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人兮山之阿,
被薜荔兮带女萝。
——《九歌·山鬼》
“我,是屈原。你,是谁?”
晨雾氤氲的草地上,望眼即是盛开如披彩流霞般的繁盛花朵,绵延似长长漫漫的汐潮,一袭卷着一袭,漫过山峦,向着远方扑去,直抵那视线将息未息的尽处。
森峭的悬崖向着深谷中直切下去,仿佛能看得到那冥冥中的刀刃锋利而决绝,执意在谷底的深潭中激起怆然的咆哮。
咆哮之中,却隐隐悠悠地荡出一缕笛音,一声攀着一声,似分明,又复恍惚,只觉流雪回风般渺渺从天际传来。
崖边,一袭白色深衣的袍角软软垂在朝露盈盈的花瓣间,依稀可见袍上穿插蟠叠的双人对舞鸟兽纹经,细长清晰,在日光下栩栩如生。袍子的主人是一名丰神朗朗、面目清俊的少年,宽大的深衣将他的双脚没在了花草之下,山风掠过,袍裾翻叠,更显得他长身鹤立。然而,此时的他整个人只如木胎泥塑一般,直愣愣地站在那里,眼望着清明笛音传来的方向,口中欲启还闭,似是失了魂魄。阵阵冷冽的山风裹挟着谷底激溅上来的冰凉潭水吹打在他身上,他却是不觉、不动,亦似不知,仿佛自开天辟地以来,他便已伫立在这里。
良久,少年终于轻吁一声,似是堪堪回了魂,眸中的惊异与渴望再也掩饰不住。笛音的源处此刻隐在了深谷下激荡出的氤氲水雾之中,一时间教人看不真切。只听得那音调清丽幽婉,恍若孑然呜咽,又似娓娓道来,其中更缠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凄凉,令人怜意顿生。
他望着那片雾,已是挪不开眼睛,目光落处,水雾竟仿佛有了灵犀,借着风意,渐渐向两边散去。少年的呼吸不觉急促起来,那殷殷如星光般的目光,就这样不顾一切地投了进去。一缕清寒的绿色,他立刻辨认出薜荔、女萝那消瘦的叶片和流水状盘绕的曲线,目光便惴惴向着更深处探去。拂过叶缘处凝结又欲滴落的水珠,穿过云意春深的雾气,终见一抹侧影自深处浮现,斜坐于崖边,低低垂首,瀑布般的长发如墨如云地自她身边卷落垂下,发梢温婉的青丝被风吹得翩然翻起,自透出一股令人心悸的美。
少年呆立当场,如遭雷击,只有眼底的光芒依旧亮如星辰。他双手微颤,缓缓抬起,片刻又颓然落下,好似一身勃发的英气此刻全都胆怯了,恐怕惊扰了画中人,终究要随那雾霭散去。
“我,是屈原。你……是谁?”少年又一次喃喃问出了这句已在他胸中百转千回的话语。
日光耀眼,清风徐来,江水如丝如绸地徐徐荡漾。兰舟划过凌波,倒影映在水中粼粼而动。
船中有浓郁的酒香在空气中渐渐弥散开,船身随水波轻晃,悬挂于舱内篷壁上的一轴画卷也相应地微微摇摆。画中一名女子斜倚在山石之上,身披薜荔、女萝为衣裳,下摆石兰、杜衡作罗裙,长裙曳地,腰若扶柳。她的身下伏着一只通体暗红几乎呈墨色的纹豹,在这凶悍野性之气的衬映之下,更显得女子肤若凝脂,口若含丹,只教观者痴痴凝神,如坠梦中。画者落笔看似写意洒脱,却暗含了坚韧笔劲。卷轴左上首落着他的款印:屈原。正上首三个劲草之笔:山鬼图。
画卷之下,篷舱的正中摆着一张矮矮的乌木漆桌。桌上零落散置一些银盏和铜荚,几个描金双鸟双兽纹漆盘中的瓜果小食已经见底。显然,筵席已至阑珊。
沿着桌边,闲闲是五六个青年,皆是身着续衽钩边的深衣袍服,一瞧便是楚国贵族中最为盛行的款式。只有席首的位置空空,主人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客人们各自惬意,或是围桌跽坐,或已和衣半躺在近旁的雕花漆木小案之上醉意正浓。但是无一例外的是他们的眼神总是忍不住逡巡在那幅画卷之上。
篷舱的边缘,斜靠着一名身穿月白色长袍的青年,手捧半盏残酒,愣愣地望着江中出神。江风从舱口处灌进来,拂在微微发烫的面颊上,他闭上眼,感受着脸上划过的阵阵清寒。此人正是屈原。
“果然是个妙人,无怪屈兄念念,此女只应梦中有啊!”一名半躺在案子上的青年醉眼蒙眬地笑着说。
一句话终于挑开了众人的沉默,又有人问道:
“难道屈兄自始至终都未和她说上一句话吗?”
