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贾走进中军大帐的时候,看见端坐在中央的田穰苴不仅一身戎装,而且一脸的肃穆,与昨天一脸谦和地跟庄贾约定见面时间的田穰苴截然不同。此时的田穰苴看着他的眼神冷漠而神秘,仿佛充满了哲学意味的生命终极思考,仿佛是在向遗体告别。
庄贾开始不自然了,甚至开始后悔。
田穰苴坐着不动,质问居高临下地压了下来:“何后期为?”(为什么迟到?)
庄贾听到田穰苴开口了,不禁恢复了自信:“不佞大夫亲戚送之,故留。”(同僚和亲戚安排送别,所以耽误了。)
田穰苴听到庄贾轻描淡写地提供了这样一个答案,马上以振聋发聩的“三忘原则”有力地回敬了庄贾,“将受命之日则忘其家,临军约束则忘其亲,援枹鼓之急则忘其身。今敌国深侵,邦内骚动,士卒暴露于境,君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百姓之命皆悬于君,何谓相送乎?”大家都能看出来田穰苴讲的道理比庄贾大。事实上田穰苴提出的“三忘原则”也是后来中国职业军人敬业精神的基本要求。
有首歌唱得好:“你不当兵我不当兵,谁来保卫祖国?谁来保卫家?”这本来是小兵都懂得的道理,偏偏庄贾装糊涂,于是田穰苴只能不客气了。
田穰苴黑着脸问军正(当时掌管军纪的军官):“军法期而后至者云何?”(按照军法,对于约定时间集合而迟到的人,如何惩罚?)
军正的回答很负责:“当斩。”
对于身为齐国军队首长的庄贾来说,军正提供的答案简单得就像1+1=2,但是在军正提供这个答案之前,庄贾从来都没有想到这个答案跟自己也会发生联系。
滥用的权力让人疯狂,绝对的特权让人愚蠢,这跟人的智商无关。
深受齐景公宠信的庄贾,一贯不可一世的庄贾,此刻崩溃了。
当时没有中国移动,贵为齐国第一宠臣的庄贾只能派人快马飞奔向齐景公求援,这是庄贾最后的救命稻草。
然而,田穰苴的刀已经出鞘。
在田穰苴看来,庄贾作为前任齐国的军事首长,本来就应该为齐国的损兵折将、国土沦陷承担责任。与此同时,自知出身微贱的田穰苴也急需一个“昂贵的代价”来树立自己在全军的威信。显而易见,庄贾的脑袋之于田穰苴,就是最合适的“昂贵代价”。更重要的是田穰苴深知自己和娇贵蛮横的庄贾根本不可能和谐共存、长期合作。如果两人长期并存、明争暗斗,不论对自己还是对齐国的军队和君主来说都是浪费资源和生命,田穰苴绝不能容忍这种情况发生。
既然如此,庄贾这次在不合适的时候做的这件不合适的事,对田穰苴而言,却恰恰是在合适的时候得到了合适的机会。
俗话说得好,“机会属于有准备的人”,田穰苴准备好了。
军营辕门前,庄贾的人头落地,血染黄沙。
大军未动,三军总司令先干掉了监军,这个人不仅是国王最信任的宠臣,而且还是前一天总司令诚恳要求上级委派下来的监军。对于广大准备奔赴疆场的将士们来说,这种事不仅闻所未闻,简直是难以想象。
此刻所有的战士因为田穰苴的刀和庄贾的头同时屏住了呼吸,数万人的心跳统一到了一个节奏,“三军之士皆振栗”。(点评:庄贾已死,齐军的各级军官和战士不用再费心选边站队了,事情变得简单了:对于下属来说,简单环境下的执行力肯定会迅速提升;对于军队来说,执行力就是战斗力。)
庄贾的教训告诉世人这样一个道理:在不了解一个人之前先鄙视对方是非常愚蠢和危险的。
齐景公得知田穰苴要斩杀庄贾以整肃军纪的消息,着实吓了一跳,他实在没想到前一天还谦虚谨慎、低调朴素的小田变脸如此之快。时间就是生命,这句话在这种时候再合适不过。齐景公马上派出特使乘坐马车迅速赶到齐军大营要求田穰苴刀下留人,不管怎么说,庄贾是深受老板喜爱和信任的人,这样的人是杀不得的。
