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是一种感觉,是人的欲望阶段性的满足;它是你用普通人的心态去打量当下生活时的一种踏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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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遵从内心的选择是幸福的,却又是那么艰难。那天,秦风越想心里越不是个滋味,像吃了一盘子绿头苍蝇。那东西就像铜墙铁壁堵在胸口,血在血管里发出砰砰砰撞击的声响,脖子被撑得急剧膨胀了起来,呼吸也变得猛烈短促。
突然,他下意识地开始敲击键盘,一时间那键盘被他敲得噼里啪啦,如一屋顶的铅粒顷刻间撒向桌面,心也如铅块坠落般急速下沉。他身体里憋足了劲的郁结,似乎都通过这键盘,喧嚣而出。指间燃烧的半截香烟,也伴随手指在疾驰跳跃,烟灰纷扬而下,黑色键盘瞬间染上一片灰白。敲完离婚协议书的最后一个字,他长出一口气,将烟蒂掐灭在烟灰缸里。
“望着你我心里难受无语泪流,你的温柔我不再奢求,往事历历不堪回首……”手机里的歌者卖弄着忧伤的喉咙,让秦风的心禁不住颤了一下,他烦躁地瞟一眼桌上的手机,又将目光移向电脑。之前,秦风喜欢韩磊,喜欢腾格尔,喜欢刘欢,也喜欢刀郎。那夜之后,他喜欢上陈瑞这首《梦醉西楼》,一遍一遍听,然后一遍一遍流泪。
歌声再次响起,秦风才木然地抓起手机,眼睛仍盯着电脑上的文字。电话里对方声音很急,很沉,充斥着火药味。秦风听出是王国伟,正抱怨他半天不接电话。秦风这才整理情绪,挤出一丝残缺不全的笑容,提了提劲,道:“首长有何指示?”
秦风和王国伟是大学同班同学,平日里电话往来,总是先调侃几句,才说正事。秦风总以“首长有何指示”开场。这时,王国伟常常会很受用地笑骂一句:“屁……”可今天,秦风还像往常一样习惯性地调侃,却像三分线外投往篮筐的球,没碰着篮板就飘到了遥远的地方。
王国伟没有和秦风打趣,而是焦灼地吼了一句:“杨海涛出事了,你马上赶到市医院来。”说完顿了一下,又道:“老六我已经通知了。”
手机还贴在秦风耳朵上,电话里只剩“嘟嘟嘟”的忙音了。他半天没回过神来,但从王国伟打电话的口吻上判断,今天肯定不是愚人节。这样想着,他马上起身,抓过衣帽架上的外套,破门而出。
刚拐下楼梯,秦风又折回来,推开离楼梯口最近的一间办公室的门,朝正趴在电脑上的女孩说:“小王,待会儿可能有个作者过来,你替我接待一下。”
王倩看秦风着急的样子,先是一怔,然后望着他嗯嗯地直点头。她似乎还想问点什么,可转眼秦风已没影了,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继续把头埋进电脑,却再也看不进去一个字了。
秦风走了,王倩对面外号叫“猴子”的年轻小伙子,晃着脑袋,像古代私塾里朗诵《弟子规》的学童,朝王倩不停地鼓动着腮帮子,嘴一张一翕地变换着口型,像是在打暗语,绿豆大的一点点眼睛,咕噜咕噜转着。
王倩明白猴子的意思,便瞪了他一眼,道:“切!你也不撒泡尿把自己照照。”
猴子郁闷地直翻白眼,琢磨大半天,问:“哎哎哎,王倩,啥意思你?”
“你就没急过?没乱过方寸?”王倩嘴上使了很大劲,一字一句,近乎咬牙切齿。
王倩斜对面的女孩儿刘蕊扑哧一声笑了,朝王倩努努嘴,一本正经道:“王倩同志,注意团结,注意团结,别老踩人家猴子尾巴好不?”
