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不明白吗?因为我从火海里逃出来,到了这个有特殊自然现象的地方嘛。我从前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您是不会明白的。有一回餐厅里缺人手,列车长派我去给一个旅客上菜,我于慌忙中只好将一条围裙包住自己的头,只留下我唯一的这只眼在外面。我就那副样子去餐厅,结果很多人被我吓得尖叫。从那以后列车长就把我关在厨房后面,再也不让我去见人了。当然我明白他是好心,因为他自己也很喜欢我,只不过他不能看见我的脸。”
痕暗想,现在到了这个地方,她反而有优势了,所以她绝不会主动要离开的。刚才他和她重逢,还真没想到这一点呢。要按他先前的愿望来衡量,这女人现在对他没有任何益处了,但痕的愿望正在起变化,他还不太清楚这变化在哪里。因为痕站在那里不动,女人就过来推他一起往前走。他们绕到帐篷后面时,听见有人在帐篷边的地上发出欢快的呻吟,是一男一女在那里求欢。傻大姐异常激动地捅了捅痕,要痕同她一起蹲下来偷听。痕只好屈着那条伤腿费力地蹲下,傻大姐又紧挨着他,不断地将气呼到他脖子上。从她胸膛里呼出的气冷森森的,又有臭味,痕简直忍无可忍。就在这时躺在地上的那两人说起话来,将他的注意力一下子吸引过去,原来他们是伊姝和电工。其实痕早就看到了伊姝的白裙子,他怎么就没想到会是她呢?他俩先是说悄悄话,后来伊姝忽然撒娇地发出一声惊叫,再后来两人又“咯咯”地笑成了一堆。痕回想起伊姝那种一本正经的样子,心里气极了。电工是个什么东西?他和他同事那么多年,对他还不清楚吗?不过是鸡场里的一个吊儿郎当的小流氓罢了,这种人他从前从来不曾用眼角看起他过,他在他心目中简直等于零。现在倒过来了,这么一个有情致、有韵味的女人竟与这种人搅到一起去了,这简直就像对他的侮辱。他站起来要走,可是傻大姐用力按下他,不让他走,悄悄地对他说:“这可是世界上最令人激动的事情了。”又反反复复地唠叨:“他们两个不正是天生的一对吗?这种地方是多么适合于恋爱啊。”然后是“啧啧”咂嘴、叹息,痕真恨不得用力踢她一脚。地上那两人闹腾够了就站了起来,伊姝一边整理衣服一边随随便便地说:
“您的那位同事怎么这么蠢?”
“我从前也想过他的问题,”电工沉思地说,“可是呢,这种事在当时的条件下比较麻烦,那家伙自命不凡,而我是个做事不专心的人,那些年里,我的注意力总是被其他事吸引过去,要不是场长派我上火车,我都差不多把他全忘记了。”
他们俩一边说着话就一边走进帐篷去了。痕站起来的时候,傻大姐拍着他的肩膀关切地问他:
“您不是在吃醋吧?当然,像这样的女人哪个男人不追求她呢?”她的语气里全是崇拜,一点妒意都没有。
这一问,问得痕突然激动起来,他一把抓住女人的胳膊嚷嚷道:
“为什么我一点都弄不清发生在这里的事?请告诉我为什么。啊?刚才这个电工,难道不就是鸡场里的那个电工吗?为什么他说起话来我一点都听不懂?是不是你们大家在演戏?您、列车长、伊姝、电工,还有这些个人,还有鸡场场长!啊?为什么这么黑?为什么这么黑?我究竟在哪里?”