“未曾有过。”屈原睁开眼,遥望着远处江面,目光清明简净,脸上也辨不出悲喜。江风逆着吹来,水上的波纹微微起伏,一层层来到他的眼前,接着便又忽然加速掠过船舷而去。
“我自少年时便常与她在梦中相见,似是故人,却又每每都如初逢一般不得要领……”他将目光投向画卷,脑中不由自主地忆起那如赤子般清澈温暖的微笑。
见他犹自出了神,船中众人适时发出一片默契的嗟叹之声。
“可惜!可惜!”
“求而不得最是难耐啊……”
“屈兄梦中都有如此好艳福,我等真是自愧弗如!”
“哈哈哈哈……”
微微蹙眉,屈原不再说话,只是侧头看向舱外。随着年纪的增长,他已是越来越瞧不上这帮人,家世里所谓的王公贵胄,又有谁能出屈家之右?若是能把酒论上一论诗书歌赋或国政要事还则罢了,可如今他们唯一谙熟拿手的便只剩下饮酒享乐。如此,出自再显赫的门楣又有何用?
“敢问屈公子,既然这梦中佳人已有多年,那公子梦中的自己是否随着年岁见长而有所变化?”
这个问题似是挑起了屈原的兴趣,他凝神片刻,答道:
“弟这样一说倒也有趣,此刻忆起,似是梦中的自己在渐次长大,而山中女子却一直清容未改。”
那人抚掌大笑:“看来此女乃是得道之鬼,有一身年华永驻的本事,难得还有白首不离之心。屈兄也真是好福气,少时有个美艳无双的妙姐姐梦中相伴。如今年华正好,又是佳人入梦还不休。待及老矣,还可有个丽色无双的小妖精寐中承欢。屈兄啊屈兄,你这一遭,真可谓是‘山中有情鬼,旖旎入梦来’啊!哈哈哈哈!”
屈原初听到“年华永驻”“白首不离”之时,心中方有微动,岂料此人越说越是轻薄,终露出一副纨绔子弟的嘴脸。他微一蹙眉,抄起桌上一个勾连谷纹的铜酒樽缓缓将自己的耳杯斟满,再不搭话。至此,众人方讪讪收声,各自依样续一点残酒,默默喝了起来。
片刻,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响起:
“好一个入世而卓立、出尘而脱俗,如此逍遥入梦之事终究只能成全在山中之鬼身上了。值此乱世,早已是渐渐之石,不皇朝矣!”
屈原闻言,整个人陡然一震,立身循声望去,见一青年身着赭色骑射胡服倚在篷舱深处,与周遭一众广袖深袍的贵胄公子甚是不合,唯有腰间一束小有寸许的竹节琉璃师比略略抬显了身份,这种带钩显示并非市井平民。
屈原敛一敛心神,平淡道:“梦中之事,与众位消遣而已,无明兄言重了。”
江面上的夕光折射在无明脸上,把他面部的线条勾勒得分明,连同少年额上本不该出现的几道皱纹一起烘托出来,更显出几分刚毅深沉的味道。他也不恼,只是微微笑笑,抬起手中耳杯轻啜了一口,将手放在琴上随意抚了几节音律。但随即便无以为继,似是心有烦忧,终究放下酒,起身向船尾踱去。
屈原沉吟片刻,见众人皆已醉意深浓,便执了耳杯也闲闲出了船舱。舱外江上已是落日垂垂,大片的云霭被夕阳染成了赤金颜色,只见无明长身鹤立于船尾,一身长不过膝的胡服配以短靴,在这流光披霞的天空下显得尤为英挺。
“无明兄适才之语,灵均有所不解。山鬼之说虽是梦境,却贵在经年,于这世间又何尝不是一种缘分?”说罢,屈原将手中耳杯递了过去。
无明亦不推辞,从容接过,也不饮,只执在手中,双眼依然遥望着远去的江水,嘴角却带上了一丝苦笑。江风吹来,溽热中带着几分暮晚的凉意。许久,无明朝向西边晚阳落下的方向,仰头饮了半盏,余下的半盏,抬手在风中一划、一倾,晶莹的酒浆自盏中珠迸而出,每一滴中都似蓄了一枚小小的夕阳,转瞬间便滚落在江面,再不见踪影。
“国既破魂安所兮,壮士几时宁归。唯归途之辽远兮,江与山之难移。鸟返乡兮狐首丘,拔剑四顾兮心何忧。”他的声音低沉而肃杀,苍凉沉郁之感顿生,蓦地令屈原心惊不已。
