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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牵心的歌(1)

这个叫作镰刀田的寨子,坡土抱着,大树盖着,竹林掩着,溪水绕着。

茂密的竹林后面,传出两个压低嗓门的对话声:

“又听不见了……转去喽。”

“莫要慌嘛,再等等。”

喊“转去”的是个八九岁的白净男孩,颈子上挂着个银项圈。叫“莫慌”的比他大四五岁模样,黑油油的,还是个“毛栗头”,一脑袋头发朝上冲起,两只眼睛半天不眨一下。两人紧挨着趴在草蓬中间,聚精会神地在等什么东西。

“来了!”那是一支轻声哼唱的歌,又新鲜,又含糊。接着,小路上走来一个穿青衣裳的人。他戴着一顶长舌头帽子,正中有颗红布五角星。肩头上一根扁担,两只水桶跟着他的歌一晃一晃的。他走到井边,舀水装满木桶,看看从井坎下淌出的清水,干脆坐下来脱了布草鞋,就在冒着白气的水里洗脚。歌声也大了起来。

“唱的到底是哪样?”小的贴着同伴的耳朵问。

“我在听!”大的推开他,专心听着。眉头渐渐舒展了,忽然露出笑容,忘乎其形地说出声来:“哈哈!他唱的是‘百战百胜的红军,英勇无比’……”

小的吓得伸手去蒙他的嘴,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那边喊道:

“啥人?出来!”

两个娃娃弹起来,拔脚就跑。

后面在喊:“莫跑!小心跌跤!”话没落音,小的“卜”地摔了个扑爬。那人拨开草蓬竹叶,呱呱呱讲了一大串。两个娃娃听不懂,只看见他又招手,又笑,又点头,很和气,就不怕了,钻出来和他面对面,身上头上沾着碎草枯竹叶。

那人又讲了一通,他们还是听不懂。

“毛栗头”说:“你讲慢点!”

大人笑起来,慢慢问:“你两个在这里干啥?”

“毛栗头”说:“来听你唱歌。”

“你喜欢听我唱歌?”

“毛栗头”点点头。

“你晓得我是啥人吗?”

“你是红军。”

他们寨子虽不靠路,老人、娃娃都知道红军借路经过的消息。

大人一听很高兴:“走!我带你们看红军去!”

他们弯弯拐拐来到一个寨子,老远就看见有十多个红军在寨门口的树下、墙边放起小背包,坐的坐,躺的躺,擦枪的擦枪。看见来了两个小孩,一齐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话。两个娃娃轱辘着眼睛,听不明白。有个个子矮矮的,也戴着红星帽子,开腔却跟本地口音差不多,他说:

“小娃,哪样名字?”

“吴世宁。”“毛栗头”回答说,“他是我兄弟。他叫龙开。”

“听讲你们躲在草蓬里偷看我们?”

“听他唱歌。”

“这样喜欢听唱歌?”

“他是叫山雀变的。”龙开说,“哪点唱得好听,他就飞拢去。”

“正好!我们就是专门唱歌的兵。”一个长络腮胡子的红军,把那个挑水的兵拉过来,“他叫罗欣,就叫他教你们唱红军的歌,好不好?”

吴世宁赶快点头。要是学会一首红军的歌,放牛时候一唱,嘿,要把放牛娃们惊得眼睛都鼓起来:“大人说红军是几千里几万里来的兵,你唱的真是他们的山歌?”

挑水的红军笑着喊:“来吧,叫山雀。”

“罗欣!不光教唱,还要讲解。”络腮胡子说,“这也是宣传工作。”

罗欣把两弟兄领到一块大黑岩上坐下。

“听好!先教《中国到处起红军》。”

他才唱了几句,吴世宁从腰带上扯下一个小芦笙,咿咿呜呜就吹了起来。

罗欣惊奇地问:“还没学就会了?”

