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前些年我最爱读长篇小说了。星期天在哪个角落坐下来，整个儿心灵都在同简妮小姐[21]一起分享她的幸福，为她的不幸担忧，那是多么快乐，只有上帝能知道。我不否认，这一类书到如今对我仍然颇有吸引力。可是，因为我没有多少时间看书，这些书必须合我的口味，作者应是我最喜爱的，书中能再现我的世界，所描写的事情就像发生在我身边，故事又十分亲切有趣，仿佛写的就是自己的家居生活，这自然不是人间乐园，但总的说来，却是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述的幸福感的源泉。”
我尽力掩饰自己听了这一席话之后的内心激荡。这自然维持不了多长时间：因为当我听她捎带谈到威克菲尔德牧师[22]和……[23]的时候，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已，便把我的所感所思，毫无保留地告诉她。直至绿蒂回过头去和另外那两位姑娘攀谈，我才注意到，在此期间，这两位一直神情木然茫然，仿佛根本没坐在这儿似的。那位表姐不止一次带着嘲笑的意味看着我，我根本不在乎。
话题转到跳舞的乐趣上来。
“如果这种热情是个缺点，”绿蒂说，“我乐于承认，我觉得再没有什么比跳舞更美妙的了。我心烦意乱的时候，就在我那架走调的钢琴上弹一支男女对舞的曲子，之后，心中的烦闷也就烟消云散了。”
和她交谈时，望着她那一对黑眸子，我是多么快乐呀！她那生动的朱唇、鲜嫩活泼的面颊完全把我的灵魂吸引住了！我陶醉于她的精辟议论，对她用以阐述思想的措辞竟然往往听若不闻！——你深知我的为人，会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的。一句话，马车停在游乐宫前，我下了车，像个梦游者似的，在周遭暮色朦胧的世界中，完全迷失在梦幻里，连正对着我们从灯火辉煌的大厅响起的乐曲声我都像没听见一样。
奥德兰和N.N.两个先生——谁记得住所有的名字！——是表姐和绿蒂的男舞伴，他们在车门前迎候我们，接走各自的女伴，我也带着我的女舞伴走上台阶。
我们开始跳小步舞，彼此绕着对方转圈，我请一位姑娘跳罢一曲，又请另一位，恰恰是最不堪承教的那几个姑娘不明白该伸出手给对方以结束一轮舞蹈。绿蒂同她的舞伴开始跳起英国舞[24]，你会感觉到，她也按顺序同我们一起跳的时候，我是多么高兴呀。你非看她跳舞不可！你看，她是用全部心思，用整个灵魂在跳舞，她的整个身子是一个和谐的躯体，那么无忧无虑，那么自由自在，仿佛一切原本就是如此，仿佛她只一心跳舞，此外再无所思，亦无所感；在这一瞬间，其余的一切肯定从她眼前统统消失净尽了。
我请她跳第二场方舞[25]，她答应第三场和我跳，她以世上最可爱的坦诚态度告诉我，她由衷地喜欢跳德国舞[26]。
“此间的规矩是，”她接着说，“跳德国舞，要一直和原来配对的舞伴一起跳，可我的那个舞伴华尔兹跳得很糟糕，如果我免掉他这份苦差事，他会感谢我的。您带来的那个姑娘跳不好华尔兹，也不喜欢它，跳英国舞的时候我看到您华尔兹跳得很好；跳德国舞时如果您愿意做我的舞伴，您现在就去找我的舞伴征求他同意，我去同您那位舞伴说。”
我随即同她握手，我们说好，到时候她的舞伴来陪伴我的舞伴。
现在开始了！大家相互挽着手臂，转过来转过去，跳了一会儿，十分开心。她的舞姿多么动人，多么轻灵飘逸！现在开始跳华尔兹舞了，一对对舞伴像行星一般绕着对方快速旋转，会跳的人少，开头不免有点混乱。我们聪明地让别人先乱跳一阵，待那些跳得最不像样的人退场之后，我们才下场翩然起舞，整个舞池只有我和绿蒂、奥德兰和他的女舞伴这两对勇敢地坚持到一曲终了。这么轻盈欢快地跳舞是我从来不曾体验过的。我俨然已非尘世中人。把最可爱的人儿拥在怀里，同她一起如疾风如闪电般四处飞舞，周遭的一切全都消失了——威廉，说实在的，我暗暗发誓，我爱的姑娘，如若我有权要求她，我会要她只同我一人、不同其他任何人一起跳华尔兹，即便为此我惨遭毁灭，也无怨无悔。你会理解我的！