为了保住庄贾的脑袋,齐景公的特使在军营门前没有按照程序通报,而是命令驾车的驭手驾车直接冲进军营。
当齐景公的特使看到庄贾的脑袋时相当震惊,在当时的齐国朝野看来,只要齐景公不死、庄贾没有失宠,就没有人能杀掉庄贾。可是,此刻庄贾的脑袋正鲜血淋漓地摆在特使面前,由不得特使不信。
虽然庄贾的人头已经落地,但是特使仍然向田穰苴传达了齐景公特赦庄贾的命令,田穰苴将军的回答义正词严:“将在军,君令有所不受。”田穰苴说的这句话成为后世将权与君权相互抗衡和制约的理论基础,被广泛引用。
既然庄贾脑袋搬家已经成为既成事实,齐景公迟到的特赦令也传达给了将军,特使觉得自己已经完成了使命,可以回去交差了。
特使没想到田穰苴居然再次向军正提出了问题:“驰三军法何?”(在三军中乱闯该当何罪?)
军正再次负责地回答了田穰苴的问题,仍然是“当斩”。
如果把田穰苴的故事拍成电影,军正这个角色就只有两句台词,而且还是完全重复的两句台词。但是不可否认,军正的两句完全一样的重复台词很可能将成为电影史上最具震撼力的台词,生命的脆弱在这一刻被注解得简明扼要而鲜血淋漓。
特使的腿软了。
眼前大义凛然的将军,肃杀严谨的军正,碧血黄沙的人头,这一切看起来真不是闹着玩的。
历史在这一刻切换成了慢镜头。
田穰苴知道再这么认真地玩下去,下一个当斩的就可能是自己,齐景公不仅是齐王国的最高执法者,更是这个国家的最高立法者。田穰苴将军的屠刀终于在特使的脖子上拐了一个弯,他说:“君之使不可杀之。”任何法制都有底线,君主专制时代也有法制,君主专制时代法制的底线就是君主。特使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代表的是齐景公本人,杀了特使就等于在政治地位和君权尊严上对齐景公进行了斩首。这等于向君权宣战。
田穰苴在当时还不具备向君权宣战的实力(这事后来终于被田穰苴的后人田和实现了,他取代了吕姓齐王,自立为齐威王,从而开创了田姓齐王的时代),所以他放过了吓得半死的特使。但是作为一名职业将军,田穰苴必须以实际行动维护军法的尊严,既然军正说过当斩,就必须有人死。于是田穰苴下令斩杀了特使的随从、驾车的左驭手和拉车的左侧马匹,跟着特使来到军营的两个人、一匹马顷刻之间变成了三具失去头颅的尸体,这进一步加强了大军出征前整肃军纪的恐怖威慑效果。(点评:此处田穰苴强横的个性暴露无遗,田穰苴杀死的是齐景公派去的人和马,相当于向齐景公发出了警告。田穰苴这么做的目的大概是为了传达这样的信息:第一,解释田穰苴执行军法,杀死监军庄贾的原因是为了维护军法的严肃性;第二,充分说明田穰苴杀死庄贾不是私人恩怨或者争权夺利;第三,划清齐景公与田穰苴之间的权利义务界限,减少齐景公对具体军事事务的干预,避免管理混乱。然而我们可以想象齐景公在听说了这件事的过程后是怎样的震惊和愤怒,齐景公的心理反应田穰苴当然知道,明知道会惹怒齐景公,田穰苴为了达到目标却迎难而上、迎险而上,除了专注还必须具备强横的心理素质。)
再也没有人敢怀疑田穰苴将军说的每一个字的严肃性和权威性,否则,意味着生命的代价。
田穰苴让特使回去向齐景公如实汇报,自己率军出征。
一天前还“士卒未附”的田穰苴终于树立起了无人能及的军中威信,然而对于一个真正的名将来说这显然还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