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是个艳阳天。太阳升起来了,澄澈灿烂,红艳艳的朝霞给冒着泡沫的浪尖嵌上了红宝石,色彩斑斓。
喜宴就设在这家“储备”酒店的二楼,读者已经熟悉这家酒店的凉棚了。这是一个大厅,有五六扇窗户采光,每扇窗上面(只能用怪现象来解释)写着一个法国大城市的名字。
沿着这些窗户,一个跟楼房一样长的木栏杆露台居高临下。
尽管喜宴定在正午,但从上午十一点钟开始,这个木栏杆露台已挤满了心急的来客。这是“法老号”交了好运的水手和几个士兵——唐泰斯的朋友们。为了给订婚的一对有情人增光,所有人都穿上了最漂亮的服装。
客人中在传,“法老号”的几位船主大概都要出席,给大副的婚宴增添光彩;可是没有人敢相信船主们会给唐泰斯这么大的面子。
但同卡德鲁斯一起到达的唐格拉尔证实了这个消息。早上他见到了摩雷尔先生,摩雷尔先生告诉他要来参加“储备”酒店的喜宴。
果然,过了一会儿,摩雷尔先生走了进来,“法老号”的水手齐声向他鼓掌欢呼致意。船主的莅临对他们来说不啻证实了这个不胫而走的传闻:唐泰斯要被任命为船长;由于唐泰斯在船上深受爱戴,一旦船主的选择与这些正直的人的愿望不谋而合,他们便对船主感激涕零。摩雷尔先生一走进来,大家便一起催促唐格拉尔和卡德鲁斯去找那位未婚夫,他们的任务是通知他,这个一露面便产生欢腾场面的重要人物已经光临,让他快点准备。
唐格拉尔和卡德鲁斯跑着离开,但他们还没有跑出百步,就在香粉商店附近,看到了一小群人走过来。
这一小群人由梅尔塞苔丝的女友、四个姑娘组成,她们也是卡塔卢尼亚人,陪伴着那个未婚妻,她挽着爱德蒙。唐泰斯的父亲走在她旁边,他们身后跟着费尔南,脸上挂着恶毒的苦笑。
无论梅尔塞苔丝还是爱德蒙都没有看到费尔南恶毒的苦笑。这对可怜的孩子多么幸福,他们只看到自己和为他们祝福的明媚的天空。
唐格拉尔和卡德鲁斯完成了他们的使命;随后同爱德蒙使劲、友好地握过手,唐格拉尔走在费尔南旁边,卡德鲁斯与唐泰斯老爹并肩而行,老爹成了大家注意的中心。
这个老人身穿绫纹塔夫绸的漂亮上装,有一排凿成多面体的大钢纽扣。他那细瘦然而矫健有力的脚上穿着有斑点的华丽纱袜,一望而知是英国走私货。他的三角帽垂下一束蓝白两色的彩带。
还有,他拄着一根上端酷似古代弯头牧杖那样虬结弯曲的木头手杖。简直可以说,这是一个一七九六年在重新开放的卢森堡公园和杜伊勒里宫花园里炫耀一番的花花公子。
上文已经说过,卡德鲁斯悄悄地走在他身旁,希望美餐一顿能终于使自己同唐泰斯父子重修旧好,他脑子里还留下昨天发生的事的模糊记忆,正如一早醒来在脑海里只找到睡眠时做梦的影子。
唐格拉尔走近费尔南,对那个垂头丧气的情人看了含有深意的一眼。费尔南走在那对未来夫妇的后面,被梅尔塞苔丝完全置诸脑后,爱情是自私的,然而充满了迷人的活力,因而她只瞧着她的爱德蒙。费尔南脸色苍白,又骤然一阵阵地变得通红,随之消失,每一回都让位于越发增加的惨白。他不时望望马赛那边,于是神经质的、不由自主的颤抖传遍他的四肢。费尔南仿佛在等待,或者至少预见到有大事发生。
唐泰斯穿着简朴。由于他属于商船界,所以他身穿一套介于军服和便服之间的服装;穿上这套服装,他善良的面孔在快乐和未婚妻的美貌的激发下更加光彩奕奕,完美无缺。
梅尔塞苔丝楚楚动人,宛如塞浦路斯或塞奥斯的希腊美女,眼睛乌黑,嘴唇艳红。她用阿尔勒姑娘和安达卢西亚姑娘那种自由奔放的步子走路。城里的姑娘或许会竭力把快乐掩盖在面纱之下,或者至少在浓密的睫毛之下,但梅尔塞苔丝灿然而笑,左顾右盼,她的笑容和目光非常坦率,仿佛在说:“如果你们是我的朋友,请同我一起欢乐吧,因为说实在的,我非常幸福!”