正待细问,他却又开口了:“生逢此世,王侯尚不久矣,红尘佳梦,岂不成空?日月山川,耿耿星河,佳人入梦,哪样可谓长久?个中冷暖悲喜,当是敝帚自知。不知屈兄如何,无明反倒时常羡慕身边那些浑噩之辈,整日吟诗弄月美姬对酒,早已都是空空皮囊,便也不必再着意别的什么空不空了。”
屈原在自己的震惊中沉默着,眼前的无明浑然不似平日里一起雪月风花之辈,他的心中分明翻滚奔突着一条滔滔大河。屈原体会着他话语中深沉的痛楚与绝望,一时竟找不到话来回应。只得默默将无明手中耳杯再次斟满。
无明浅浅一笑,微举了举杯,换了副轻松自嘲的语调:“羁留楚地这三年,若说知音,恐怕唯有灵均一人耳。”
往日里,那一众王侯贵胄对着屈原只有曲意逢迎,甚是无趣。难得一人能如此不拘写意,屈原自觉幸甚,也叹了句:
“嗟我何人!独不遇时当乱世!”
无明一时痛快大笑,举杯道:“所见略同!若有来生,当不负卿!”
“来生?无明兄说笑了。逍遥此生还来不及呢,管什么来生?来,你我共饮此杯!”说罢,屈原仰头一饮而尽。
无明执了耳杯,似是有话未吐,但片刻终是忍住了,一仰首,将杯中酒悉数喝了下去。
日头缓缓升起。巍峨的宫殿、纷杂交错的民居屋梁,及至街巷下面凌乱横陈着的木质货摊和摊位旁伸着懒腰的狸猫土狗,楚国郢都的大小街巷,终于被清早的阳光镀满了一层赤色。
今日的郢都不同于往日,日头已经高悬,喧嚷的早集却始终不见动静,连平日在街巷里热闹贩卖的店家也都不知去向,整条街上不见一家铺面开张。而通往城外的道路却是被熙攘的人潮填满了,人们如被一股日常生活之外的力量所吸引,纷纷涌向城边一座兀然雄立于地面的庞然建筑。
此刻,那巍峨的九层高台便是整个楚国的目光之所集。高台的底部,是按照宫殿形制设计的回廊。廊下,通体黑漆的木质立柱围成正方,把祭台包拢在中央,两重分立着支撑起回廊上方木瓦交错的顶棚。精致的瓦当被红漆镂空的木栏衬着,浮刻有凤鸟展翅飞翔的仪态,细细看去,不同瓦当上的凤鸟都呈现出各自不同的姿态。从做工精细的回廊向后看去,祭台的整体风格忽然变得粗犷雄壮起来,直通云天的石板台阶占据了全部空间,除了台阶边缘卫士手中猎猎的旌旗,再无任何遮挡视野的廊顶屋棚。
站在台下,顺着层层叠叠的石阶一路望上去,还未及那遥远的最高处,观者的目光已快要融在灼灼天光之中了。幸有顶端那玄武与暗赤两色搭配的祭坛供案,将眼看便要飘散零落的目光拉拢于台上。再定一定神,台下的人们便可以在那里辨认出两条衣着奇异的人影,正是此次祭礼的主祭巫师。
两名巫师中,身材高挑、体格精健的一位,此刻正笔直地站立于供案之侧,头戴前为马首、后为鸽形的委貌冠,身上着了一件右衽式的瘦长束腰巫衣,双足精赤。虽然全副表情都掩在了面具之后,但那冷漠傲视的挺拔身姿,仍隐隐透着庄重而不可侵犯,一看便知是此次的主祭祀官大巫师。另一名巫师则略显矮胖,面上虽也覆着兽首面具,却似是有些老态。
以祭坛为起点,台阶的正中,一条宽有尺余的赭色长毯自上而下直铺而就,从空阔无人的台顶一直铺展到台下熙熙攘攘的楚国百姓所在之处。台阶两侧裸露的石板上,王军战士林立,长戟赤甲,威武逼人,神情肃穆。
平民百姓围聚在离祭坛台阶底座十几丈远的地方。上百名卫士列成军阵,手中青铜长戟斜交,把潮水般的平民与空旷高耸的祭台分割开来。早在日出之前,已经有众多平民摸黑前来,只为占一个前排的好位置,一睹楚国大君的风采。
日头渐高,远处祭台入口处些微的风吹草动,都能在这些期待万分、翘首而望的百姓中引起一阵喧嚣与呼叫。