我俩在舞厅缓缓转了几圈，稍喘口气。随后她坐下来，先前我带来放在一旁的橙子仅剩几只，倒是起了止渴的奇效。出于礼貌，绿蒂不住地让邻座一位不知谦让的女子一起品尝，每递给她一块橙子，我的心都像被针扎似的难受。
跳第三场英国舞时，我和绿蒂是第二对。我俩舞姿翩跹，穿过队列，我挽着绿蒂的手臂，凝视她那无比真切地表露出满心最纯洁欢愉的眸子，上帝知道，我是多么欢畅！我们来到一个妇女身边，只是由于她那张已不年轻却仍在卖弄风情的脸，才引起我注意到她。她望着绿蒂，面带微笑，竖起一根手指表示威吓，在一闪而过的瞬间，意味深长地接连两次说了阿尔伯特这个名字。
“恕我冒昧，”我对绿蒂说，“可否告诉我，阿尔伯特是谁？”
她正要答复我，这当儿我们要组成大“8”字图形，须得分开，相互交叉穿插时，我似乎看到她额头微皱，状若沉思。——“我何必对你隐瞒，”她伸出手臂，让我挽着她作散步的舞蹈动作。
“阿尔伯特是个很好的人，我和他可以说是订婚了。”
这对我并不是什么新闻（我的舞伴和她表妹途中已跟我讲过了），可对我又确实是全新的，因为我还未及细想此事同绿蒂有何关联，不过极短暂的时间，她在我心中已然如此珍贵。够了，我方寸大乱，心不在焉，闯进另一对舞伴里去，顿时队形全乱了，多亏绿蒂沉着应对，把我又拉又拽，才迅速恢复秩序。
舞会还没有结束，我们先前看见在地平线上闪亮的、我一直声称是听不到雷声的远方的闪电，越来越强烈了，雷声隆隆，盖过了乐曲声。三个姑娘跑出队列，她们的男舞伴尾随其后；秩序大乱，音乐骤停。在娱乐的当儿，突然发生不幸事件或恐怖之事，令我们大吃一惊，给我们留下的印象之强烈远甚于往常，是很自然的。究其原因，部分在于对比必然加深人们的感受，尤其因为我们的感官既已为感受而敞开，自必愈加迅速地接纳某种印象。有几位姑娘惊骇得脸色大变，我想原因就在于此。最聪明的女子在一个角落坐下，背对窗户，双手掩耳。另一女子在她跟前跪下，把头埋在她怀里。第三个女子挤进两人中间，搂抱着她的女友，泪如雨下。一些姑娘要回家去，另一些姑娘不知如何是好，吓得只顾祈求上天保佑，意识不那么清醒，我们那些值得同情的年轻骑士，便趁机从她们的芳唇掠走战战兢兢的祈祷词[27]。有些男士到下面静静地抽烟斗去了，女主人灵机一动，想出个好主意，让其余人到一个有百叶窗和窗帘的房间里去。众人欣然同意。一到那里，绿蒂就忙着把椅子摆成一个圆圈，请大家坐下，建议大伙儿一起来玩一场游戏。
我看见有些人，期盼在玩游戏时得到一个蜜吻，已嘬圆了双唇，伸展四肢。
“我们玩数数游戏，”绿蒂说。“大家注意了！我从右向左沿着这圈椅子走，你们挨个儿说出轮到自己该说的数，要像野火蔓延一般飞快地脱口而出，谁要是结结巴巴或者说错了，就赏他一记耳光，就这样一直数到一千。”——这一下可有热闹好瞧了！绿蒂伸出手臂绕着走圆圈。头一个开始说“一”，他的邻座说“二”，下一个说“三”，如此这般，依次往下数数。随后，绿蒂加快脚步，越走越快，有个人一疏忽，“啪”一记耳光，立时哄堂大笑，下一个光顾笑，“啪”的一声，也挨了一记。速度越来越快。我自己也挨了两下耳光，我觉得她打我比打别人下手还重，心中暗自欣喜。还没数到一千，游戏便在满堂笑声和喧哗声中结束。众人各自拉三五知己聚在一起，雷雨已经过去，我随绿蒂去大厅。她边走边对我说：
“一打耳光，大家就都把雷霆闪电和所有事情统统忘了！”
我一时无言以对。
“我，”她接着说，“我也是最害怕的一个，为了给大家壮胆，我装出毫不畏惧的样子，后来自己也就不怕了。”
我们走近窗畔。远处传来隆隆的雷声，甘霖飘洒在大地上，温暖的空气中升腾起沁人心脾的芳香，扑鼻而来。她伫立窗前，臂肘支在窗台上，默默凝视窗外的原野，举首望天，又看着我。我见她珠泪盈眶。她把手搭在我的手上。
“克洛卜施托克[28]！”她说。
我立即想起此刻萦回在她心头的那首壮丽的颂歌，沉浸在随着她这一词语倾泻在我心头的滔滔滚滚的情感激流之中。我忍不住向她的纤手低下头去，满含喜悦的热泪亲吻它。我抬起头，再次凝视她的眼睛。——高尚的人[29]啊！你若能见到她的目光所表达的对你的崇拜，那该多好！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愿听到你这时常被人亵渎的名字了[30]。
