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鲁之后就叫我。林少佐果然是个疯子。303室修葺一新,竟然看不出爆炸痕迹。林少佐背靠窗户,坐在桌后。四月天色早暗,看不出表情。我跟他算得上熟人。多数在跟随丁先生开会场合,有一回在“六三花园”晚宴。此人有名的特立独行,藐视上官。据说某次开会突然发怒,起身拍案大骂顶头上司是“便所之扉”,形容那位少将特务机关长办事缺乏主见,像厕所门,朝哪边都能开。他从满洲被一脚踢到华中,不是没有原因的。
少佐低头看一叠卷宗,任由一侧小桌后的书记官提问:姓名、年龄、职业、与被害人关系、爆炸发生时人在何处。我自然出之以公事公办的态度,此刻也不必亟亟乎拉交情。书记兼当翻译,他一边记录我的回答,一边大声用日语翻译。其实林少佐晓得我能说日本话。他也能说中国话。
“马先生,你是丁先生最信任的部下,在案件调查中你要大力协助。”林少佐突然抬头说这么一句。他突然说起中国话,我脑子一下子转不过弯来。
“皇军可以依靠的人实在太少了。”
我点点头,却意识到想要赞同的原本是前一句话。
“这些人都不老实,”他用手指敲敲桌上那叠记录,“说谎成性,毫无意义。难道皇军不了解他们?难道皇军不知道他们原来都是‘蓝衣社’和‘CC团’的人?有些人甚至是转向的共产党。既然投奔*****圈,就要老老实实。这个蔡德金,从前在租界报纸上写过反对大日本帝国的文章,有人告诉我们,这两天他在房间里说了不少话,我们上午问他,为什么不肯承认?”
“少佐,人说了什么,未必就是做了什么,人做了什么,未必就会说什么。”
“马先生,你认为他没做什么。那你是要为他担保么?”
我连忙摇摇头。
“那么,马先生,你说谁在做什么,谁没有做什么,你所说的做什么,到底是指做什么?”
“就是说——朝丁先生扔炸弹。”
天色渐暗,有人打开一盏灯,强光照到我脸上。如果没有电灯,审讯就会在晚饭前停下来吧?爆炸发生后,我第一次感觉到了饥饿。
我忽然想明白了,为什么日本人要把我们也列入嫌疑名单。因为——那颗炸弹不是扔向丁先生,而是事先就放到了房间里。
那其实是显而易见的。要混进公寓,跑到303门口,朝丁先生房间扔出那颗炸弹,鬼才办得到,或者隐身人。301室在楼梯口,丁先生把警卫人员安排在这个房间,就是要起这个作用。这个房间从不关门。保镖们拖来两只竹榻,轮班坐在门口。
从街上向窗口扔炸弹,也几乎不可能。丁先生向来小心,从不开窗。阳台上,一年四季都挂竹帘。
“是啊,海军武官府派来了陆战队爆炸专家。他们得到的结论也是这样。爆炸是精心策划的。马先生,你从南京特工总部时期起就一直追随丁先生,在人事方面相当熟悉。依你之见,无论‘蓝衣社’或者‘CC团’,他们中有没有人能设计出这样一颗炸弹,让它恰好在丁先生走进房间后爆炸?”
“我不熟悉做行动工作的部门,战争爆发后,丁先生离开特工总部,人事方面很隔膜了。”
“噢,是这样么?”
“但我可以确定,这些人当中——”我把手举起来,隔着墙朝301方向虚空画个圈,“没有一个受过炸药方面的训练。”
我们这些跟随丁先生的人,本来觉得自己大可不必担心。顶多判个公事不力,致误丁先生性命。正在新政府用人之际,也就是关几天,自然会释放。可如果炸弹是事先放到房间里,那最要怀疑的人倒正是这些人。说句老实话,我也不敢替大家担保。这辰光谁能给谁打包票?就丁先生这群贴身保镖,从前有跑马场马夫,有赌场打手,现在背上盒子炮,都算特工总部警卫大队人员。丁鲁小周,一个是丁先生八竿子打不到的亲戚,一个是政府机构失业小职员,个个都是跟丁先生混口饭,个个见钱眼开。何况老丁既做汉奸,人人得而诛之。背后头这些人心思,啥人猜得透?