高台旁侧的永巷里,稳稳行来一众贵胄,身上的玄端与玄冠素裳相配。如此多位高权重之人,此时举止端庄谨慎、面目郑重,与道路两侧嘈杂窃语的民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后面那些大人,很有几个在官衙中见过,都是大官啊!”人群中有人道。
“那前一排的岂不是大君了?!”听风就是雨的人们开始躁动起来。
“大君岂会现在就现身!你们莫要乱了规矩,遭大君的责罚!”一个老者训斥道。
见众人果然低了声势,老者满意地点点头,抚了抚下颌上的几缕银色胡须,当下语气里便多了些许自得:
“这祭礼,我已观过不知多少遍。大人物,少不得也认得几个。咱们的大君哪,此时还没出来,率首的这些都是朝堂上的重臣、红人。喏,你们看,中间那三个,便是位列百臣之首的昭和、景颇和屈伯庸。这昭、景、屈三家,是咱们大楚最显赫的家族。他们三人走在一起,那就好比是我楚国大鼎的三足;大君在朝堂上站得稳,少不得要靠这三只鼎足撑住。三足凑齐了、立好了,这楚国才能繁荣强大。要是中间哪两只相互靠得太近或者太远,甚至相互使了绊子,那这大鼎就非倒不可,咱们大楚国也就该遭殃喽!”老者说得兴起,周围一群青年也听得如痴如醉。
场中,身着大士玄端的昭、景、屈三人缓缓走上祭台高处,择靠近顶端平台的位置分别站立停当。只见昭和一脸正气、挺拔如松,自是立得一丝不苟,腰间繁复系了大带、革带,挂了蔽膝、佩绶,贵气顿生。而景颇却略显得有些疲惫,一身贵服似是成了负担,不断抬手擦拭着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屈伯庸则是一身武将打扮,右手紧紧按着腰间的青铜佩剑,身上披甲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虽然楚王的身影还没有出现,但祭台四下威严庄重的气氛已然渐生。
“我王之威,其盛如此,君未到,势已充塞天地!”这样想着,屈伯庸心中一阵欣慰。但就在此时,他又忽地胸口一紧,些许不祥的感觉涌了上来,不由得眉头紧锁。这并非是他第一次参加祭礼,却总觉得像是遗忘了什么,抑或是错置了什么。
他突然意识到,两位祭祀不但没有丝毫交流,反而彼此互不相看,似是根本不认识一样。转而却又在心中笑话起了自己:巫师之间不再互动,说明早已对流程了然于胸,是好事,又有什么不安的呢?可见是自己年纪大了,疑神疑鬼。
正这样暗自放松下来,忽然环顾四周,却没见到两个儿子的身影,于是低声喝问身边的侍从:
“屈由!屈原!我那两个竖子呢?!”
屈伯庸万万想不到的是,本应早早出现在祭礼现场的两个儿子,此刻却正策马奔行于郢都近郊到祭礼高台的小路上。长子屈由自幼练武出身,伏在马上犹如腾飞,身后只见阵阵尘土飞扬,便把自己那位满腹诗书的弟弟远远甩在了后面,待得回首时才发现,屈原还未跟上来,屈由无奈地摇摇头,只好勒转马头,向着来路疾寻而去。远远却看到屈原勒马止步,眯着双眼,伸着颈子,似在嗅着什么。
屈由也依样深嗅,但却依旧不解。
只见屈原满面醉色,骑马缓缓向一个乡野集市行去,只觉越接近那里,香气也愈发清晰起来。
随即,他们便听到了一阵婉转清越的歌声: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屈由奇道:“这不是你的《橘颂》吗?”
屈原点点头,眼中亦有惊喜之色,当即下马,便欲向更深处找去。
屈由大急,拉住他道:“切莫误了祭祀大礼!”
屈原回首向哥哥一揖到地,口中道:“请哥哥先行一步,为原打个掩护,弟随后便到!”
说罢,也不等屈由反应,一转身便已消失在了熙攘的人群中。
屈由不由愕然,随即苦笑一声,快马加鞭,飞驰而去!