未婚夫妇和伴随在侧的几个人一出现在“储备”酒店的视线之内时,摩雷尔先生便下楼迎上前去,水手和他身旁的士兵尾随在后,他对水手和士兵重复了一遍对唐泰斯许下的诺言:唐泰斯要接替勒克莱尔船长。看到船主迎上前来,爱德蒙松开未婚妻的手臂,挽住摩雷尔先生的手臂。船主和少女于是率先登上木头楼梯,走向摆好宴席的大厅,楼梯在宾客沉重的脚步下响了五分钟之久。
“爸爸,”梅尔塞苔丝在长桌中间站住说,“请您坐在我右边;至于我左边,我要安排我当作哥哥的那个人。”她温柔的话像匕首的一击,刺入费尔南心脏的最深处。
他的嘴唇失去血色,在他刚强的脸的茶褐色之下,可以再一次看到血液慢慢退去,涌回心脏。
这时,唐泰斯也作了安排;他让摩雷尔先生坐在他右边,让唐格拉尔坐在他左边;然后他用手示意,大家随意就坐。
大家沿桌传递香喷喷的褐色阿尔勒灌肠,表壳闪光耀目的龙虾,粉红壳的大虾,像毛栗子一样裹着有刺表皮的海胆,南方的美食家认为更胜一筹、可以替代北方牡蛎的蛤蜊;还有各式各样的精致的冷盘:由浪涛一一冲上沙滩,被令人感激的渔夫称之为海果一类的食物。
“真是鸦雀无声!”老人说,品尝着象黄玉一样晶莹的酒,那是庞菲勒老爹亲自摆在梅尔塞苔丝面前的。“可以说,这里有三十个人乐不可支。”
“唉!丈夫并不总是快乐的。”卡德鲁斯说。
“事实是,”唐泰斯说,“眼下我太幸福了,所以乐不起来。如果您指的是这个意思,我的邻居,那么您说得对!快乐有时产生一种古怪的效果,它像痛苦一样使人压抑。”
唐格拉尔观察费尔南,后者容易激动的本性吸入又反射出每种感情。
“咦,”他说,“您担心什么?相反,我看您一切都称心如意!”
“正是这个使我惶惶不安,”唐泰斯说,“在我看来,人生来不会这样轻而易举获得幸福!幸福就像那些魔岛中的宫殿,由巨龙把守着门口。必须斗争才能得到幸福,而我呢,说真的,我不知道我凭什么获得做梅尔塞苔丝的丈夫的幸福。”
“丈夫,丈夫,”卡德鲁斯笑着说,“还没有呢,我的船长;你试一下做丈夫,就会看到得到什么对待!”
梅尔塞苔丝涨红了脸。
费尔南在椅子上躁动不安,一听到响声便哆嗦起来,不时擦拭渗出脑门的大片汗珠,仿佛暴雨之前最初的雨点。
“真的,”唐泰斯说,“我的邻居卡德鲁斯,根本用不着我来一驳。梅尔塞苔丝还不是我的妻子,这不错……(他掏出表来)。但是,再过一个半钟头,她就是了!”
每个人都惊叫一声,除了唐泰斯老爹,他哈哈大笑,露出仍然结实的牙齿。梅尔塞苔丝莞尔一笑,不再脸红。费尔南痉挛地握住他的刀把。
“过一个钟头!”唐格拉尔说,脸色也变得苍白起来,“怎么回事?”