好像猜得到我心思,林少佐看看手表,对我说:“马先生不要太担心。你一直追随丁先生,我们信任你。你很有头脑,‘和平运动’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我看你不如帮我做点事情。白天你就在审讯室做做记录,有什么建议随时告诉我。晚上你仍旧回自己房间睡觉。”
紧连着审讯室有个小套间,原先是个卧室。推开门,空空荡荡,只放着一只圆桌。桌上大盆内,堆满几十只牛肉煎包。我忧心忡忡,一天没吃东西,觉得这油腻腻冷包子也成美味。
五
封锁到现在,已是第三天。种种不便,公寓居民渐次习惯。足见人最擅长适应环境。正式封锁令是在爆炸后第二天上午贴到公寓门口的,但从前一天傍晚爆炸发生后,人员一律未曾放行。人员从外面是可以进入公寓的,但都被严格搜身,一应字纸、食物、日用物品均不得带入。实际上,除爆炸当晚有人下班回家,此后从未有人进入公寓。
居民中最早出现的骚动,发生在爆炸后第二天上午,因为要上班。他们在底楼门厅,吵得越来越响,有的胆子大点,便接近封锁圈同日本宪兵讲道理。领头那位叫杨明晖,住五楼,在日商会社上班,会讲几句日本话。不知哪句话惹恼日本人,他被一名宪兵从肩后摔到楼梯上。余下众人很快散去。
热水供应问题随后出现。公寓中水龙头原本分冷热两种,家家户户灶披间竖着一台黄铜炮仗炉。烧煤气。这是新鲜花样,打开龙头,热水在管道隆隆作响,有一位新晋女作家将那声音形容作“空洞而凄怆”。
这两年煤气公司断续停供,有时一整天都不能开火。空洞而凄怆的声音就此销声匿迹。公寓居民先是到马路对面老虎灶拎开水,后来索性跟老虎灶说好,让他们每天灌满热水瓶,送到公寓按层分发。每家在各层楼梯口放几只空热水瓶,用油漆在瓶壳写上门牌号,老虎灶派人每天上午下午收取空水瓶,灌满热水再放回到各层楼梯口。
大楼被封锁,老虎灶上的人不敢来了。有人看到我在帮日本人做事,便来请托,看能不能跟林少佐求情,每天让老虎灶送点热水进来。然而这个忙暂时帮不上。也许过一段时间。我建议他们碰到煤气灶能开火,多烧几瓶备着,平时就节省用水吧。
各种困难接踵而至。沿街不许开窗,生活垃圾不许出大楼,也不允许把垃圾堆在走廊。这些都能忍受,可是食物——
战时大家都存点米油,但封锁第一天傍晚——我当时正在啃着那堆又冷又油腻的牛肉煎包——少佐巡视大楼走廊,看到每家每户都在开灶做饭,回到303立即下命令:明天一早入户搜查。搜查结束后,公寓每家居民的存粮都见底了。
“对于坚定追随‘和平运动’的人,皇军能不能分配一些食物给他们?”
我把刚整理好的一份人物简述交给林少佐,顺便向他求情。似乎那份文件的第一行字就足以引人入胜,他用手指顺着装订线抹平,用心读起来,没有回答我的请求。
我稍候片刻,只得转身离去。出门前,他忽然递过来一把钥匙:“马先生,宪兵队搜查没收的东西,存放在工具间,交给你保管吧。”
宪兵队逐户搜查,强行没收的居民储存食物,此时全都堆放在三楼走廊尽头工具间。林少佐把这堆食物交给我,他的心思实在让人猜不透。
六
绝望情绪渐渐滋生。可以拿来吃的东西越来越少。电话线没有切断,不知是谁给住在租界的亲戚打电话,半夜里有人隔着乌漆篱笆朝楼上扔食物,有装大米的小布袋,也有饼干盒子。那条泥路从诸安浜一侧棚户绕出,穿过大片荒地,一直通到公寓背后。荒地堆满各种垃圾,野草疯长,高没膝盖。夜里日本宪兵不太愿意跑到公寓这一边来。这条运输线路原本是很有可能打通的,但是失败了。
饥饿的人对食物尤其敏感,稍有动静,整幢公寓都警醒。没有人敢亮灯,在月光下撬开钉子打开窗,压着喉咙指引方向。小包食物接连扔进来,多数跑偏到别人家里,于是引起争执。在楼道里互相敲门,指责对方打横炮“截和”,引来了日本宪兵。情急中,杨明晖开窗喊叫,企图在宪兵发现前最后一刻多运些食物进来。那两条大狼狗先前就竖起耳朵,这下听个分明,转头就朝公寓背后篱笆墙蹿去。
日本兵朝诸安浜方向开了几枪。又冲进楼道,把居民赶出来,统统蹲在门厅。先前他们因为饥饿忘记了恐惧,现在则因为恐惧忘记了饥饿。
都以为一到天亮,诸般难以想象的残酷惩罚就会降临到他们头上。从城市周围偏远郊乡常常传来一些消息,令人发指。可是林少佐上午回到公寓,只是命令宪兵重新搜查,昨晚运进房间的食物再次没收。随后所有人被赶回家中,却并未深究,没有枪毙,没有任何暴行。被搜到食物的居民,情知昨夜违反禁令的行为已坐实,他们一面惊魂稍定,一面又开始想象更大的灾祸即将临头。
新的告示贴在门厅里。如果有人能够向皇军提供有价值的线索,可以得到奖励的食物。如果有人继续擅自偷运食物进入公寓,将以触犯军事禁令的罪名加以惩罚。
临近中午,宪兵又把居民驱赶至楼下门厅,林少佐让我站在人群前,向他们宣读告示内容。这不是什么好差事,我想他们每个人都恨不得扑上来吃掉我。我没有下命令封锁公寓,我没有朝偷运食物的人开枪,可这一切现在毫无疑问都跟我有关。到头来有些事情没法耍滑头,没法含混过关。我担心他们忍不住饥饿,往刀口上找食物,再去做点小动作,偷偷往公寓中运粮食,惹得日本人真动了杀机,我这笔债就算不清了。
“马先生,对封锁公寓,严禁运入食物这件事,你怎么看?”回到审讯室,林少佐忽然问我。
“饿到这种地步,再没有来报告的,他们也许真说不出什么情况了吧?”
