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绿墨绿的大草坡上,散乱着一群水牛黄牛,低着脑袋嚓嚓嚓地吃着青草。它们机灵得很,知道避开沾了湿泥的草秆,光吃干净的草叶。一个个心满意足地打着喷鼻,荡着鼻绳。牛司令们,正围坐在岩包包上,议论刚刚过去的这场大雨。
他们的邻居——岔河上游高坡上的苗族寨子播纳大队,先是遭了场雹灾,不到一刻钟,几大块槽子土里快要收割的麦子、油菜,成了一片光刷刷。放牛坡的青草不见了。垭口几棵大树剥了一层皮。乱七八糟的林子里,躺着些被冰雹砸死的斑鸠、野鸡、山兔、毛狗。第三天,救灾种子拨下来了,邻近村寨也来帮忙,很快补种下去。辛苦多日的社员们刚把脑壳挨着枕头睡了一觉,又传来了暴雨预报。瓢泼大雨从黄昏下到天边鱼肚白,几天奋战的成绩又一笔勾销了。黎明前,区委召开紧急电话会议,布置如何救灾。奇志在梦中被他爹大声汇报本大队情况的声音惊醒,从墙上的广播箱里,他从头到尾听了会议的内容,现在正向牛娃伙伴们“传达”哩。
“书记说,这是几十年少有的天灾。”奇志说,“几十年少有!懂不懂?”
大家点头表示明白。
小有有说:“小春都水打沙壅了!”
“我们还算不得啥,人家播纳才叫恼火,怕是要颗粒无收!”
放牛娃们神色严峻地使劲点头。农村娃娃,再小也懂得什么叫“颗粒无收”。
“我在想,”奇志说,“我们也做点事才好!”他听了电话会议以后就一直在想着这个。
小有有叹口气说:“我们小人能做个啥!”
有人反对,又有人同意,两边吵起来。
这时,忽然有人在喊:“小奇志!小奇志!”接着,一个黑油油的小胖子飞快爬上坡来。
这是苏强,彝族娃娃。奇志问:“有事?”
苏强大口喘着气,喘一下说一声“快!”他好久才顺过气来,说:“大水下来了。大米柜都冲下来了。有几个学生在帮大人,拿着大铁钩钩,在岔河口拦起捞……”
“下坡!”奇志一听有事干了,“帮着捞东西!”
放牛娃们鱼一样蹦起来,把扔在草里弄得湿漉漉的小弯镰、小短锄捡起来插在腰带上,翻身跳上自己的水牛,领着黄牛小牛,浩浩荡荡地列队下坡。他们心里想着岔河,嫌坐骑走得太慢,不停地摇鞭恫吓,不住口地大声叱骂。走到半山腰,奇志索性在牛背上站起来。伙伴们也都是技术高超的,跟着一个个地站起来。坡上立马出现了一幅奇异的图画:在波浪一样起伏动荡的绿草山上,时隐时现地浮沉着一群少年英雄,左手牵缰绳,右手握长鞭,足下踏着青面弯角的怪兽,威风凛凛地劈波斩浪,呼拥而来,活像几个闹海的哪吒。
到了寨门外,他们纷纷跳下牛背,交给小长红把牛赶回去,大家撒腿就朝河边跑。
一条宽得没边的滚滚黄水猛地扑进他们的视野。那条碧绿透明的岔河没有了,只见浑浊的泥水卷成团扭成股。那个轻歌细唱的姑娘没有了,换成个酒疯子在暴跳如雷。岔河发山洪是常事,奇志他们还举行过风浪横渡,但从来没见过今天这样的凶险。
岔河口那个大漩涡更是吓死人。岔河本来只是一条河,流到这里,被一个暗潭扯出个大漩涡,把一股水硬扯向相反的方向,冲刷成另一条斜出去的小河沟。所以这条河叫岔河,那条小河叫岔河沟。现在,浑黄的河面暴涨了一倍多宽。漩涡附近的水面,左边向东流,右边向西流,好像两条黄龙吵了架,赌气掉头各走各的。那漩涡凸起比大圆桌还大,狰狞万状地旋转着,起伏着,不时扯起尖锐的哨声,吹出一个滚圆的大孔。河上漂来的杂草朽木,在漩涡边缘慢慢地悠转着,犹豫着,向中心靠近。忽然,那些重的东西飞快地打个转,一下子被拉进涡心,无影无踪;轻的东西荡悠荡悠,眼看要卷进去,却又荡开了……看着大漩涡,你会忍不住猜想水下有一只山那样大的怪鱼,冷冷地蠕动着大吸盘,等着掉进来的俘虏。
岸边站着个赤膊大汉,一脸络腮胡,双手握着一根长竹竿,顶端有个生锈的大铁钩。他两腿叉开,上身前倾,活像一只饥饿的鱼鹰在侦察鱼踪。他身边有三个男娃,一大两小,也都握着竹竿。苏强说的那只米柜,就放在他背后的土里;旁边还有几棵树料和一只死母鸡。
奇志观察了一番,开始指挥:“砍竹竿,绑锄头,学他们那样!”
