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蛤蟆睁开眼一望，前边一片水粼粼地闪着亮光，知道这是不下雨了，他纵身一跳，出了潮湿的窝儿，蹲在地上。
“宝贝，你要上哪儿玩去？”母蛤蟆伸头到水上唤住问道，“不要走远了，再遇着那两条腿的大妖怪可了不得，昨天险些给他踩一下，差点没把我吓死！”
“不要紧，妈妈，我跳得多快，还怕躲不了他吗？”小的答道。
“可是，宝贝，你知道我们跳多少步才够他一步呀！碰他的大脚一下，就是死不了也要成了残废，一辈子只好蹲在一个地方等饿死，多苦！”
“唔——”小蛤蟆做出很懂事的样子来，他说，“妈妈也知道总拘在一个地方是苦了！可是妈妈老是不让我出窝儿走走，天天光吃死了的臭了的东西，吃得我差不多要吐，也该弄点新鲜的东西吃了。趁今天不下雨，出去散散心，明天说不定又下雨，活的蚊子虻子就不出来了。”
母蛤蟆见说不过儿子，跳到草上笑阻他道：“原来我的宝贝吃腻了家里的东西，怎不早些说呢，妈妈也可以弄些新鲜的回来。”
“我出去弄还不一样吗？现在我也长大，该在外面见识见识了。昨天隔壁的大哥还说过世上活的东西像过江过海的鱼虾，到了地上喘不过气来就会闷死；地上跑得很快的耗子和猫狗，掉到水里咕咚咕咚喝几口水，肚子一胀，也就要淹死；只有我们蛤蟆，进水里像鱼虾一样活泼自在，跳上陆地呢，也和猫狗一般吃喝玩闹。这样看来，我们真是世上顶能干的活东西了。哼，就是你怕的那两脚的大妖怪未必比得上我们吧。几时看见他们跑进水里来过，若是掉到水里还许同耗子一样淹死呢。光是身子大会怎样！”说着他的小鼻孔出了两下气，吓得一只小蚊子乱飞。
“小孩子见识少不要胡说乱道，”母亲赶紧打住说，“可别小看了两脚的妖怪，他们是多么神通广大呀！别说你这样小小年纪，就是老公公都十分佩服他们。你想他们不能下水吗，老公公亲眼看见过他们从那大到看不见边的海里捉到很多大鱼，有时他们把地上的窝儿放在水上浮来漂去地玩耍。有一次他还望见他们跳下水去玩了多时，出来换了一套干的皮，又在地上走来走去玩了。”
“真的这样能干？”小的迟疑地问。
“老公公说的哪会有假话！”大的郑重地叹息了一声往下说道，“唔——从前古时候有个顶能干的蛤蟆，不知怎样修炼得了道，变成了两脚的大妖怪了。他留下话告诉大家说，我们同两脚的妖怪有许多地方像得很，第一，他们身上光溜溜的不长毛正同我们一样，他们的两条走道的腿同我们后腿一样比前面的两条长些，腿的上头是软软的胖肚儿，肚儿上头有两条短些的腿，再上面就是脸，脸上有嘴、鼻子、眼睛、耳朵，都和我们一个样儿。”母蛤蟆一边说一边半抬身子指着自己身上各部分说明，声音却十分庄重，小蛤蟆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往下说，“看来也只有我们像他们，譬如水里的鱼虾蛤蟹吧，哪是头哪是脚都分不清，身上还长了腥臭滑溜的鳞片，或是梆硬的壳子，同两脚的妖怪一些不像，不用提了；地上走的猫狗吧，一张毛毛的脸儿，虽然也有眼睛、鼻子、嘴，可是天冷天热都披着厚厚的毛皮，后面还拖着一条妖怪尾巴，这样子够多丑呵；天上飞的鸟儿长满一身毛不用说，好好的脚却变成一双怪翅膀，水里陆里多少空地方不搭窝儿，倒喜欢爬那高得可怕的树枝上，刮一回风我倒替他们担一回心呢。”
她说到这里，很觉得意，一边微微抬起身子作样子说，“瞧，只要我们后腿支得起来，不要心急只管跳着走，心平气和地像这样慢慢地摇摇摆摆地走起来就都和他们一样了。”
说得高兴，她挺起胖肚子，一扭一扭地颠颤着，居然走了两步才跌倒了。好在身下都是些软草。
小蛤蟆听得入神，原来还有这许多的奇妙道理，自己这么小的身体却能修炼成那两脚妖怪那么大，这是多么可惊可喜的事！
