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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雷切尔·林德太太大吃一惊

雷切尔·林德太太就住在亚芬里大街向下斜伸进一个小山谷的地方,山谷四周长满桤树和凤仙花,一条小溪从中穿过大街。溪水源自远处的老卡思伯特家的树林中。流过林中的那一段小溪以其蜿蜒曲折、湍流迅疾而著称,一潭潭池水和小瀑布阴暗隐秘;但是,流到了林德太太家附近的山谷时,水流却逐渐缓慢下来,变成了一条安静规矩的小河。因为哪怕是一条小溪,只要经过雷切尔·林德太太的家门口,都会放慢脚步,谦恭而有礼貌地通过。也许连它都知道,雷切尔太太这会儿正坐在窗前,注视着门前过往的一切呢,从小溪到孩子,要是被她发现了任何古怪或不同于平常的事儿,她可一定会想法子探个究竟,不找出其中的原委是绝不罢休的。

在亚芬里内外,有许多人特爱关心邻里的家务事,却不管自家的事;雷切尔·林德太太却是一个能干的人,无论是自家事还是邻里事,她都特别关心,并总能妥善处理好两者之间的关系。她是一位有名的家庭主妇,家里家外拾掇得井井有条。她组织了一个缝纫小组,帮助管理主日学校,她还是教会救助协会和对外传教辅助机构最强有力的支持者。尽管有这么多的事,雷切尔太太仍能抽出大量的时间,好几个小时地坐在她家厨房的窗前,一边绗缝着棉被,一边留意地盯着门前那条穿过山谷蜿蜒伸上远处陡峭红色小山的大路。亚芬里的家庭主妇们常常用敬畏的口气告诉别人,说她已经绗了十六条那样的棉被了。由于亚芬里占据了一个三角形的小半岛,一直延伸至圣劳伦斯海峡,两边环水,任何进出亚芬里的人都得经过那条山路,因此谁都逃不脱雷切尔太太能看到一切的眼睛的无形检验。

六月初的一个下午,她像往常一样坐在那里。阳光照进窗内,温暖而明亮。房前斜坡上的果园里攒动着粉白色初放的花朵,泛起新娘般的红晕,群群蜜蜂翩跹起舞。托马斯·林德——一个温顺的小个头男人,亚芬里的人习惯把他称做“雷切尔·林德的丈夫”——正在谷仓那边的山地上播种晚萝卜种子,而马修·卡思伯特也应该在远于绿山墙边小河旁的那一大块红土地中播撒他的种子。雷切尔太太知道马修也应该在播萝卜种,是因为前一天晚上她在卡莫迪那里威廉·布莱尔的店里听到他告诉彼得·莫里斯说,他打算第二天下午就去播萝卜种。当然是彼得主动问他的,因为从未听人说过马修·卡思伯特一生中曾主动和别人说过什么事情。

可是马修·卡思伯特却出现了。一个繁忙日子的下午三点半钟,他驾着马车正不慌不忙地穿过山谷上山坡。他戴着白衣领,穿着最好的西服,这清楚地证明他要离开亚芬里出远门;他驾着栗色马拉的两轮车,说明要走很长一段路。那么,马修·卡思伯特到底去哪儿呢?又为什么去那里呢?

如果是亚芬里的其他人,雷切尔太太只要把各种线索巧妙地凑在一起,就可以对这两个问题猜出个八九分了。但是马修很难得出门,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紧急事情。马修生性害羞,不喜欢和陌生人来往或者去任何他得和人讲话的地方。他戴着白衣领,穿着整齐,驾着马车可是不常有的事。任凭雷切尔太太怎么去猜,也毫无头绪,而她也因此整整一下午都闷闷不乐。

最后,这位了不起的女人决定:“喝过下午茶,我就去绿山墙找马瑞拉,去打听一下马修去哪儿了,去那儿干什么。这个季节他一般不会进城。他从不探亲访友。就是萝卜种子用完了,他也用不着穿戴整齐、驾着马车去买呀。他驾车的速度并不快,所以也不像是去请医生。不过,昨晚以来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他动身的。我可真糊涂了。到底是什么事呢?不查个水落石出,我心里一刻也不得安宁。”

于是喝完下午茶,雷切尔太太就出发了。她不用走太远的路。卡思伯特家那栋零散的大房子四周是果园,从林德家的山谷沿路走去还不足四分之一英里,但是那条窄长的山间小路却使路途变得远得多。和他的儿子一样,马修的父亲也是一位害羞、沉默寡言的老人。当建好家宅时,他虽不算真正隐退到树林中,但却尽可能地远离了其他的住户。绿山墙建在他开出来的这块土地最远的边缘处,直到今天,从大路上几乎望不见它,而沿亚芬里大路两旁的房屋却是一座紧挨着一座。在雷切尔太太看来,住在这样的地方根本就不能算是住。