大家劈劈啪啪地去了。
“小何力上树放哨,见漂来东西就喊。”
尖眼睛快嘴巴的小何力蹬蹬蹬地上了大柳树,像只啄木倌似的。
那个大人向志奇一高一低地走过来。原来是个跛子。他笑着问道:“小兄弟们也想干这行,识水性不?”
“我们吗?”何力在树上说,“四百米游泳接力赛的冠军队。信不信?”
“信得很!”大汉说,“岔河边长大的娃儿,都是泅对河、打水仗、扛着锄头踩假水、空手扣活鱼的角色。名声在外,哪个不晓得!”
小何力听得很满意:“老叔!你哪个队的?”
“垭口的。”
“啊!”何力点头,“你们垭口人水性是要差点。”
正说话,小全幺带着满身水珠来了,扛着几根长竹竿,竹竿顶上用藤条捆上弯镰或小锄头。还拎着一捆滴水的中药材,问道:“放哪点?”大汉忙接去放在木柜上。
小有有他们几个人,吭哧吭哧地抬着一架竹子木头编的筏子过来,靠在岸边。这是奇志他们玩“百万雄师过大江”时做的,玩过后就藏在附近岩洞里。
那位老叔满意地笑笑,对那个大男娃小声嘱咐了几句,就到泡桐树下面坐着吸旱烟去了。
男娃对奇志说:“好,把你的人散开,一起捞。”这娃子闷蔫蔫的,长得很像那个老叔。
那个矮胖子友好地拐拐奇志,小声说:“捞到擦黑,他爹要在小食部炒回锅肉请我们。”
奇志眨着眼想了想,问大男娃:“你们是生产队派来的?”
男娃车开脸。
“我们是他爹派来的。”矮胖子替他回答。
“那,”奇志问,“捞的东西交哪个?”
“交给他爹。他拿钱给我们买糖吃。”
奇志一把抓过木柜上那串中药材,撮嘴打了个尖锐的呼哨,通知小何力下树。
“奇志,回家!”苏强说,“公鸡不帮饿老鹳!”
“憨话!”奇志说,“这是播纳的东西,不是他的。”
大家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奇志叫大家两人一组,分散守在岸边。小何力赶快上树恢复了啄木倌姿态。
奇志走到泡桐树边说:“老叔!今天捞起来的东西,要还给人家播纳队才合适!”
老叔笑起来,磕了磕烟杆,和气地说:“小兄弟,你人小不懂青龙背上的规矩。大水冲来的就是无主之物,天爷给的,龙王送的。老辈人传下来的,合理又合法。”
伙伴们跑过来听奇志和大人说话,就七嘴八舌地给奇志打帮槌。
老叔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搔着脑袋想了想,说:“哎呀!跟你们说不清!这样办好不好:愿和我干呢,你们捞上来的东西,大的我出一块钱,小的五角。不愿干呢……”
奇志问:“不愿干又怎么样?”
老叔叹了口气说:“那就各凭运气啰……你们人多占起手,我人少吃亏。有啥说的!”
树上的瞭望哨呼喊起来。水面一耸一耸地漂来个七叉八丫、襟襟吊吊的怪东西,近了才看出是个树丫炕架,上面挂着几大串天麻。这是本地特产的贵重药材,社员们挖到就串起来烘炕干燥,卖到供销社。
老叔猛站起来,怒吼一声:“小龙生,死了吗!”
龙生吓得抖了一下,连忙向河水伸竹竿。苏强几步抢上去挡他,同他们乱挤。眼亮手快的小有有几下子就把那只木炕架钩了上来。
那位老叔气得顿脚乱骂。他两腿不一般长,一顿就摔坐在地上。
龙生抱着竹竿蹲下,把脑袋埋在膝盖中间。跟随他的那两个娃子小声商量几句,对龙生说:“我们不捞了。我们回家去了。”
“莫走!”奇志说,“同我们一道干好不好?”
两个人立刻换了笑脸。
老叔走过来指指天麻:“十块钱卖给我,如何?”
奇志不吭声,把天麻和那捆药材挂到树上。
老叔闷了一阵,苦笑起来:“嘿嘿,人小鬼大,精得很!你们人多为王,今天算我背时!我让到对岸去。漂到这边的归你们,漂到对岸的归我,各凭运气。该行啰?”
“不行!”奇志说。
“不行!”大家一齐说。
老叔看着雄赳赳的对手们,咬牙说:“今天撞到鬼啰!这条河是你家的?!这些东西是你家的?!今天老子硬不信这个邪……”一边作势挽袖子,好像要打人。
苏强和小有有冲过去护住奇志。奇志刚把他们掀开,树上瞭望哨就喊起来:“猪!大活猪!”