一会儿他低头望到自己四条腿，忽然问道：“可是，若是我们学他们只用两条腿走道，一定很累吧？”
“他们哪里用着多走路，只须钻进一个大东西里，说要上哪里，那东西就拉他们去了。这也是老公公亲眼见的。我真纳闷，他们怎会想出许多奇奇怪怪的好法子玩！”
这更妙得出奇了，连走路都不用脚！原来做了两脚的妖怪还可以使唤别的东西。蛤蟆虽是水陆都住得，可是连一条小鱼都支使不动，还说什么大些的东西吗？他愈听愈加羡慕两脚的妖怪了。
“老公公知道怎样修炼才会变成两脚妖怪吗？”他问。
“他大概不知道，可是他提过修炼不是容易的事，第一得有好骨子，第二才是修炼法子，第三还得有耐性。他说他自己骨子不十分强，所以灰心了。”母亲说着忽然得意起来，说，“宝贝，老公公说你的骨子顶好，他若有这样骨子早就得道了。”
小蛤蟆听到这里喜欢得膨起小肚子一高一低地叫起来。
“宝贝的声音多么清呀，自然骨子是顶好的了！”母亲说到儿子好处，不觉高兴得也一起一伏地跟着唱。
唱过了一会儿，觉得渴了，跳在近旁水坑喝水找寻零碎可口东西吃。母亲想到窝里几个小的要找她，嘱咐了儿子不要上远处玩，便跳水里去。
小坑里碧绿的水映着天上雪白的一团云彩，蹲在里头睡一个觉多么惬意，坑的周围长满了嫩软的细草，醒来跳上去捉小蚱蜢吃够多舒服。小蛤蟆一边吃水里虫子一边想，不觉吃了许多，小肚子胀得浮水都觉得吃力，他一纵身跳到细草上，闭了眼俯伏着歇息。
刚闭上眼，就想到做两脚妖怪多么好，连走路都可以不用脚。自己怎样才能得道变成他们一样，怎样找到一个两脚妖怪告诉这修炼法子就好了。想到这事心里不免噗噗地又急又喜地跳，正在这当儿，忽然远远的一只蜜蜂嗡嗡地叫着飞过来。
“喂，蜂大哥，有什么好消息吗？”小蛤蟆听蜜蜂叫唤得高兴知道必有有趣的事发生了。
“有一件奇怪的新闻。”蜜蜂答。因蜂身上有刺，蛤蟆向来敬畏，他因此倒结了朋友。
小蛤蟆赶紧点头招呼他下来，蜂便轻轻落在草上。
“这事说来实在奇怪！我们邻居一群蜜蜂先几天不是不见了吗？我们都说一定给什么东西吃了或是迷了路回不了家了，大家难过了好多时。后来头儿就叫我们几个分头去寻找他们，去了许多地方好容易才找着他们，原来他们住在两脚妖怪搭的窝儿里，叫他们回家都不肯回了。他们还要把我留下，我却拼命地飞回来报信。”
“两脚妖怪没有吃他们，还给他们搭窝儿，他们住在他的窝里还不肯回家，真是奇怪！”小蛤蟆说。
“还有奇怪的呢。他们并不用两脚妖怪管着，大家都勤快地做工，那头儿还只央我给领一些同伴去那里过活，我舍不得家，所以逃了。”蜜蜂说完便要飞走，小蛤蟆急止住他问：
“再歇一会儿，我要问你话呢。你见过那里的两脚妖怪没有？他待你们怎样？”
“望见了几回，他像很和气的，住在那里的蜜蜂都说他很好，不但没有欺负他们一回，还弄来许多鲜花让他们采。”
小蛤蟆颤声地把自己想见两脚妖怪的心事说了，随后又把妈妈告诉的话也略略地说了些。
蜜蜂十分羡慕他，也乐得成全他的大志，于是详详细细地告诉他怎样沿了面前的小河一直走，走到尽头，跳上有一大堆到天黑开黄花的待月草，穿过草堆，有几株大树，上了树就可以看见那和气的两脚妖怪。
小蛤蟆听完欢喜得跳跃乱叫，一霎时便跳进小河去了。
怀着一腔信心与希望，他在河里游泳得很快，河里新奇景致，引不了他流连；水上飞来窜去的虫鱼，动不了他的食欲，偶尔渴了就喝几口水，饿了也随便抓着迎面来的小蛄蛄鱼充饿，他一心想着快快到了河的尽头。直游得四肢有些酸乏，可是见了河的尽头，立刻不觉得疲劳了。
他连忙跳上堤子，果然就看见一大堆还没有开的黄色待月花，迎着风一朵朵向他点头，好像恭喜他。
小蛤蟆心下高兴，跳得更加轻快了，穿过草堆，在不远地方果见有两三棵大树，有一座四方的风吹都不动的大东西，上面有几个大窟窿露出光来，他想这个大约就是蜜蜂说的两脚妖怪的窝儿了。