6月19日
记不得上次信里跟你讲到哪儿了，只记得到深夜两点我才上床。如果和你面对面聊天，而不是写信，也许我会一直谈到天亮，才放你走人。
我还没向你叙述舞会结束后归途发生的事情，今天也没有时间详述。
那天日出的景象壮丽非凡！周遭是滴着水珠的森林和清新的原野。同车的两位女伴在打瞌睡。绿蒂问我是不是也想小睡片刻？要我不必因她在一旁而有所顾忌。
“只要看到你这双眼睛睁开着，”我说，目不转睛地凝视她，“我就不会困倦欲眠。”
直至她家大门口，我们俩都未曾合眼，女仆轻轻给她开门，回答她的问话，说她父亲和弟妹全都安好，都还在酣睡。临别时，我请求她允许我今天还去看望她，她应允了，我便回来；从那一刻起，日月星辰尽管照旧运行，我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我周围的整个世界都消失了。
6月21日
我的日子过得非常幸福，就像上帝为他的圣徒安排的日子那么幸福。无论此后我有何种际遇，我都不能说，我未曾得享欢乐，未曾享受过人世间至为纯洁的生之欢乐。——我的瓦尔海姆你是知道的，我已在那里安居，从此处到绿蒂家只有半小时路程，在那里我感受到自我，感受人所能享受到的全部幸福。
当初我选择瓦尔海姆作为我散步的目的地，何曾想到，这里离天国不过咫尺之遥！多少次我在远足途中，时而从山上，时而从平原，遥望河流彼岸那座猎庄，如今那里寄托着我的所有心愿！
亲爱的威廉，关于人心中的欲望，我思考过许多许多：有些人思欲远行千里，遨游四方，以期做出种种新发现，又有些人由于内心的冲动，情愿囿于狭小天地，沿着习惯的轨迹前行，对身边发生的事情漠然置之。
妙哉妙哉！当初我来到这里，从小山上眺望那秀美的山谷，周遭的景物对我有莫大的吸引力。——那儿有一座小树林！——啊，你若能在那林荫下小憩多好！——那儿是高山的巅峰！——啊，你若能登上峰顶，一览广袤的原野！——那连绵起伏的丘陵山冈和无数风景如画的峡谷！——哦，我真想在那里久久流连！——我在尘世匆匆奔走，我所祈盼的，始终未能觅得。哦，远方犹如未来！我们的灵魂之前，是一巨大而朦胧的整体，我们的感觉同我们的眼睛一样模糊不清，我们渴望，啊！渴望奉献出整个生命，让唯一伟大美好的情感充满我们的心灵。——可是，啊！当我们匆匆前往，当“那里”变成“这里”，却一切依然如故，我们依旧贫困，依旧受到种种束缚，我们的心灵依旧渴求已然杳无踪影的灵泉。
于是，最不安定的异乡漂泊者最终还是渴望还乡，在自己的小屋里，在爱妻的怀抱中，在儿女们当中，在为生计操劳之时，得到他在遥远的异国他乡寻找不到的快乐。
每当清晨旭日初升，我前往我的瓦尔海姆，亲手采摘菜园子里的豌豆荚，坐下，边剥豌豆，边读我的荷马；当我在小小的厨房挑选一口锅，取出黄油、豆荚，放在炉火上，盖上锅盖，坐在旁边，不时搅动几下：这时，珀涅罗珀[31]那些心高气傲的求婚者杀猪宰牛、割肉烧烤的诸般情景，便栩栩如生地浮现在我的脑海。我的心中充盈着对于古代宗法社会生活特色的宁静而真实的感受，感谢上帝，我已能做到将这些特点极其自然地融进我的生活里了。
我是多么快活呀！我的心能感受到一个人把自己栽种的卷心菜端上餐桌时那种最纯朴无邪的快乐，还不仅是卷心菜，还有那些他栽种时候的美好的日子，美丽的早晨，浇水时候的可爱的黄昏，看着菜蔬不断长大时的快乐，所有这些欢乐，我都在这一瞬间再次一并享受了。
6月29日
前天，此间的医生从城里来探访侯爵的管事，看见我和绿蒂的弟妹们在地上，有几个孩子在我身上爬上爬下，另外几个在戏弄我，我搔他们痒痒，弄得他们大声叫喊。这大夫为人极刻板教条，谈话间总是不停地拉扯他的长袖衬衣袖口，抚平硬袖口的皱褶。他认为我同孩子们这么玩法有失聪明人的尊严，这是我从他的鼻子看出来的。我可不吃他这一套，任由他发一通高论，原先用纸牌给孩子们搭的房子被他们弄坏了，我又重新给他们搭起来。大夫回城后到处散布说：管事的孩子们本来就够缺乏教养的了，维特这么一来，把他们彻底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