猴子愣了半天才猛地反应过来。原来猴子前不久被女朋友甩了,痛苦得死去活来,没忍住在王倩和刘蕊跟前诉说了一番,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之后,猴子的“不男人”行为,就被王倩当成了茶余饭后的笑柄。
“真是妇人之心!”猴子似乎生气了,忽地站起来,气愤地说:“好好干活,我这期的诗歌稿子可全部OK啦!”猴子是诗人,在《诗刊》等大型文学杂志常有诗歌发表。因为这个,大学毕业后直接被杂志社社长王江河一眼看中,做了《秦风》杂志的诗歌编辑。
王倩一听,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马上起身,凑猴子身边,满脸堆起笑,毕恭毕敬道:“哎,猴哥,有一关系特要好的姐妹的诗,很短很短很短的一截截,我光顾忙了,忘跟你汇报,这一期得给人家发了,再不能……”还没等王倩说完,猴子朝王倩扮了个鬼脸,打着口哨,夸张地扭着屁股,摇头晃脑地出门了。
王倩望着门,噘噘嘴,低声嘟囔猴子不是人。
宁州的夏天说来就来,刚进入春天没多久,夏天便毫无过渡地来了,阳光明媚得有些扎眼。
一辆出租车停在《秦风》杂志社大楼前,下来一女孩,白T恤,蓝短裙,右手拎一精致白色手包。一头黑色披肩长发,在微风中飘动。咖啡色眼镜,遮住了大半个脸庞。她朝前走了几步,又停下,浑身透射着青春的活力,尤其那凸凹有致的线条,用“杨柳扶风”一词来形容,再恰当不过了。她抬头打量着眼前这幢大楼,又转过来转过去瞅了半天周围的建筑,似乎才确定这就是她要找的地方,便袅娜地进了楼门。
大楼里进进出出的上班族们,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这位漂亮的女孩儿。有的边走边扭过头去望着,还有的驻足欣赏,女人们则把妒忌的眼神拉得好长好长,但所有人嘴里都发出啧啧的赞叹。门卫老刘的目光也被女孩的娇美牢牢钳住,竟忘了盘问她是哪个单位的,要找谁。女孩径直朝电梯走去,等电梯门开了,女孩的倩影消失了。老刘这才意识到她还没登记呢,立即从椅子上蹦起来,追了过去,大喊道:“哎哎哎,姑娘……”
女孩从五楼电梯出来,很快找到“编辑部主任”办公室。她轻轻地敲门,没人应。再敲,仍不应。抓住门把手一推,发现门是锁着的。女孩噘噘嘴,左右张望着,心想:“不是电话里说得好好的,在办公室等我,这会儿却没人了。难道是不想见我,躲了?”这样想着,她便走到隔壁挂着“编辑部办公室”牌子的门口。
这时,猴子恰好从卫生间出来,远远看见办公室门口站着一位长发披肩、亭亭玉立的女孩,想必一定是王倩所说的那位跟她关系特要好的作者。这样想着,心里美滋滋的,像吃了蜜,立刻来了精神头,刚才跟王倩的不悦也顿时烟消云散了。猴子故作镇定,边走边摇头晃脑地嘴里小声吟诵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猴子悄悄走到女孩身后,用食指在她肩上轻轻弹了一下。女孩正欲敲门,被后面伸过来的一只手吓了一跳,回头看着猴子,一脸惊慌。
就在女孩回头的一瞬,猴子的视觉神经受到了前所未有地强烈冲击,用呆若木鸡来形容猴子的表情,再恰当不过了。在宁州,猴子也算阅“女”无数,但美到如此精致如此让人惊心动魄的女孩子,他还是头一次遇着。猴子“木鸡”了好一会儿,才发觉了自己的失态,脸上立刻涌动起层层叠叠的笑容,随即点头哈腰,嬉皮笑脸道:“美女,请进请进!”说着从女孩背后伸过手,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王倩和刘蕊的目光也都齐刷刷地钉在了女孩身上。俩人先是眼睛比平时大了好一阵子,随即又都像什么都没看见似的,缩回眼睛,不声不响地埋头各干各的事儿。
女孩有些不自在地朝里面扫了一眼,一看秦风不在,便转过脸对猴子说明来意。
王倩一听找秦风,而且是一个她和刘蕊都无法企及的靓女,心头立刻爬满了醋酸菌,脸色也变得不那么灿烂了。她四平八稳地坐着,用不屑一顾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女孩,硬邦邦地道:“秦主任不在,你改天再来吧!”
话说完,王倩又忽地想起,秦风走时交代过有个作者来找他,难道这女孩就是?找秦风的作者很多,女作者也多,尤其那些美女作者。王倩只要看见她们,心里就堵得慌,一整天都没个好心情。
王倩望着女孩,尽管心里极不舒服,可她又怕怠慢了这位作者惹秦风不高兴,还是很无奈地站起来,脸上挂了点鲜活,态度也和蔼了些,问:“你是作者?”女孩迟疑地望着王倩,似乎不知道是点头还是摇头,只默默地笑着。
“秦主任有急事出去了。”王倩犹豫了一下,“……要不,你到他办公室等等?”
女孩感激地笑笑,不停地说着谢谢。
王倩原本想客气一下,打发女孩离开,没想到,这女孩给她杆儿还真就往上爬。她只好带女孩到秦风办公室,很不情愿地倒了茶,冷冷地递给女孩。
女孩接过茶杯,又微笑着回道:“谢谢!谢谢!”。
王倩很吝啬地挤出一丝笑,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先忙去了。”
“谢谢!”女孩儿不停地点着头,“您忙吧。”
王倩回到办公室,猴子神秘兮兮地说了一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然后问王倩:“那女孩找秦主任干吗?”
王倩剜了猴子一眼,没好气地说:“想知道?自己去问!”说完一屁股坐下,悄无声息地把电脑敲得啪啪直响。
“我怎么看那窈窕淑女的眼神里,闪动着秦主任的影子……”
“给!”刘蕊发现王倩正恶狠狠地盯着猴子,马上从斜对面扔给猴子一颗巧克力,“把嘴先堵上,该干吗干吗去!”