“一点不错,只能算逗留。”说这话时,她正沿着那杂草丛生、两边长满野玫瑰、路面留着深深车辙的小路走着。“两人远远地住在这个地方,难怪马修和马瑞拉都有些古怪。树做不了多少伴。天知道要是树能做伴的话,这里树倒不少。我可宁愿看人。不过,看上去他俩还挺满足。依我猜,他俩只是习惯了。爱尔兰人常说,人什么都会习惯的,哪怕是被吊起来,时间久了,也会习惯的。”

正想着,雷切尔太太跨出了小路,走进了绿山墙的后院。院子里苍翠一片,收拾得干净而整齐,院子一边是古老的大柳树,另一边是整齐的白杨树。地上看不见一根枯枝或一块碎石,要是有的话,无论如何也逃不过雷切尔太太的眼睛。她心里暗暗想,看来马瑞拉常常打扫这个院子,就像她经常打扫她的房子一样。院子里干净得就好像有人就地大吃了一顿,风卷残云,一点东西也没有剩在地上。

雷切尔迅速地叩了叩厨房门,门开了,她走了进去。绿山墙的厨房是一间非常宽敞、明亮的房间,被收拾得异常整洁,看上去倒像是一间从未被使用过的客厅。它的窗户分别是向东、向西的,从西边的窗户向后院望去,是一片柔和的六月阳光;而朝东的窗户被团团葡萄藤缠住,像是披上了一件绿装。透过它,可以瞥见左边果园内初放朵朵花苞的白樱桃树,还有那溪边山谷上摇曳生姿的白桦树。马瑞拉·卡思伯特就坐在那儿,每当她静静地坐着的时候,总是对阳光感到有一丝怀疑,在她看来,阳光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似乎显得过于跳跃,不太可靠,而这个世界是应当被严肃认真对待的。这会儿,她正坐在屋内做着针线活,身后的桌子上已摆好了晚餐餐具。

进门的那刻,雷切尔太太就在脑子里记下了桌上的每一件东西。一共有三只碟子,因此马瑞拉一定在等和马修回来的那个人一起吃晚餐;但是那只是些平常用的碟子,而且桌上只有沙果酱和蛋糕,所以到访者不会是什么特别人物。但是,马修为什么戴着白衣领,还驾着马车呢?雷切尔太太更加困惑了,一向安谧、平静的绿山墙忽然在她心里变得神秘起来。

“晚上好,雷切尔!”马瑞拉轻快地打着招呼,“快请坐。今晚天气真不错。家里人还好吗?”

朋友间的直呼其名也许可以被称做是友谊的体现,而马瑞拉·卡思伯特和雷切尔太太之间尽管有着差异,或许就是因为这些差异,她俩之间才一直保持着友谊。

马瑞拉长得又高又瘦,身材缺少女性的曲线美,一头黑发总是用两只发夹卡住,牢牢地盘在脑后,几缕银丝夹杂其中。她看上去像是一个经历贫乏、刻板、严厉的女人,事实上她也确实是这样一个人。不过她的嘴巴长得倒是有点意思,如果能再纤小些,就会显得有点幽默感了。

“我们都不错。”雷切尔太太说,“不过,今天我看到马修出发的时候,很担心你的身体。我想他可能去请大夫了。”

马瑞拉会心地笑了一下。她早就料到雷切尔太太会登门的,她知道马修的出门对于她的这个邻居来说显得实在是太罕见了。

“哦,不,我身体还不错,虽说昨天还有点头痛。”马瑞拉说,“马修到布赖特河那边去了。我们打算从新斯科舍省的孤儿院里领养一个小男孩。他乘今晚的火车来。”

如果马瑞拉说马修到布赖特河那边是去接一只来自澳大利亚的袋鼠,雷切尔太太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吃惊。整整五秒钟,她惊讶得说不出一句话。很显然,马瑞拉没有在和她开玩笑,可是雷切尔宁愿相信马瑞拉是在说笑。

“你这是真的吗?”雷切尔太太终于缓过神来了。

“当然是真的。”马瑞拉说道,就好像从新斯科舍省的孤儿院里领个男孩回来只是亚芬里任何一个管理有方的农场中很平常的一件春季农活,而绝非什么闻所未闻的稀罕事。

雷切尔太太感到大为震惊,她在心中惊叫:天哪,男孩!马瑞拉和马修·卡思伯特要领养一个男孩!从孤儿院里!疯了!简直是疯了!再也不会有什么比这件事更令她感到吃惊了!再也不会!