“这是《放学回家》的调子。”龙开说,“我都会。”

“那就更好!我先看看你这玩意儿。”

吴世宁把芦笙递给罗欣叔叔,告诉他:芦笙是苗家的老祖先篙确造的,它替美丽的榜确和苗家人召来了杀死恶鹰和白野鸡精的英雄茂沙……罗欣叔叔拿起小芦笙乱吹一通,一齐大笑起来。

“现在教歌词。听好了!”罗欣叔叔唱起来,“中国到处起红军,天下工农齐唤醒,翻身解放靠自己,不靠菩萨靠凡人。”

不多一会,两弟兄就把这支长长的歌唱熟了。罗叔叔拍着他们的脑袋:“呱呱叫!呱呱叫!”“呱呱叫”是啥意思,他们不懂,可是见罗叔叔伸大拇指,晓得是在夸他们。

红军开饭了,把两弟兄带了去。几个人蹲成一圈,中间摆着洋瓷大碗盛的菜、洋瓷缸缸盛的饭。龙开红着脸朝后挣,直拿眼睛瞟吴世宁。吴世宁想了想,有办法:把晌午饭口袋放在中间,敞开袋口,露出里面的炒包谷花,然后就大大方方端起一缸饭,对龙开说:“吃!”

红军们都笑起来,争着抓苞谷花,嚓嚓嚓嚼得很香。罗欣得意地环顾大家:

“呱呱叫的角色吧!”

口音好懂的红军问:“你们寨子叫啥?”

“叫镰刀田。”龙开抢着回答。

“比我们那里的土好,你看这马牙苞谷。”

吴世宁很自豪:“我们镰刀田是鹅下蛋的地方!”

龙开用力拐了哥哥一下,让他别说。吴世宁也拐了弟弟一下,表示明白。

红军们果然追问起来。

吴世宁就把老辈人传下来的古话讲给他们听。原先老祖公住在天堂乡大坝子,后来古州闹事,“政府家”的兵驻扎到天堂乡,寨子从此不安宁了。龙、吴两家老人就决定搬家。老辈人说鹅下蛋的地方是好地方,老祖公们就放出一群鹅,人跟着走。一路走到那地方,捡到了鹅蛋,两姓最合心的几家就在这里住了下来,砍山烧荒,刀耕火种,付出了几代人的力气,终于把这片荒山野岭变成了产苞谷、出篾货的苗家寨子镰刀田。

络腮胡队长笑眯眯地听完,问道:“你们镰刀田要不要交租上税的?”

“还消说!官钱鬼米,少不得分文半颗。”吴世宁常听大人们讲这句话。

“庄稼人交得起吗?”

“不晓得。”龙开摆着脑壳。

“没有听家里大人说过?”

他这么一提醒,吴世宁想起些事:“只见过老人们坐在火塘边哭,说要出山去跟客家大户借,拿山林田土去抵押……”

“这么说起来,”队长说,“‘鹅下蛋的地方’也好不到哪里去。是不是?”

两个娃娃觉得这个队长有点不给面子。

一团雾气从镰刀田那边的山垭口涌出来,像一条翻翻滚滚的白水河。

罗叔叔说:“哟!天都擦黑了。我送你们回家。”

吴世宁说:“不回家。我们就在你们这里歇。”

“那不行!还不把爹妈急死!”

“不会不会!”吴世宁说,“本来今天是要去九姑爹家歇的。”

罗叔叔伸出指头对着他们俩的额头一点一点:“坏!想诓我!”

“是真的,不诓!”龙开作证,“出门时候大人讲好的。”

对着罩子马灯,他们又学了《红军快乐》、《送郎当红军》和《进军歌》。都是些现成的小调,顺口得很,哼几遍就记住了。

罗叔叔很满意:“两个鬼崽学得快!”

龙开学他的口音:“呱呱叫!”

罗叔叔笑:“差得远哟!”

龙开不高兴了:“又说‘学得快’又说‘差得远哟’。”

罗叔叔说:“莫怄气!光会唱还不够。就拿开头学的那首说吧。我问你们:什么叫唤醒?什么叫翻身解放?什么叫贪官污吏、土豪劣绅?”