林少佐摇摇头:“他们可能看到什么,听到什么,看起来没有什么意思,但报告了皇军,却是很有用的线索。有些事情发生在他们面前,看起来很平常,他们可能忘记了,饥饿会帮助他们想起来。饥饿会让人头脑清醒。”
他想挖出线索抓到刺客,此举颇有些不合常规。租界内外刺杀事件层出不穷。日本派遣军司令部素来只是封锁惩罚,如果当场未能拿获,没有什么人会异想天开,试图抓捕刺客。但在林少佐,也不算特别反常。此人一贯好大喜功,在内蒙驻屯,曾擅自策划偷袭苏联边境。听说战役失败后,他把被苏军遣返的军官分别单独关押,羞辱他们,不给食物,只给他们一人发一支手枪,装一颗子弹。这些关东军军官最后都自杀了。此事几近杀人灭口,但不知为什么,军部只是将林少佐另行派遣,未予深究。
这一回,不知他又想搞出什么花样。
我们这些人,没一个会做饭的。从林少佐那里弄来一大堆食材,米、油、鸡蛋、咸肉、鱼干,也只能捉着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到后来小周出了个主意,不如找人来帮忙。
“杨明晖家小新妇,会做一手好小菜。杨家在日商会社做事,总归也好算亲日分子。”
杨家媳妇一上灶,油烟饭香顿时弥漫。几根黄鱼鲞,蒸得云雾缭绕,一时间整幢楼悄无声息,只剩下那一股咸鲜气味在楼道门缝飘进飘出。
丁先生未出事辰光,301室从来不关房门,如今也沿袭那种旧习惯。通厨房间的门虚掩着,里厢灶台上,站着杨家媳妇。煤气一时有一时无,饭也做得断断续续。这倒对了小周胃口。汪政府中人,既已当上汉奸,身前身后名是不想了,从上到下个个都是醇酒妇人。而且情场征逐,大家先到先得,不争不抢。
既然小周先一步落手,别人就在房间抽烟闲话,只等饭菜上桌。耳听得厨房间絮絮叨叨,一时间忘却离乱江山。
有人伸头进来,怪叫一句:“真香。”
是鲍天啸。住二楼,202。苏州人。我不喜欢他,是个滑头货。丁先生刚住进来时,他总喜欢有意无意凑上来。门厅里楼梯上,毕恭毕敬打招呼。丁先生是大人物,有心人每天读读报纸,自然认得。一趟两趟见多了,丁先生也叫人打听他,又问我。我知道这些人,生逢乱世,穷极无聊,多半是在找机会。况且是个文人——调查下来他是个写连载小说的亭子间作家。这种人最难弄,多数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不值得帮他说好话。我对丁先生说,虽说“和平运动”首要人才,其实最要紧是武人。文化人么,等大局明朗,自然蜂拥而至,不亟亟乎一时。
有人叫他滚开。又有人在角落里冷冷说一句,饿煞鬼投胎。鲍天啸脸上更是笑开了花,有人骂好过没人理会。他自说自话跨进门,有那么几秒钟,他忽然神情恍惚,进到房间里,鲜香更浓郁了。顺着气味方向,他急速转头一瞥,随即定格,下巴停在半空中,像一个突然失明的人在寻找方向。几秒钟后,浮滑的笑脸又回来了。但在那转瞬之间,他决心已定。
他朝我看来,说:“马先生,如果有关于爆炸案的情况要报告,是不是来找您呢?”
我想了一想,回答他:“你应该直接找他们报告。”
“这里能跟日本人说上话的,也就只有马先生了。”
我掐了烟,起身把他带到审讯室,递给他一叠印有竖格线的纸。你自己写吧。
七
审讯室原先是丁先生的客厅。房间很大,朝向街道的那部分是个凸室。像舰桥,也像个大玻璃笼子。硕大窗户,几乎占满三面墙。乳白漆细钢窗,镶嵌从英国洋行订购的巨幅平板防弹玻璃,这种玻璃原本是用在汽车上的。丁先生入住后,为安全起见,房屋由日本工程师监督改造。特工总部警卫大队刚刚成立,又特地派来开锁专家来做破坏测试,想尽办法也攻不破门窗。不要小看这些家伙,特工总部确实搜罗了一批奇术异能的江湖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