他的脸上突然挨了女人一巴掌,他伤心地发出“呜呜”的哭声。
“啊,不要哭,”女人安慰他说,“不要急躁,您怎么变得这么急躁了呢?这可不好。您瞧,那边有狼过来了,我们进帐篷里去吧。”
突然爆发的悲哀把痕压倒了,他伤心地蹲在地上,泪眼朦胧地凝望远处的点点绿光,而他的脑子里一瞬间成了空白。他现在的感觉和失恋差不多,他不停地想着伊姝的事。这个女人,为什么总在痕要靠近她的时候就给他当头一棒呢?刚才和她一起散步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他的手揽着她的纤腰,他的呼吸应着她的呼吸……越回忆,就越觉得这女人魅力无穷,越觉得她对自己的鄙视不可思议。她既然可以看上那么一个毫无价值的电工,怎么连他都看不上呢?她到底有一套什么样的标准呢?如果说她真的看不上自己,干吗又来勾引自己呢?她的确勾引过自己!痕想到这里心里又好受了一点,但还是觉得前途茫茫,虽然现在他对前途的理解已经和刚上车的时候大不相同了。刚上车时他想的是如何脱离这些人,现在则是到哪步行哪步,也许就是这两个女人给他的启示吧。
傻大姐也蹲了下来,小声地劝起他来:
“唉,您呀,您的思想为什么要这么激进呢?这于您真是一点好处都没有啊。您想想看,从前我被关在储藏室里不能见人,我都熬过来了,可见没有什么事是熬不过来的。您说您被别人算计了,因而觉得委屈,觉得伤心,其实这都是没有必要的,是因为您的思想方式有问题,您把那叫作‘算计’,是不是您过于狭隘,过于斤斤计较了呢?如果我也是在算计您,我为什么要蹲在这里陪您呢?我完全可以进去睡大觉嘛。我现在可以对您说实话了,从在列车上遇见您那次起,我就发现自己每天夜里等待的那个人就是您,我把您当成我的弟弟了,差不多是爱上您了吧。当然我也爱列车长,这是两种不同的爱,一点都不相冲突,我想您也看出来了。您明白我为什么不赞成您的激进思想了吧?您不应该把您周围的人看作您的敌人,而应该看作您的保护人,这一点您慢慢就会体会到的。您看我,我就一点也不怨恨,不过您生起气来的样子真讨人喜欢,我倒是希望您常常这样生一生气,只是不要敌对,不要有激进思想。”
“我不大明白您在说什么。”
“不要紧,不要紧,”女人抚摸着他的背脊骨说,“听多了就好了。您听,列车长在叫我呢,我们一块到他那里去吧,他一定不耐烦了。”
在帐篷的一角,痕看见过的那盏煤气灯又亮起来了,列车长粗糙的脸膛被灯光照得惨白。灯是放在方桌上的,桌子周围坐了一些人,全都低着头,将脸埋在阴影里。痕一走近列车长就感到了氛围的严峻。他回头去寻傻大姐,发现女人已躲进了黑暗的深处。旁边坐的那些人全都一声不响,看不清他们的脸。列车长后面坐着一个穿白衣服的,大约是伊姝,不过也无法肯定,因为她始终背对着桌子,手里也没有拿针线活。
“痕!”列车长的声音奇怪地颤抖着,“您不要胡思乱想了。您还有一段路要走,就这么胡思乱想起来,很不好。”
列车长站了起来,似乎要越过大家到外面去,而桌边的这些人都把头埋得更低了,他们分明在发抖。这些人害怕什么呢?列车长从痕身边擦过去时,痕感到他的动作特别僵硬。而在桌子的对面,列车长坐过的地方,穿白衣服的人啜泣起来了,肩膀耸动,大口地喘着气,她果然是伊姝。痕看见一只疤痕累累的手将煤气灯拧灭了。列车长快到帐篷门口了,他的背影在朦胧中显得有点悲怆。伊姝号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跌跌撞撞地向门口冲去,她扑倒在地,抱住列车长的腿,想要阻止他,列车长用力一踢,将她踢翻在地,然后头也不回地出去了。伊姝从地上爬起来,站在门口,她那白色的影子成了痛苦的化身,她的两臂向前伸展,像是期盼远去的男子回到她的怀抱。痕不敢在这个时候走近她,他不想自讨没趣,而且他也不太明白眼前发生的事,只是有种模糊的预感。此刻他感到自己和伊姝之间隔了一道深深的鸿沟,也许她再也不会对自己有兴趣了吧。痕从此刻的寂静里猜测出大家都在等待一件严重的事情发生。一会儿工夫,周围的这些人的身体开始了猛烈的颤抖,弄得方桌发出连续的“嗒嗒嗒”的响声。他们就如同在集体打摆子一样。痕扭头看伊姝,伊姝已经不见了,恐怕是隐没在哪个黑角落里了。他想到帐篷外面去看看,还没起身,就有一双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哪里去?”那声音凶神恶煞。痕只好坐着不动。
列车长的惨叫很快就传来了,在想象中很像肢体被撕裂时发出的声音,一共只有四五声,然后就无声无息了。桌旁的人都像柴棍似的倒在地上,昏过去了。痕的脑子里出现一个疑问:为什么他刚到此地时碰见的那四个人,在狼的袭击之下一点痛苦的表现都没有呢?在这个疑问后面是一个更大的疑问:为什么这些人全都在狼的面前那么驯服,而平日有点凶恶的列车长竟然会将自己送到狼口里,且谁也阻止不了?按住痕肩膀的那个人松开了手,痕随之站了起来。他绕过那些躺在地上的人,往帐篷的另一侧走去,他需要独自一个人冷静一下。他在一个很大的旅行包旁边躺下去,上半身枕着那包,打算将刚发生的事好好地想一想。但刚一开始想他就发现自己走进了死胡同,真是不论从哪方面都想不通,反正想不通,还不如睡觉算了。不一会儿他就昏昏沉沉地睡去。在梦中有一个人在扯他那条痛腿,隔一会儿扯一下,每当他坐起来要还击,那人又不见了。确切地说,那人从未出现过,可以摸到的只是一双干瘦的手,痕真想用一把刀斩断那双可恶的手。他睡得越沉,进入的梦境越深,那双手就越用力地扯,扯得他几乎要清醒,口里不由自主地发出“哎呀!”的呼痛声,而这时瞌睡又会使疼痛短暂地中止。这种拉锯似的相持不知过了多久,痕在梦中感到自己的头越来越大,越来越空,如鸡蛋壳般的脆弱,莫名的害怕完全征服了他的整个身心。这时傻大姐的声音就响起来了,虽然没有醒,却听得清清楚楚。
“他是一个特殊的家伙,场长并不能设计他的命运,他前途莫测。其实场长能做的不过就是买一张车票把他送上火车了事,他管不了那么多,谁也管不了那么多。我倒是很喜欢他的,他很像我弟弟。他第一次来餐厅就餐时我就从窗帘后面注意到他了,当时他有些潦倒的样子,眼神也很慌乱。他真是一个很可爱的小伙子,这样的人场长当然要特别关心他。您瞧他睡着了也不安分,两只手一挥一挥的,像是在和人打架。”
“其实他还是很顾忌的,”伊姝的声音响起来,“他体质弱,我让他举那副哑铃,他一次也没举过。这怎么行呢?他这种人,让人喜欢,也让人操心。您看,他醒过来了。”
一股恶意的情绪从痕心里涌出来,他忍不住对伊姝说:
“他已经走了,您怎么不跟他去呢?”