拨开人群,屈原艰难地挤进了内围,方知是个百戏班在此驻演。不大的空地上,几名清秀的女子正在配乐伴舞,吸引了所有人目光的,是正中一位绿衣女子。屈原凝神望去,正遇上她一个拧身,回首作态,霎那间瀑布般的长发飘垂而下,窈窕身姿媚而不妖,俯仰之间竟是一派随性自由之相,细品之下,却又饱含深情,仿佛整颗心都寄托在那词与乐之中了。
更与一般舞者不同的是,这女子未着戏服,只一身寻常布衣,裁得飘逸,洗得净白,周身结挂上几条兰草,平添了几分山野间的灵性。屈原看得心动,越发想看清那女子的容颜,只是那一段细瘦白皙的手腕挂着一串五行珠,一直在上下舞动;待等到两手终于拿开,显露出来的,却是一张小巧精致的巫戏面具。
屈原兴致更浓,索性站定。这曲调舞姿间的深深情致,不仅把《橘颂》诗中的情味诠释得淋漓尽致,还分明多了些原作所没有的味道。屈原就这么痴痴地看着,如坠梦中,竟早已把祭礼的事情抛在了脑后。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年岁虽少,可师长兮。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
女子一个伶俐窈窕的拧腰定住,一曲舞罢,围观众人哗地叫好,屈原才如梦初醒。只见那女子微微一欠身,声若银铃道:
“各位乡邻父老,百戏班这次来郢都,感谢各位的捧场。今天是端午节,我们姐妹特意做了些吉祥香囊,除灾辟邪,保佑平安。还请大家笑纳!”
话音未落,只见她把衣袖一甩,一个漂亮的翻转,便从身后捞起一只木碗。同时,方才领头伴舞的那位女孩捧起一只竹篮,百戏班的其他人跟在身后,笑着向围观众人走去。
“除灾辟邪、岁岁平安喽。”百戏班的演员们喊着。人群中陆续有人掏钱放进木碗,女子则将篮子里的香囊捡出,双手递送给对方。当那张面具飘飘然移到屈原面前时,他瞬间被一股异香所裹卷,猛吸一口,心旷神怡,正是吸引他一路来此的味道。屈原不禁闭上了眼睛。
“公子!”
是那女子的声音。屈原一下子回过神,赶紧从怀中掏出钱来,伸出手要放,却忽又悬在了空中。
女子隔着面具看着屈原,仿佛微微笑了一下,伸手从篮中摸出一只香囊递到屈原面前:“公子若肯赏个小钱,这香囊便送给公子了。”
屈原一手接过香囊,握着贝币的手却不松开,道:“姑娘,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面具后的眼神不置可否地看着屈原。
“敢问姑娘所跳《橘颂》舞,是何人所教?”
那女子一愣,随后微微扬起头,换上一副不动声色的语气:“这与公子何干?”
“此舞与《橘颂》配得极妙,一步一势尽得诗中灵韵,必是得了高人指点。”
“公子谬赞了,这舞只是小女子临时起意,和着诗境便跳了出来。”女子回道。
屈原摇摇头:“不可能。”脸上略有轻蔑之色。
悬在空中的拳头一松,屈原手中的几枚贝币掉入了木碗。“还请姑娘据实相告!”
“小女子并未撒谎,公子不信便罢。”话毕转头离开。
屈原脱口道:“一名江湖卖艺的女子,怎会懂《橘颂》?”
女子闻言一怔,随即猛回过身来:“卖艺的女子为何就不能懂?!”她强压着情感,但声音已明显带着些颤抖。一股瞬间燃起的委屈和羞愤冲得屈原慌了手脚。
屈原一时有些愣,刚想说点什么,那女子已经把刚才的几枚贝币从木碗中捞出,一把递到屈原面前。
“公子既是存了疑心,便请将赏贝收回去吧!”女子愤愤然地盯了屈原几秒,手一松,几枚贝币掉在了屈原脚下。
屈原猛然惊醒,赶忙快步追了上去,却正巧看见那女子愤愤不平地伸手将头上的面具摘下,赌气般狠狠甩了甩轻柔的长发。长发化作一道曼妙的弧线,从屈原的视线中划过,弧线过后,一副清丽脱俗的面容出现在屈原面前。
就在一瞬间,屈原怔住了,眼前似乎有一片白光,那光中有好几个世界、好几个女子、好几个屈原,带着吞没天地的轰响,在这毫无征兆的一瞥中清晰了。
出现在他面前的,正是梦中山鬼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