“究竟是什么使你们产生了这样的怪念头?”她不满地问道。

这么重要的决定事先居然没有征询雷切尔的意见,她当然感到非常不满。

“我们考虑这件事有一段时间了——其实整个冬天都在考虑这件事。”马瑞拉答道,“圣诞节的前几天,亚力山大·斯潘塞太太到我们这儿来过。她说她打算春天的时候从霍普顿的孤儿院里领养一个小姑娘。她的亲戚住在霍普顿,她也去过那儿,所以对那里的情况比较了解。自她走后,我和马修就一直在商量这事。我们想要一个男孩子。你知道,马修年岁逐渐大了——他已经六十岁了,走路、干活都不如以前那么轻捷了。他的心脏也不好。你知道,在这里,想雇个人帮忙实在是太困难了。能雇到的尽是些蠢笨的、未成年的法国男孩。他们在你这儿干段时间,掌握些技术后就溜走,要么去了食品加工厂,要么就去了美国。起初的时候,马修提议领养一个英国男孩,但是我坚决不答应。他们也许不错——我不是说英国的孩子不好,可我不想要那些生在伦敦街头的流浪儿。至少得是个土生土长的加拿大人。其实不管我们领养谁,都会有风险的。但是,如果是土生土长的加拿大孩子,我会感觉踏实些,担心也会少些。所以,最后决定请斯潘塞太太去那儿领她的女孩时也帮我们选个男孩。上周我们听说她就要动身去霍普顿,就托住在卡莫迪的理查德·斯潘塞的家人捎了口信给她,请她帮我们选一个聪明伶俐、讨人喜欢的男孩,十或十一岁。我们觉得这样的年纪最好,来了以后可以马上就帮咱们干些农庄的杂活,而且这么大的孩子也正是受教育、长技能的时候。我们打算好好地把他安顿下来,并送他上学接受教育。今天,我们收到了邮差从车站带来的斯潘塞太太的电报。电报上说他们乘晚上五点半的火车来。所以马修去接他了。她会在布赖特车站留下那个男孩,而她自己还得接着赶去白沙站。”

雷切尔太太平时总以发表自己的意见而感到自豪;这会儿她已渐渐适应了这条惊人消息带来的巨大震撼,于是接着说道:

“马瑞拉,恕我直言,我认为你正在做一件非常愚蠢的事——一件非常冒风险的事。你根本不知道会领到一个什么样的孩子。你们要把一个陌生的孩子领进家来,对他却一无所知。无论是他的性格、他的家庭,还是他将来会变成什么样的人,你们什么也不知道。就在上周,报上还登了一条消息,本岛西部的一对夫妻从孤儿院领养的一个男孩居然在夜里放火烧了他们的房子——是故意的,他俩差点被烧死在床上。我还知道另外一件事,有个孤儿过去常常吃生鸡蛋,被领养后,任凭领养人怎么教育,也改不了他吃生鸡蛋的坏习惯。如果你之前问我关于这件事的意见的话,我一定会说,看在上帝的分上,千万别做。就是这样。”

听了这番话,马瑞拉一点都不生气,更没有惊慌。她仍然坐在那儿平静地织着毛线。

“我不否认确实发生过你说的那类事情,雷切尔。我也有些疑虑,但是马修对这件事的态度特别坚决。所以我就让步了。马修平时很少打定主意做什么事,而每当他下定决心要做的时候,我总觉得我应该做出退让。说到风险,其实任何人做任何一件事都存在风险。有了自己的孩子,也会有风险——不是所有的孩子将来都会争气的。新斯科舍省就靠着爱德华岛,我们又不是从英格兰或美国领养孩子。他不会和我们有太大差别。”

“哎呀,我倒希望真能如此。”雷切尔说话时的语气分明显示出她对这件事的怀疑。“将来哪一天,他要是放火烧了绿山墙,或是在井里投下马钱子碱,到时可别说我事先没警告过你——我可是听说过新不伦瑞克省的一个孤童在井里投下马钱子碱毒死了领养她的一家人。不过那是个女孩。”

“我们可不打算要女孩。”马瑞拉说话时的口气就好像只有女孩才会干出往井里投毒这类事。“我从来没想过要领养一个女孩。实在搞不懂斯潘塞太太为什么要领个女孩。不过,就算收养整个孤儿院,只要她决定了,她就不会改变主意的。”

雷切尔太太很想留下来等马修带着那个孩子回来,但是看上去他们至少还要两个小时才能到家,所以她决定先去罗伯特·贝尔家,将这条新闻告诉他们。这实在是一条爆炸性新闻,而雷切尔太太向来喜欢传播此类消息。雷切尔走了,马瑞拉稍稍舒了一口气,因为她感到自己原先的怀疑和担心在雷切尔悲观情绪的影响下似乎要复苏了。

“天哪,居然会有这种事!”雷切尔太太在小路上叫道,“看上去我真像是在做梦!唉,我真为那可怜的男孩感到遗憾。马修和马瑞拉对孩子一无所知,他们还指望这小孩将来变得又聪明,又稳重,如果真是那样,他早就有自己的爷爷了。他是否有爷爷,这一点还值得怀疑呢。不管怎么说,想到绿山墙会有孩子就觉得古怪。那里可从没住过孩子,新房子盖好的时候,马修和马瑞拉都已经长大了——就算他们曾经是孩子的话,也难以相信会有人把他们当做孩子看待。无论如何,我是怎么也不会领养孤儿的。不过,我还真同情这孩子。”

雷切尔边走边自言自语着,路边的野玫瑰仿佛也能感觉得到她的激动心情。然而,如果她见到这会儿正在车站耐心等待马修的那个孩子,恐怕她会更失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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