“是的,我的朋友们,”唐泰斯回答,“我的父亲是我在世上受惠最多的人,在他之后就是摩雷尔先生,由于他的信任,一切困难都已经克服了。我们已经付了贴结婚预告的钱,两点半,马赛市长在市政厅等候我们。但眼下刚过一点一刻,我说再过一个半钟头梅尔塞苔丝将叫做唐泰斯夫人,我想这并没有什么大错[25]。”
费尔南闭上眼睛:一片火烧炙着他的眼皮;他靠在桌上以免支撑不住。尽管他作出一切努力,还是禁不住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淹没在聚会嘈杂的笑声和祝贺声中。
“真干得出色,嗯,”唐泰斯老爹说,“依您看,这就叫不浪费时间?昨天早晨到达,今天三点结婚!您就对我说,水手办事真快啊。”
“可是,其他手续,”唐格拉尔胆怯地提出异议,“婚约、文书呢?……”
“婚约,”唐泰斯笑着说,“婚约已办妥了,梅尔塞苔丝一无所有,我也一无所有!我们按夫妻共有财产制结婚,就是这样!这花不了多少时间书写,花钱也不会多。”
这些玩笑话又激起一阵快乐和叫好的喊声。
“因此,我们原以为是订婚喜宴,”唐格拉尔说,“说实话是一场婚宴。”
“不,”唐泰斯说,“您不会有什么损失,请放心。明天早上,我动身到巴黎去。去要四天,回来要四天,认真完成我肩负的差使要一天,三月一日我就回来了,三月二日举行真正的婚宴。”
又一场盛宴的前景使欢乐倍增,以致唐泰斯老爹本来在宴会开始时埋怨静悄悄的,如今在一片说话声中,想对未来的夫妇祝愿前程似锦,那是白费力气。
唐泰斯看出父亲的想法,报以充满热爱的微笑。梅尔塞苔丝开始去看大厅里钟声模仿杜鹃叫的一只挂钟是什么时间,对爱德蒙做了一个小小的手势。
餐桌周围弥漫着吵吵嚷嚷的快活和无拘无束的气氛,这是在地位低微的老百姓中伴随宴会终了所特有的情景。那些觉得位子不称心的人从桌旁站起来,去找别的邻座。大家同时讲话,谁都不顾及要回答对方的话,而仅仅自问自答自己的想法。
费尔南苍白的脸色几乎转到唐格拉尔的脸颊上;至于费尔南,他已不再生存,活像一个在火湖里的罪人。他是最早离席的人之一,在大厅里踱来踱去,竭力堵住耳朵,不听喧闹的歌声和碰杯声。
他看来在躲避唐格拉尔,正当唐格拉尔在大厅一角赶上他时,卡德鲁斯也走近了他。
“说实话,”卡德鲁斯说,唐泰斯意外的幸运本来在他心里投下了仇恨的幼芽,但唐泰斯的客客气气,尤其庞菲勒老爹的好酒已经去掉了这种仇恨的一切残余,“说实话,唐泰斯是一个可爱的小伙子;当我看到他坐在他的未婚妻身旁的时候,我心想,对他来一场恶作剧,像你们昨天策划的那样,那真是太遗憾了。”
“因此,”唐格拉尔说,“你已看到,事情没有下文;这个可怜的费尔南坐立不安,起初他叫我难受;可是,一旦他拿定了主意,担当他的情敌的伴郎,就没有什么可说三道四的了。”
卡德鲁斯望着费尔南,他脸色煞白。
“牺牲真够大的,”唐格拉尔继续说,“因为说实话,姑娘非常漂亮。啊!我那未来的船长是个幸运的家伙;我真想只当十二小时的唐泰斯。”
“我们动身吧?”梅尔塞苔丝用甜蜜的声音问道,“两点敲过了,他们两点一刻等我们到达。”
“好,好,动身吧!”唐泰斯赶紧站起来说。
“动身吧!”全体宾客齐声重复。
与此同时,目不转睛地盯住坐在窗沿的费尔南的唐格拉尔,看见他睁着惊惶不安的眼睛,仿佛出于痉挛的动作,站了起来,又跌坐在窗沿上;几乎在同一时刻,楼梯上响起嘈杂的声音;沉重的脚步声,模糊不清的说话声,夹杂着武器碰撞声,盖过了宾客的闹嚷声,吸引了大家的注意,这注意力旋即变成忐忑不安的寂静。
嘈杂声越来越近,门上响起三下叩击声;人人惊讶地面面相觑。
“以法律的名义!”一个响亮的声音喊道,谁也没有应声。
门随即打开,一个佩着肩带的警官走进大厅,后面跟着四个士兵,由一个下士率领着。
不安变成了恐慌。
“怎么啦?”船主迎着他认识的警官走去,问道,“毫无疑问,先生,产生误会了。”
“如果有误会,摩雷尔先生,”警官回答,“请相信会迅速得到纠正;我暂且有逮捕令在身;虽然我要勉为其难地履行职责,但仍然不得不完成,诸位,谁是爱德蒙·唐泰斯?”