两弟兄傻眼了。罗叔叔就从头一二三地给他们讲起来。

到决心睡觉的时候,吴世宁忽然发现对面山坳里闪闪烁烁,像满坡的萤火虫。罗叔叔小声说:“那是我们的大队伍。我们这个宣传队,是这一片灯里的一盏。”

第二天早晨,吴世宁醒过来,发现自己和龙开睡在苞谷草里,半天才记起怎么回事。他叫醒龙开,看见一本刻印的、油墨味很浓的小书。吴世宁读过几天书,书壳上四个字认得三个:“红军歌”,后面那个“谣”字不认识。书里面是一首一首的歌曲,同他们的唱游课本一样,昨天学的几首歌,里面都有。

罗叔叔送的!可是罗叔叔不见了,红军也一个都不见了。

寨子还是那个寨子:梯土抱着,大树盖着,竹林掩着,溪水绕着;牛哞猪哼鸡鸭乱跑。但是,镰刀田已不是几天前的镰刀田了。放牛娃们叽叽咕咕地说些从来没听过的事,唱一些从来没听过的歌:有的歌是熟悉的老调子《孟姜女》《五更调》《放学回家》,歌词却是稀奇古怪的;有的连调子带词都是新鲜的。娃娃们把歌词变成苗话说给老爷爷、老奶奶听,听得他们目瞪口呆。

吴世宁家妈很忧虑。她找鬼师说,吴世宁白天钻头迷脑地看一本怪书,嘴里还念念有词,夜晚就说梦话、哼歌。吃饭不香,他爹给他弄来了天上的斑鸠、地下的竹溜,都吃不香。鬼师推算了半天,又“走神”半天,才晓得他是遭远方鬼迷了,要了九斤半的猪头和三升老白米去送鬼。

第五天晚上,吴世宁把龙开拉到僻静处说:“小龙开,哥要去追红军!”

龙开吓得合不拢嘴。

“一天到黑,那些歌就在耳朵里绕来绕去:‘当兵要当我红军!’‘当兵要当我红军!’牵心挂肠的!一睡瞌睡,就想起罗叔的花毯子。一放牛,就见罗叔叔挑水的井。风吹竹林响,就像罗叔叔在唱歌。我要去追他!”

“人家走多天了,哪点还追得上哟!”龙开反对。

“我白天夜晚地撵!”

“就算追到又咋办?跟他们去吗?”

“不晓得。找到再说。”

龙开看出问题严重,飞快地眨着眼睛,搜寻种种阻挠的理由:“你又不会打枪,哪个要你。”

“学嘛!哪个生来会犁田?”吴世宁胸有成竹地说,“再说,罗叔叔他们就是在墙上写字、给大部队唱歌的兵。”

“莫非你要去坐客家坝子吗?”龙开伤心地说,“还是我们镰刀田好,是鹅下蛋的地方。”

“鬼下蛋的地方!”吴世宁骂起来。

“呸呸呸!”龙开啐了三口,“不要说鬼!”

“那天胡子队长讲的活,我越想越占理。区公所要二百五十挑谷子的建国捐,逼得老人们在火塘边哭,九姑爹在场坝遭当官的抢了三团杉枋,差点把命都除脱。不是鬼下蛋吗!就是歌里唱的‘土豪劣绅吸血鬼,贪官污吏害人精’!”

龙开晓得哥哥铁了心了。他眼泪汪汪,下狠心说:“我陪你去!”

“你还小,在家陪爹妈。”吴世宁说,“不准哭!要是爹妈晓得我去追红军,把我关起来,我就一辈不认你!”

吴世宁装起一口袋苞谷花动身了。他对爹妈说去看娘舅。阿妈正挂牵兄弟,又巴不得儿子出去避鬼散心,答应得欢天喜地。

吴世宁来到娘舅家住的干河坝小街上,天擦黑了。一座座破烂的茅草屋顶,冒出大片的青烟。娘舅年轻时候跟人出去背川盐,就在这里成家了。吴世宁穿过熟悉的狭窄小街,朝街拐角那间小茅屋走。突然旁边跳出个背枪的兵,大吼一声:“找哪个!”