猴子看王倩阴着脸半天没说一句话,就再没敢吭声。
女孩在秦风办公室里这儿看看,那儿望望,最后把目光停在两本书上。都是秦风写的,一本叫《曾经沧海》,她读过。还有一本叫《别恋》,她拿起这本书看着,很快就被书中的浪漫爱情故事所吸引,一时竟忘了时间。
门咣的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女孩吓了一跳,噌的一声从椅子上蹦起来,慌忙放下手中的书,朝王倩不好意思地笑笑,生怕自己的心思,被眼前这个凶巴巴的女孩看穿。
王倩立在门口,一只脚搁在另一只脚上,厌恶地盯了女孩一会儿,见她一副“不到长城非好汉”的架势,心里骂道,见过死皮赖脸的,还没见过这么死皮赖脸的!于是,冷冷道:“我们都下班了,你还不走?”
女孩怔了一下,道:“下班了?”又看一眼手腕上的地摊表,皱了皱眉问:“秦老师是不是不来了?”
你自己问他吧!王倩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无奈地拨通了秦风的手机,然后扔下女孩走了。
宁州市人民医院。
王国伟和老六站在楼梯拐角处,正激烈地讨论着什么。楼道的尽头是手术室,门顶“手术中”的灯还亮着。杨海涛的母亲像一堆泥瘫在老伴儿怀里,没有哭泣,只有呆滞混浊的目光,一直朝向手术室的门。杨海涛的姐姐满脸泪水地牵挽着母亲的胳膊,也盯着手术室。旁边还站着一圈杨海涛家的亲戚,他一言你一语地劝说安慰着两位老人。
“不要太伤心,海涛不会有事的。”
“叔、姨,你们要打起精神来,海涛肯定没事。”
秦风走出电梯,冲到一位小护士面前,询问手术室的具体位置。小护士随手指了指,秦风小跑着拐过楼道,远远看见了王国伟和老六,便喘着粗气冲了过去,急道:“海涛到底怎么了?”
王国伟沉沉地道:“烧伤了。”
老六叹口气道:“哎,提不成,提不成,真是红颜祸水啊!”
秦风不解地盯着老六,问:“什么红颜祸水?”
这时,手术室门顶的灯灭了。老六说着“出来了”,三人一齐快步朝手术室走去。
楼道里等待的人们,也都一窝蜂朝手术室门口涌过去。
杨母挣脱老伴的手,扑了过去,死死拽住担架车,哭喊着“涛涛、涛涛”。
护士们纷纷跑过来阻拦着,亲戚们牵住了海涛父母的手。
一位中年男大夫从手术室出来,大声说:“家属们都让让,让让……”正说话间,中年大夫像是认识王国伟,摘了口罩,走过来笑道:“王主任好!指导工作也不提前打个电话?”
王国伟只顾瞅着杨海涛,根本没注意眼前这个人,一看对方跟自己说话,怔了一下,道:“哦,是魏院长……这是我同学,情况怎么样?”王国伟并没有笑,他笑不出来。即便能笑出来,在这种场合,他觉得笑也是极不合时宜的。不过,他明白,对于医生来说,死亡在他们眼里仅仅只是一个中性词,更何况杨海涛还活着。
魏院长见王国伟神情严肃,便收起笑容,道:“患者手术很成功,当然,他全身大面积烧伤,眼睛角膜已被腐蚀,其他部位的恢复需要一个过程,当然,只要不引起并发症,经过多次手术,治愈率还是很高的。”
王国伟叹了口气,点点头。
魏院长又笑了,道:“王主任,到办公室坐坐吧。”
王国伟摆摆手,道:“不了,改天拜访吧!”
魏院长又客套一番,看王国伟站在那儿不动,便道:“王主任,你放心,我会尽全力的。”说完,又点头哈腰道:“那我先去了,还有一台手术等着。”一边往前走,一边回头朝王国伟笑着说再见。
王国伟点点头,目光投向被护士们推着往病房去的担架车。
秦风和老六都在旁边看到了魏院长对王国伟点头哈腰的样子,互相交流着目光,都觉得还是在核心部门工作好,走到哪儿都有人拿你当干粮。
杨海涛被推进病房,所有人也跟着往病房里涌,被护士拦住了:“这是无菌病房,任何人不准进来。”人们都站住了。
王国伟上前握住杨父的手,引他走到楼道里,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说:“叔,我们都是海涛的朋友,出了这样的事,我们也很难过,您老要挺住,相信海涛很快会好起来的。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您收下买个营养品啥的。”
杨父看着王国伟、秦风和老六,嘴唇不停地嚅动,眼里噙着泪,哽咽着,一时什么话都说出不来,只一个劲地推搡着不接。老六也从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塞到了杨父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