人人的目光都转向那个年轻人,他激动异常,但保持尊严,往前走了一步,说道:
“是我,先生,您找我有什么事?”
“爱德蒙·唐泰斯,”警官说,“我以法律的名义逮捕你!”
“您逮捕我!”爱德蒙说,脸色有点发白,“您为什么逮捕我?”
“我不知道,先生,但一审问你就知道了。”
摩雷尔先生明白,事情无法改变,没有必要抗拒,一个佩着肩带的警官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尊冷酷、又聋又哑的法律塑像。
相反,那位老人扑向警官;有些事是做父亲或做母亲的心永远不了解的。
他苦苦哀求,眼泪和祈求毫无用处;但他的绝望那么巨大,警官被打动了。
“先生,”他说,“请镇定下来;或许您的儿子忽略了一些海关手续或检疫手续,一旦从他那里获得需要了解的情况,很可能他就会获释。”
“啊!这是怎么回事?”卡德鲁斯皱起眉头问唐格拉尔,后者故作惊讶。
“我怎么知道?”唐格拉尔说,“我同你一样,我看到发生的事,莫名其妙,摸不着头脑。”
卡德鲁斯四顾寻找费尔南,他已不见踪影。
于是,昨天的一幕可怕而又清晰地呈现在他的脑海里。
可以说,倏然而至的灾难刚刚揭开了昨天酒醉在他的记忆中蒙上的纱幕。
“噢!噢!”他用嘶哑的声音说,“难道这是您昨天所说的开玩笑的继续,唐格拉尔?这样的话,让开这种玩笑的人倒霉吧,因为这种玩笑太卑鄙了。”
“我决没有干!”唐格拉尔大声说,“相反,你明明知道我撕掉了那封信。”
“你没有撕掉,”卡德鲁斯说,“你只不过扔在角落里罢了。”
“住嘴,你什么也没有看见,你那时喝醉了。”
“费尔南在哪里?”卡德鲁斯问。
“我怎么知道!”唐格拉尔回答,“大概忙自己的事去了,但我们别管这个,还是去照顾一下那些难过的可怜虫吧。”
在他们谈话的时候,唐泰斯微笑着同所有的朋友握手,准备束手就擒,他说:
“大家放心,这一错误会马上得到解释,我想还不至于入狱吧。”
“噢!当然,我可以担保是这样。”唐格拉尔说,这时,他走近形成全场中心的那群人。
唐泰斯走下楼去,前面走着警察分局局长,周围由士兵们簇拥着。一辆车门敞开的马车等在门口,他上了车,两个士兵和警察分局局长随后跟上;车门又关上了,马车又踏上了往马赛去的路。
“再见,唐泰斯!再见,爱德蒙!”梅尔塞苔丝冲向栏杆,大声喊道。
囚犯听到这最后的喊声,仿佛是他的未婚妻从撕碎的心里发出的一阵呜咽;他从车门探出头来,叫道:“再见,梅尔塞苔丝!”他消失在圣尼古拉堡的一个屋角后面。
“你们在这儿等着我,”船主说,“我搭上遇到的第一辆马车,赶到马赛去,再把消息给你们带回来。”
“去吧!”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去吧!快回来!”
他跟着动身以后,所有留下来的人一时呆若木鸡。
老人和梅尔塞苔丝有一会儿显得孤零零的,各自沉浸在痛苦之中;他们的目光终于相遇了;他们发觉彼此如同两个遭到同一打击的受害者,便扑到对方的怀里。
这当儿费尔南回来了,斟了一杯水喝掉,然后走去坐在一张椅子上。
凑巧,梅尔塞苔丝离开老人的怀抱,就跌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
费尔南出于本能,把他的椅子挪后一点。
“是他干的,”卡德鲁斯对唐格拉尔说,他的目光没有离开过卡塔卢尼亚青年。
“我不相信,”唐格拉尔回答,“他太蠢了;无论如何,作恶者必自毙。”
“你就是不提那个出谋划策的人。”卡德鲁斯说。
“啊!说实话,”唐格拉尔说,“但愿信口而出的话都得负责!”
“是的,信口而出的话会成尖刺落下来。”
这时,围在一起的人用各种方式,纷纷议论这次逮捕。
“您呢,唐格拉尔,”有个人问,“您怎么看待这件事?”
