法表达的;我复述的一切,都显得笨拙粗俗。尤其让我感动的是,他担心我误以为他们有什么不正当的关系而怀疑她品行有失端庄。他谈论她的形象,谈论她那已不复具有青春魅力,却仍强烈地吸引着他、令他欲罢不能的躯体时,那情景多么迷人,只有在我的灵魂深处才能使它再现。我平生从未见过如此纯洁的急迫的欲求、热切的渴望,甚至可以说,这般纯洁是我不曾想过、不曾梦想过的。倘若我说,当我回想起这种纯洁和真情,我灵魂最深处便升腾起火焰,这一真诚与柔情的画面便随时随地浮现在我心头,以至于我自己仿佛也被点燃了,也在渴望着,思慕着——倘若我这么说,你可别责骂我呀。
我想设法尽快见她一面,仔细想想,还是不见她为好。透过她的情郎的眼睛来看她,或许更好些,一旦她果真出现在我面前,也许我会觉得她比此时我心目中的形象逊色,我何必毁掉这美好的形象呢?
6月16日
为什么我不给你写信?——你也是个经验丰富的学者了,为何还有此一问?你应能猜到我近来身心愉快,境况颇佳,并且还——直截了当地说吧,我结识了一个让我动心的人。我已经……我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要我有条不紊地叙述我是怎么认识这位最可爱的人儿的,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我感到快乐,感到幸福,我不是一个优秀的纪实文作者。
一位天使!——太俗套了!人人都这么赞美自己心爱的人儿,不是吗?但我无法向你描述她是何等完美,以及她怎么会这般完美;够了,我的心灵已经整个儿被她俘虏了。
她是那么单纯又那么理智,那么善良又那么坚强,处理实际家务时心境如此淡定……
议论她的这些话,全都是令人厌烦的胡扯,丝毫不能反映出她的特质。改天——不,就在今天,我就要向你一一细述。今天不讲,以后永远不会讲了。因为,我只告诉你一人,从我开始写这封信,已经有三次准备放下鹅毛笔,吩咐备马出行。但今天早上我就已发誓不骑马外出,我不时走近窗畔,看看天上的太阳还有多高……
我终于没能克制住,非去找她不可。我又回来了,威廉,我要边吃黄油面包当消夜,边继续给你写信。看她在活泼可爱的孩子们中间,和她那八个弟弟妹妹在一起的情景,我心中感到莫大快乐。
如果我一直这么写下去,到头来你还是会如堕五里雾中,莫名所以。我要强迫自己细细道来。
不久前我在信里告诉过你,我认识了侯爵的管事S.先生,他邀我近日去他那远离尘嚣的宅第,或者毋宁说去他那小小的王国做客。我没把此事放在心上,至今未曾登门拜访,倘若不是偶然的机缘让我发现了这隐匿在清静乡间的妙人儿,也许我永远不会到那里去。
此间的年轻人要在乡村举行一次舞会,我也允诺去参加。我邀约此间一位善良、美丽,此外资质平平的姑娘陪我前往,说好由我雇一辆马车,带我的舞伴和她的表姐前往舞会举办地点,途中顺便接夏绿蒂·S.一同前往。
“您将要认识一位美貌的小姐。”马车驶过宽阔的林木稀疏的森林时,我的舞伴说。
“您可得当心了,”她的表姐说,“千万别坠入情网啊!”
“为什么?”我问。
“她已经订婚了,”表姐答道,“未婚夫是个很出色的男人,眼下出门在外,他父亲亡故,他去处理后事,同时为自己谋一个不错的职位。”
这消息与我有何相干?
再有一刻钟,太阳就要落山,这时我们的马车抵达猎庄大门前。天气十分闷热,天边聚集着令人担忧的灰白色云团,姑娘们担心会有雷阵雨。我假装颇懂些气象学知识,哄骗她们,让她们安心,尽管我自己也预感到我们这次娱乐活动恐怕不会那么顺利。
我下了马车,一个女仆走到大门口,请我们稍候片刻,说绿蒂小姐马上过来。我穿过庭院,朝精心建造的房屋走去,拾级而上,走进门内,映入我的眼帘的,是我平生从所未见的极动人的一幕场景。前厅里有六个孩子,从11岁到2岁,聚集在一位中等身材,风姿绰约的少女身旁。少女身着洁白素净的衣裙,袖口和胸脯系着淡红色蝴蝶结。她手里拿着一块黑面包,按照孩子的年龄和食量给他们切面包,递给孩子时那么亲切和蔼,孩子们把小手伸得老高,直至分到面包,极自然地大声说:谢谢!才蹦跳着跑开,高兴地享用起来。那性格文静的,便不慌不忙地走向庄院大门,看那些陌生人和那辆要载他们的绿蒂姐姐离开的马车。
“请原谅,”她说,“麻烦您走进来,还让姑娘们久等。因为换衣服和安排我不在家时要做的一些事情,忘了给我的弟弟妹妹们切面包,他们就要我、不愿别人给切面包。”
我随口说了两句客气话,我的心神已全部倾注在她的身姿、音容笑貌和举手投足上面,及至她去闺房取手套和扇子,我才从惊喜过望中缓过神来。孩子们在离我稍远的地方从侧面打量我,我径直朝那个最小的,脸蛋特别讨人喜欢的孩子走去。他直往后缩,恰好绿蒂从屋里出来,便说:“路易,同这位表兄握握手。”
这男孩便大大方方地和我握手,我情不自禁,热情亲吻他,顾不得他的小鼻子还挂着两行鼻涕。
“表兄?”我说,向她伸出手,“您相信我有福气配当您的亲戚吗?”
“噢,”她莞尔一笑,“我们有许多表兄弟,如果您是其中最差劲的一个,我将深感遗憾。”
临行时,她嘱咐她的大妹妹索菲,一个约莫11岁的姑娘,好好照看弟妹们,爸爸骑马散心回来的时候,大家都要向他问候。她告诉孩子们,要像听她的话那样听索菲姐姐的话。有几个干脆利落地答应了。一个6岁光景的金发女孩好管闲事,说:“可她不是你呀,绿蒂,我们都更喜爱你。”两个大男孩已经爬上了马车,经我求情,她才允许他们一起乘车到森林前,但要他们答应不打闹,稳稳当当地待在车上。
我们刚坐下,姑娘们便互相问候,品评彼此的衣着,尤其是帽子,对期盼中的舞会更少不了一番议论;绿蒂叫停马车,让两个弟弟下去,他们还想再吻一下绿蒂的手,大弟弟以15岁的男孩所能表现的全部温柔体贴亲姐姐的手,而较小的那个只使劲地随便吻一下。绿蒂让他俩代她再次向弟妹们问候,之后,马车继续前行。
我那舞伴的表姐问最近借给她的那本书看完了没有。
“没有,”绿蒂说,“我不喜欢这本书,可以还给你了。上次那本也好不了多少。”
我问是哪两本书,她的回答让我颇感惊异……[20]我发现她说的那些话很有个性,发现她每说一句话,她的面庞都增添新的魅力,焕发出新的精神的光辉,她感觉到我是理解她的,心中快乐,容颜越发光彩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