吴世宁一看:坏了!是娘舅指给他看过的团防兵。没等他回过神来,那团丁举起了枪:“你啥人?找哪个?快讲!”

一只手抓住了吴世宁的肩膀,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先生,这是我家外孙来看我!老幺,回家!”

这是娘舅的街坊朋友聂大爷。娘舅说他是前清秀才,四川人,流落到这里开个小杂货铺。娘舅跟他谈得来,吴世宁跟着爹妈来看娘舅,都要请他来坐上席。

吴世宁跟着聂大爷走到他家门口,在石礅上坐下,咕嘟嘟喝了半瓢冷水。聂大爷瞟了瞟跟过来的团丁,大声问道:“我要的青麻种,跟我带来没有?”

吴世宁会意,也大声说:“到鹞子山舅婆家都没有借到。”

“无出息!”聂大爷骂起来,“哪样金贵东西嘛!”

团丁像个鬼似的飘了过去。聂大爷把吴世宁带进屋,小声说:“你娘舅家遭祸事了!”

吴世宁的心跳到了喉咙口。聂大爷指他从窗子望出去:娘舅的草房顶盖都没有了,露出几截乌黑的木椽。一股刺鼻子的火烟味老远扑过来。

聂大爷说:“你娘舅向红军报了‘黄大口袋’是恶霸,红军打了‘黄大口袋’的土豪,分了他家盐仓和浮财。二三十里的穷苦百姓都来欢迎红军,领米领盐。打锣鼓,吹唢呐,赛过过大年……红军前脚走,‘黄大口袋’领起团防后脚就到……”

“我娘舅呢?”吴世宁声音发抖。

“跟红军走了。你舅妈和两个侄儿去外婆家躲了,也是跟红军一起出门的。”

吴世宁心里响起罗叔教的歌:

武装起来闹暴动,

穷人都来当红军……

这天晚上,吴世宁跟聂大爷裹在一条破棉絮里,絮絮叨叨地摆谈到鸡叫二遍。吴世宁打听出红军是大前天天亮前出发的,在街上住了一天两夜。他又询问了红军怎么打土豪,怎么分浮财;红军朝哪个方向走。聂大爷一一告诉他,不停叹着气说:

“聂大爷活了几个朝代,没有听讲过世上有这样的兵!”

聂大爷一早把吴世宁送到街口:“回家对爹妈讲,房子烧了事小,娘舅一家人平安就阿弥陀佛烧高香。”

吴世宁口里答应,脚却走上相反的路。

往前就是一条陌生的路了。吴世宁不害怕,山里人自小就会打山势;何况已经从聂大爷口中得了顶要紧的几句话。他说:“众口相传,红军千军万马,白天像条青龙,夜晚像条火龙。过山石头磨玉,过坡野草踩平。赛过天兵天将,那是多大的威风呀!”

真的!有些野坡的荒草,清清楚楚倒伏出一条路,标出红军的踪迹。聂大爷还说,红军沿路要写很大很大的字,还会在岔路口画弯弯的箭头给后面的红军指路。吴世宁就在这条红军踩出来的路上走着。那些歌就在他心里唱:

中国到处起红军,

天下工农齐唤醒。

翻身解放靠自己,

不靠菩萨靠凡人。

世上何人最尊贵?

头等只有工农兵!

土豪劣绅吸血鬼,

贪官污吏害人精,

帝国主义撵滚蛋,

国民党请它进茅坑……

他不知不觉地踩着拍子迈步子:左右左。左右左。仿佛真是一个红军似的。

一堵青灰色的岩石让他眼睛一亮,上面有一行白石灰写的大字:

武装起来!暴动起来!打土豪!分田地!

红政(九)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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