“我吗,”唐格拉尔说,“我想他可能捎回来几包违禁品。”
“如果是这样,您本该知道,唐格拉尔,您是会计啊。”
“不错;但会计只知道报上来的包裹,我知道船上装载着棉花,如此而已;我们在亚历山大港[26]帕斯特雷先生的仓库和斯米尔纳港帕斯卡尔先生的仓库里进的货;别的情况就不要多问我了。”
“噢!现在我想起来了,”可怜的父亲喃喃地说,抓住一丝记忆,“昨天他告诉我,他给我捎来一箱咖啡和一箱烟草。”
“您看,”唐格拉尔说,“正是这个,我们离开时,海关人员可能上船检查‘法老号’,发现了秘密。”
梅尔塞苔丝根本不相信这一切,她的郁闷一直压制着,这时突然爆发成呜咽。
“得了,得了,要抱有希望!”唐泰斯老爹说,却不知所云。
“要抱希望!”唐格拉尔重复说。
“要抱希望。”费尔南竭力咕噜着说。
但是这句话哽住了;他的嘴唇嚅动着,嘴里却发不出声音来。
“诸位先生,”一个待在栏杆旁了望的来宾叫道,“诸位先生,来了一辆马车!啊!是摩雷尔先生!鼓起勇气!鼓起勇气!他一定给我们捎来了好消息。”
梅尔塞苔丝和老父亲冲出门去迎接船主,在门口遇上了他。摩雷尔先生面如土色。
“怎么样?”大家异口同声地问。
“朋友们!”船主摇着头回答,“事情比我们想象的要严重。”
“噢!先生,”梅尔塞苔丝大声说,“他是无辜的!”
“我相信如此,”摩雷尔先生回答,“但有人指控他……”
“指控他什么?”老唐泰斯问。
“指控他是拿破仑党代理人。”
凡是在这个故事发生的时代生活过的读者,一定会记得摩雷尔先生刚刚说出的指控在当时有多可怕。
梅尔塞苔丝惊叫一声;老人跌坐在一张椅子里。
“啊!”卡德鲁斯轻声说,“您骗了我,唐格拉尔,玩笑还是开了;但我不想让这个老人和这个姑娘痛不欲生,我要对他们和盘托出。”
“住嘴,混蛋!”唐格拉尔叫道,抓住卡德鲁斯的手,“否则我不管你的安全;谁告诉你,唐泰斯真是无罪呢?帆船在厄尔巴岛靠过岸,他上了岸,他在费拉约港待了一整天;如果在他身上找到连累他的信,帮他说过话的人会被看做他的同谋。”
卡德鲁斯出于自私的本能,马上明白这番议论无懈可击;他带着因恐惧和难过而显出惊慌的眼神望着唐格拉尔,他是先进一步再退两步。
“那么我们等等吧。”他喃喃地说。
“是的,我们等一等,”唐格拉尔说,“如果他是无辜的,就会释放他;如果他有罪,就犯不着为一个密谋者连累自己。”
“那么我们走吧,我在这儿待不下去了。”
“好的,来吧,”唐格拉尔说,很高兴能找到一个一同退走的同伴,“来吧,让他们各自找机会退走吧。”
他们俩抽身走了,费尔南重新成为姑娘的靠山,拉住梅尔塞苔丝的手,把她带回卡塔卢尼亚人的村子。唐泰斯的朋友们则把那个几乎昏倒的老人送回了梅朗巷。
不久,唐泰斯因拿破仑党人的罪名而被捕的消息在全城不胫而走。
“您相信这是真的吗,亲爱的唐格拉尔?”摩雷尔先生赶上他的会计和卡德鲁斯,这样问道,他匆匆到城里去,想通过代理检察长德·维勒福先生,直接获得关于爱德蒙的消息;他同代理检察长有一面之交,“您相信这是真的吗?”
“当然,先生!”唐格拉尔回答,“我对您说过,唐泰斯无缘无故在厄尔巴岛靠岸,您知道,这样靠岸我觉得可疑。”
“除了对我以外,您对别人提起过您的怀疑吗?”