伊姝笑起来,捅了捅傻大姐,说:
“您听,他的逻辑多么古怪啊!他真是个怪人,难道不是吗?”
她忽然又严肃起来,换了忧郁的调子说:
“在这种地方,女人的生命力是很顽强的。您不搞锻炼,这很不好啊。”
“我知道他的想法,他对来此地这件事耿耿于怀,到现在也没有认同。喂,我想问问您,难道不是您自己要来这里的吗?”傻大姐捉住他的一只手问道。
痕还真的从没问过自己这种问题。是不是他自己要来这里的呢?似乎是,又似乎不是。当时场长骗他说是出差,他的谎言漏洞百出,只要自己稍加警惕就可戳穿,可自己就硬是毫不怀疑地上了车,上车之后发现重大问题,要返回去也是很容易的,而自己又偏偏想出些站不住脚的理由来为场长做解释,宁愿自己焦虑不安也不愿往另外一方面想一想。现在回忆起列车长和他在自己包厢里长时间聊天的奇怪举动,以及他坐立不安的表现,痕似乎明白了,原来列车长是在拖延他的时间,免得他过早地改变主意,后来他将他锁在包厢里的举动也是为了这个目的。痕想不出自己对场长究竟有种什么信念,以至于如此驯服地钻进他的阴谋之网。只是为了他脸上劳累的皱纹,还是他那不苟言笑的古板性格?是的,这趟旅行的确是他自己要来的。他把自己今天的处境的原因都归于场长,是不是也是种错误呢?话说回来,场长完全可能仅仅是为他安排了一次旅游,作为对他多年辛苦工作的奖赏,但是场长又不好意思说出来(他是个极其内向的人),就故意说成是让他出差,还怕他不去,亲自送他。问题全出在后面,他上了一列奇怪的火车,他上车之后又完全丧失了警惕,以致中了列车长的计,这位列车长既是一个虐待狂,又是一个自虐狂,他之所以来与他聊天就是为了网住自己的猎物。那车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列车长的猎物,他们和痕的最大不同就是他们全是自愿的,他们为什么会自愿做猎物呢?痕的思想到这里停止了,想不下去了。他又回到第二种可能性,即使是根据第二种可能性,也只能说是他自己要来此地的。当时暖气被关掉,包厢门被锁,他却一次也没想过要下火车,一闪念都没有。他甚至还在又冷又黑的储藏室里与傻大姐寻欢作乐呢!是不是车上所有的人都没想过要下火车,他就被那种氛围同化了呢?而现在的氛围是,所有的人都没打算离开此地,他又怎么不会被同化呢?
因为痕不回答她的问题,傻大姐就松开他的手,往门口走去。她在门口停下,侧着脑袋倾听。坐在痕身旁的伊姝又开始了缝补工作,手臂一扬一扬地,显得很镇定,后来甚至还哼起了小曲,先前的那种悲痛完全没影了。痕想,她的东西怎么就永远也缝不完呢?在她身旁,痕心里又荡漾起激情,他忍不住从背后伸手去搂着她,和她紧紧地贴在一起。女人也似乎很感激,但并不像和列车长在一起时那么狂热。痕看着她一针一针缝下去,就不无妒意地问她:
“为什么您不能爱上我呢?”
“我这不是爱上您了吗?”她天真地说,用针在痕箍紧她的手臂上刺了一下。
从她的身体里仍然有丝丝冷气冒出来,她调皮地问:
“痛不痛?”
“不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