他跳到大树跟前，纵身跳上一棵斜斜的树干上，再慢慢地一小步一小步跳上去。跳了一会儿，忽然望见旁边树枝上有两只小麻雀蹲着，两双滚圆的小眼冲着他溜来转去，似乎笑话他上得吃力。
小蛤蟆倒也不动气，反而笑向麻雀说：“我倒可怜你，长了一身怪毛，一对怪翅膀，只好一辈子冒险住在树上，刮一场大风，倒替你愁死！哪像我可以有变成两脚妖怪的体面呀。”
又爬了一会儿，他累了。平常都是跳着或游着走的，谁耐烦慢慢地爬呢。不过这次不比平常，是抱着大心愿来的！
小蛤蟆想到高兴处，还振作精神往上爬，忽然几个苍蝇嚷嚷着飞过，他张嘴随迎随即吞了；叶阴处有两只大蚊子赶来要咬他的样子，他看好了，不慌不忙张嘴呼一口气，蚊子都落在他口里。
到了一堆翠绿得同他皮子差不多颜色的叶子底，他仔细地四面一望，原来叶子当中藏了一个一个黄得同待月花一样的圆球儿。从叶子的这一边望出去是一片草地，上面有各种颜色的花朵；那一边望出去，就是那座方方的、稳稳的大东西，他想那里头一定装着他想见的两脚妖怪吧。
“且别慌，先得想一想见了他的时候怎样打招呼……”小蛤蟆强止住欢喜的心跳自语道，“一定得想好了再叫出来，叫错了他怕要生气的。”
“唔，唔，平常大家都喜欢夸奖自己个子大，力量大，比什么都能干，能治服一切东西……”他心口相商了一会儿，这样说也许不致弄出什么错儿来，可是很后悔早先没同妈妈商量商量，她说出来的话多好听呀。
“我说，比什么都大的、都能干的、神通广大的两脚妖怪。”
他谨谨慎慎地在肚里念一遍。忽然想起这两脚的妖怪像是个花号，说出来未免不大恭敬，想了多少个别的字眼都不大合适，末了忽然想到应当显出亲热要好的意思，“我的好爷爷”是再好没有的称谓了。
又跳上一枝，就高了许多，距那座大东西更近了些，看得很清楚了。里面果然装着个披了一身白皮的两脚妖怪。
他又惊又喜地往前望，不期惊喜过度身子反抖擞起来，方才预备的称呼忘得干干净净，只呆呆地往前看。
窝里的两脚妖怪，支直了胸膛，挺了肚子，摇摇摆摆慢宕宕地走来走去自己玩，他上边的爪子抓了一个圆圆的黄球儿，一会儿拨弄着一会儿送到嘴里咬。
小蛤蟆忽看到自己身旁就有那样黄色的圆球儿，就伸头过去咬一口，没想到这一口可把他害苦了。眼睛酸得直流水，大嘴里好像被什么戳穿了一样，又麻痹又疼痛，张了不是，闭了也不是。
恐怕呻吟被对面听见，只好低低地叫苦。他奇怪为何两脚妖怪许多好东西不吃，却吃这样难吃的，终于他忽然明白过来，自语道：“许是能吃这样难吃东西才成了那样伟大能干呢，老公公不是常常教我们不要抢好吃的自己吃吗？”
想到回去后把这件事告诉妈妈，她得怎样惊讶，将来弟弟妹妹嘴馋啰嗦妈妈时，自己就把这件事讲给他听，这是亲眼看见的呵。
那大妖怪忽然蹲在一件东西上，把两条腿垂下来，似乎在歇息的样子。小蛤蟆想这是一个向他打招呼的好机会了，于是他凝神闭气地伸头到叶子上，很温和地叫道：
“喂，你比什么都伟大的、都能干的、神通广大的、治服一切的好爷爷……”
连说两遍那大妖怪并不动一动，大约是睡着了吧。小蛤蟆只好耐着烦等到他醒来再说，伏在树上一会儿觉得肚子有些空空的样子，他冲着近旁的一群蚊子哈了几口气，蚊子纷纷都落到他的大嘴里去，又随意吃了几条爬在枝上的蚀叶虫，因为方才受了两脚妖怪的感化，远些的枝上虽有几只鲜味的青蜢和两个脆皮的草蚤，他没在意。
吃饱了仍然蹲在枝上，凉风送过一阵阵水草的青翠香味，使他想起窝里的快活，妈妈爸爸弟弟妹妹都团在一块，这早晚也许正在分吃一只异味的虾或一条死鱼，吃过后妈妈跟着爸爸一高一低地唱，孩子们绕着圈跳着玩耍。