“我十分谨言慎行,先生,”唐格拉尔轻轻地又说,“您知道,您的叔叔波利卡·摩雷尔在前朝效力过,而且不隐瞒自己的思想,由于他的缘故,有人怀疑您留恋拿破仑;我很担心连累爱德蒙,然后是您;告诉船主这种事,又对别人守口如瓶,这是一个下属的责任。”
“很好,唐格拉尔,很好,”船主说,“您是一个正直的人;本来,即使这个可怜的唐泰斯当了‘法老号’的船长,我事先也想到了您。”
“这是怎么回事,先生?”
“是的,我事先问过唐泰斯,他对您有什么看法,他是否不大愿意让您留任;因为不知怎么的,我想已注意到你们之间关系有些冷淡。”
“他怎么回答您的?”
“他说,他确实认为得罪过您,在什么场合他没有对我说。但他说,凡是得到船主信任的人他都任用。”
“伪君子!”唐格拉尔咕哝着说。
“可怜的唐泰斯!”卡德鲁斯说,“这个事实说明他是一个出色的小伙子。”
“是的,不过,在这期间,”摩雷尔先生说,“‘法老号’没有船长了。”
“噢!”唐格拉尔说,“既然我们再过三个月才能再次出海,但愿从现在起到那时候,唐泰斯会获释。”
“毫无疑问,但要一直等到那时候?”
“那么,一直到那时候有我在,摩雷尔先生,”唐格拉尔说,“您知道,我能驾驭一艘船,不亚于第一流的远洋轮船长;您任用我,对您甚至会带来方便,因为爱德蒙一旦获释,您不需要感谢任何人:他官复原职,我也重操旧业,如此而已。”
“谢谢,唐格拉尔,”船主说,“这个办法能把一切摆平。那么您就来掌管吧,我授权给您,您来监督卸货,不管个人飞来什么横祸,业务绝不应受损害。”
“放心吧,先生;但至少可以探望这个善良的爱德蒙吧?”
“回头我会把情况告诉您,唐格拉尔;我要设法同德·维勒福先生谈谈,在他面前为犯人说情。我深知他是个狂热的保王党徒,但是见鬼!即使他是个保王党和检察官,他毕竟还是人,我想他不至于是个坏人。”
“不是的,”唐格拉尔说,“但我听说他野心勃勃,这一点看来很像。”
“总之,”摩雷尔叹了口气说,“等以后看吧;您到船上去,我随后去找您。”
他离开了这对朋友,走上去法院的路。
“你看,”唐格拉尔对卡德鲁斯说,“事情起了变化。眼下您还想维护唐泰斯吗?”
“当然不;可是,一场玩笑造成这样的结果,真是件可怕的事。”
“啊!是谁开的玩笑?既不是你,也不是我,对吗?是费尔南。你明明知道,至于我,我把信扔到角落里去了,我甚至认为已经撕碎了。”
“没有,没有,”卡德鲁斯说,“噢,至于这一点,我可有把握;我看到这封信揉成一团扔在凉棚的角落里,我甚至希望信还留在我看见的地方。”
“你想干什么?费尔南一定捡走了,誊写一遍,或者叫人抄写,费尔南或许甚至不想费这个劲;我想到这一点……我的天!或许他把我的信发出去了!幸亏我伪装了笔迹。”
“可您早就知道唐泰斯参加密谋吗?”
“我嘛,我一无所知。正像我说过的,我想开一个玩笑,而不是别的。像阿勒金[27]一样,看来我在说笑中道出了真言。”
“不管怎样,”卡德鲁斯又说,“我宁肯花多大代价也不愿让这件事发生,或者至少不去插手。你看吧,这件事会给我们带来不幸,唐格拉尔!”
“如果这件事要给人带来不幸,那是给真正的罪魁祸首,而真正的罪魁祸首是费尔南,而不是我们。我们会遭到什么不幸呢?我们只消保持镇定,绝口不提,风暴就会过去,雷霆不会劈下来。”
“阿门!”卡德鲁斯说,向唐格拉尔做了个再会的手势,朝梅朗巷走去,一边摇着头,自言自语,心里有事的人都有这种习惯。
“好!”唐格拉尔说,“事情在朝我的预料发展:眼下我是代理船长,如果卡德鲁斯这个傻瓜能保持沉默,船长就做定了。万一司法机关把唐泰斯释放了呢?噢!但是,”他含笑补充了一句,“司法机关就是司法机关,我相信它。”
说到这里,他跳进一只小船,吩咐船夫摇到“法老号”去,读者记得,船主曾约他在这艘船上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