不错,老远就可以看到一只大白猪,少说也有五百斤。两只前蹄乱抓,捞了些乱草朽木挂在下巴前面,绊绊磕磕地碰岸停一下,又被冲着往前漂……
“小龙生!”老叔大吼一声。龙生蹲在那里不动。老叔抄起一根竹竿,叉开两脚,不眨眼地盯住涌来的肥猪,显出一副拼命的神气。
奇志的兵们愣了一下,冲过去把他挡得个不透气。
“小兄弟们!我难得下回山,”刚才还凶巴巴的老叔央求起来,“我就捞这一回,就一回!”
大家吼起来:“不行!”
“肯信你几个鬼崽崽是皇帝,金口玉牙!”老叔气得眼睛血红,“老子今天捞定了!”
奇志箭一样冲上去,抓住了他的竹竿。小苏强干脆蹦到他背上吊起,死死箍住。
老叔冷不防松开竹竿,甩下苏强,抓起龙生,向那张筏子冲去。别看他跛,跑得还真快。等到孩子们追过去,他已经把龙生推到了筏子上,伸腿把筏子朝河心一蹬,咆哮一声:“小龙生!今天不跟老子把猪弄上来,就不要认我这个爹!”
娃娃们都吓得目瞪口呆。这个大人像是气疯了。
汹涌的河水几下子就把筏子冲到了河心。那猪见来了生机,两只前爪一抬,沉甸甸地按到筏子边上。筏子像翘翘板一样翘了两下,就翻了。龙生翻进了大水。他刚冒头,大猪又按过来往他肩上爬。龙生喊叫着,挥拳死力打猪脸,好容易把猪推开,调头朝着河岸游来,张大嘴巴换气。
奇志看出来,龙生会水,但力气显然不够,他虽然朝着上游手脚乱划,实际却在随着流水往下移,向着大漩涡靠近。
老叔惊叫一声,抖抖索索地脱鞋。
“你要干啥?”
“救儿子!”
奇志看看他的瘸腿大吼:“就是你害了他!”啪啪甩了鞋,扑通一声跳进水里。
“龙生!小龙生!”老叔嚎叫,当着一伙娃娃就哭号起来。
几串大水泡,骨碌碌冒得密密麻麻,又悄悄散掉。娃娃们都闭住气不敢呼吸。好久好久……好久好久……奇志的脑袋终于在河心冒出来。他伸手抹了一把脸,露出大半截胸脯,甩开手臂,抢水前进。
在这条河里,不管天热天凉、水涨水落,奇志不知道游过多少次泳,岔河是他从小的玩伴。可今天这个老伙计翻脸了,六亲不认了。奇志也从没有过今天这种要跟它拼个输赢的劲头。他笔直地逆水而上,急流把他斜拉下来,不久就靠近了龙生。龙生早已手脚渐渐慢下来,一见奇志靠近,伸长双臂就扑过来。奇志知道这是水里救人最禁忌的事,一埋头钻进水中,从龙生背后钻出来,脚下踩着水,两手插进龙生夹肢孔:“向岸边靠!”龙生颤声说:“我腿转筋了!”
奇志吓了一跳,但还是说:“不要怕,用手划。”他双手推着龙生,两腿拼命剪水。他感到龙生越来越重,自己越来越没力气。忽然,有一股水像绳子在用轻微的力量拉他,使他觉得舒服、轻松,想伸展四肢,任它摆布。他知道冲到漩涡边沿了,危险就在眼前。
爹教过奇志对付漩涡的方法,他也试过,只不过那是水小的时候,不是今天这种阵仗。他心里飞快地默了一遍要诀:莫跟它硬抗,要让漩涡外圈推着打几个转转,然后借着一股离心力,夹腿冲出去。但现在是两个人,龙生大半个身子僵在水里,奇志竭尽全力维持着在漩涡外沿转大圈子。但那“旭——旭”的哨声近在耳边,水底那个怪鱼,正在紧吮它的吸盘。口渴。软弱。想打盹。只是没有害怕。他想着岔河还是他的老伙计……
一棵连枝带叶的断树半浮半沉地漂到漩涡边上,奇志感到那股微微往外推的水流终于来了。他喊了一声:“手脚放松!”用全身力量一夹双腿,挣脱了怪鱼邪恶的吸力,冲进伙伴们手挽手结成的堤坝……
苏醒过来,奇志只觉得全身像散了架,两只手被人抓着一曲一伸,还听见几个熟悉的声音。他费劲地把眼睛睁开,看见自己是躺在岸边大柳树下,区医院的郑医生挂着听诊器,在给自己做人工呼吸。龙生半躺在齐医生怀里,齐医生在给他搓腿。那头大白猪居然也没淹死,躺在那里愤愤不平地哼哼。
(197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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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记:重阅此三十余年前旧作,发现自己也有不少政治说教,比那位熟人编辑强不到哪里去。这是我们这一代习作者的通病。于是,也作了一番汰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