他抬头望着天上一片一片的像花那么好看颜色的云彩正在那里慢慢地飘来飘去。这像是在水坑面上见过一次的美景，妈妈最喜欢这些颜色了。可惜她不曾来，若来了岂不要喜欢得像上回那样大唱。想到了妈，他又想到回去告诉她怎样怎样来到这个地方，她听了该当如何的惊奇，起先或是不相信，经详细剖明了后，她要喜得搂着自己狂叫……怎样向别的蛤蟆夸嘴，他们都来恭维要好等等，他恨不得立刻就问了那两脚妖怪，好赶紧回家去。
他又恭恭敬敬地照方才样子说了一套招呼的话，对面还是一样不作理会。这一次有些心急了，他跳到近一些的枝上，照样说了两遍，仍不见回话，他才有些疑心，伸了头仔细地望过去。
那大妖怪原来并没睡着，眼睛大睁着不知在看一样什么东西，口里哼哼唧唧的不知唱着什么，两条腿轻轻地摇晃着。他的头上有几个大苍蝇绕着乱飞，作出像围了臭坑子寻虫吃的讨厌样子，大腿上又有两只长腿细足的蚊子，将嘴里的长针狠狠地戳进肥白的肉里，活像叮一只臭气熏天的死耗子一样的丑态。
小蛤蟆实在看不过眼，叫道：
“喂，不快哈口气吞腿上那些鬼蚊子！头上的苍蝇，够多可恶，虽然没什么味儿，吃了倒省得讨厌。”
蚊子在大妖怪的腿上抽了许多血，腿肉上便有十几处一块一块地发红肿胀，蚊子还不知足，随着又在别处肉上只管叮，比方才的样子还来得狠毒丑恶，把小蛤蟆看得心中冒火，嚷道：
“这样可恶的蚊子，不吃也该打死他们哪！”
大妖怪好像才晓得，伸出他的大爪子乱抓乱搔自己的腿，肉上给蚊子叮过的地方更加红肿起来。一会儿他跳起来像生了气，四围找蚊子打，可是蚊子往天花板上一躲，他便找不着了，末了他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奈何不得蚊子，只蹲下拼命地搔自己的大腿，好像藉此出一出怨愤之气。那些蚊子却舒舒服服地踞在天花板上得意洋洋地望着他。
“让我来收治这一群鬼蚊子！”小蛤蟆义愤填膺地叫了一声，纵身跳进那座大东西里去。望了望只有大妖怪距那些蚊子最近，他想只须爬到他的肩上哈几口大气，蚊子便可以都掉下来。他随即纵身一跳。
不想大妖怪见他跳近身前，便一叠连声地叫喊着只顾躲他，他的两只大腿颤动得可怜。小蛤蟆向前跳一步，他抖擞着不知往哪面退一步好，只管无助地呀呀地哑着声喊，那又呆又无用的神气差些没把小蛤蟆肚皮气破。
“连我都怕得这样？”小蛤蟆气极了叫道，“原来白长这么大个子，笨得可怜呀！”他愤愤地说着一纵身便跳回树枝上，偶尔回头望了大妖怪一眼，却见他嘻着嘴笑向树看，好像得了救似的快意。
“我没有那么傻，还要做你这样的笨东西！”小蛤蟆自语着很不屑地瞪了他一眼嗤了一声，溜下了树，由待月草堆跳到小河里，水面上风光，他也没心理会，只要赶快游回家去见妈妈，出来了好半天，她一定找苦了吧。
游了一半的路，忽然前面来了一只大蛤蟆，一看正是妈妈，他急叫道：
“妈，我去看了两脚妖怪来了，他连苍蝇蚊子都打不过。蚊子咬他，好像吃一只死耗子那么容易，谁说他神通广大，原来只是身个儿大，唬吓唬吓那些没见过世面东西罢了。”他急急地说完又笑道，“最可笑的是见了我都吓得直躲。”
妈妈游到他跟前同他伏在水底歇息，听了却是一些不在意的样子，缓缓答道：“宝贝，你哪里懂得这些道理。老公公曾说过两脚妖怪的最难学到的道行是宁可自己受些苦，叫别的东西快活快活。宝贝，我们既做不到就不要胡猜乱说，冤枉了人家。”
“你没有看见他那蠢相呢，哪里是什么道行！那怯样简直差些没把我气死！”小蛤蟆愈说愈急，讲一字差不多要跳一下。
“算了，算了，用得着急成这样？”母亲倒笑了，催道，“你该饿了，这水里没什么可口的东西，还是赶回家去吃饭吧。”
母亲说完带着儿子游水。小蛤蟆看见滟滟一片玫瑰红光的水面上浮着妈妈碧绿色的圆圆凸起来的背脊，可爱极了。
一九二八年夏日于房州
原载一九二九年三月十日《新月》第二卷第一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