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095300000004

第4章 烧马棚(4)

“去把那罐油拿来。”爸爸说,“去!”

孩子终于挪动了腿,一到屋外就拔脚向马棚里奔去,敢情那老脾气又来了,那古老的血液又涌上来了。这一腔古老的血,由不得他自己选择,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就硬是传给了他;这一腔古老的血,早在传到他身上以前就已经传了那么许多世代——谁知道那是怎么来的?是多少愤恨、残忍、渴望,才哺育出了这样的一腔血?孩子心想:我要是能一个劲儿往前跑就好了。我真巴不得能往前跑啊,跑啊,再也不要回头,再也不用去看他的脸。可是不行啊!不行啊!他提着生了锈的油罐奔回家去,罐里的油一路泼剌剌直响;一到屋里,就听见了里屋妈妈的哭声。他把油罐交给了爸爸,嚷着说:

“你连个黑鬼都不派去了吗?上次你至少还派了个黑鬼去啊!”

这一回爸爸没有打他。可是比上回的巴掌来得还快的是只爪子:爸爸的手刚刚小心翼翼地把油罐在桌子上放好,忽然就如一道电光冲他一闪,快得他根本都没法看清;他还没有看见爸爸的手离开罐子,爸爸的手早已抓住了他的衬衫后襟,一把抓得他脚跟都离了地。那冲他俯着的脸一股凶气,寒峭逼人,那冷酷阴沉的声音向他背后桌上靠着的哥哥说了一声(哥哥还是像牛一样,怪模怪样的,左嚼右嚼,嚼个不停):

“把这罐油倒在油桶里,你先走,我马上就来。”

哥哥说:“最好还是把他绑在床架上。”

“叫你干啥你就干啥。”爸爸说。话音刚落,孩子的身子就已经在动了,只觉得那只精瘦而强劲的手在他两块肩胛骨之间一把揪着衬衫,提着他几乎脚不沾地地从外间到了里间,擦过了摆开粗壮的大腿、对着没火的炉子坐在椅子里的那两个姐姐,直拖到妈妈和姨妈那里。姨妈正搂着妈妈的肩头,两个人肩并肩坐在床上。

爸爸说了声:“揪住他!”姨妈一惊,手就一动。爸爸说:“不叫你。伦妮,你把他揪住。你千万要把他揪住。”妈妈抓住了孩子的手腕。“不行,要抓得牢一点。要是让他跑了,你知道他要去干啥?他要上那边去!”说着把脑袋朝大路那头一摆。“恐怕还是把他绑起来保险一点。”

“我就揪住他好了。”妈妈低声说。

“那就交给你啦。”爸爸说完就走了,那不灵便的脚在地板上踩得很重,不紧不慢,好一阵才消失。

孩子就挣扎了起来。妈妈两条胳膊把他紧紧抱住,他把妈妈的胳膊又是撞,又是扭。他知道,扭到头来妈妈总是弄不过他的。可是他没有时间磨功夫了。他就嚷起来:“放我走!要不,伤着你我可就不管啦!”

“放他走!”姨妈说,“老实说,他就是不去我也要去呢!”

“我怎么能放他走呀?”妈妈哭叫着说,“沙尔蒂!沙尔蒂!别这样!别这样!来帮帮我呀!莉齐!”

突然他挣脱了。姨妈来抓他也来不及了。他扭头就跑,妈妈跌跌撞撞地追上去,膝头一屈,扑倒在孩子脚跟后边,她向近旁的一个姐姐叫道:“抓住他,耐特!抓住他!”可是也来不及了,那个姐姐根本还没有打算从椅子里站起来,只是把头一转,侧过脸来,孩子就已经飞一般地过去了。在这一瞬间他只觉得看见了一个其大无比的年轻妇女的脸盘儿,脸上竟没有一点惊异之色,只是流露出一种不大感兴趣的神气(两个姐姐是同时同刻生的双胞胎,尽管这样两大堆肉占地大、分量重,一个人足足可抵家里两个人,可是此时此地姊妹俩竟好像根本就不存在似的)。孩子一下子冲出了里间,冲出了屋门,跑到了那洒满星光、蒙着松软的尘土、密密层层攀满忍冬的大路上。他一路奔去,只恨这脚下的淡白色带子拉开得太慢,好容易才到了大门口,马上一拐弯,气急心慌地顺着车道向那亮着灯光的大宅子奔去,向那亮着灯光的门奔去。他连门也不敲,就一头闯了进去,抽抽搭搭地喘不过气来,半晌开不出口;他看见了那个穿亚麻布夹克的黑人的吃惊的脸,也不知道那人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德·斯班!”他气喘吁吁地喊道,“我找……”话没说完,他看见那个白人也从穿堂那头的一扇白门里出来了。他就大叫:“马棚!马棚!”

“什么?”那白人说,“马棚?”

“对!”孩子叫道,“马棚!”

“逮住他!”那白人大喝一声。

可是这一回还是没抓住他。那黑人倒是抓住了他的衬衫,可是衬衫袖子早已洗得发了脆,一拉就撕了下来。他又逃出了那扇门,又奔到了车道上,事实上他就是冲着那白人嚷嚷的当儿也没有停下过脚来。

他听见那白人在他背后喊叫:“备马!快给我备马!”他起初想抄近路,穿花园,翻篱笆到大路上去,但是他不识花园的路径,也不知道那挂满藤蔓的篱笆究竟有多高,他不敢冒这个险。所以他还是只顾顺着车道奔去,只觉得血在奔腾,气在上涌;一会儿就又到了大路上,不过他看不见路。他也听不见声音;那疾驰而来的母马快要踩到他身上他才听见,可他还是照旧往前跑,仿佛他遭受苦难到了这样危急的关头,只要再过片刻就自会叫他插翅高飞似的。他直挨到最后一秒钟,才向边上纵身一跃,跳到路旁长满野草的排水沟里,后面的马呼的一声冲过,飞驰而去,映着这初夏的恬静夜空,映着这满天星斗,还留下了一个暴跳如雷的身影,转眼就没了。可是就在那人影马影尚未消失的当口,夜空里像是突然狠狠地泼上了一摊墨污,不断向上扩大——那是不绝冲天而起的一团团浓烟,惊心动魄,却又阒寂无声,把天上的星星都抹掉了。孩子跳了起来,他连忙又爬到大路上,再撒腿奔去,他知道已经来不及了,可他还是一个劲儿往前奔,听见了枪响也还是往前奔,一会儿又是两声枪响,他不知不觉地就停了下来,叫了两声:“爹!爹!”又不知不觉地奔了起来。他跌跌撞撞的,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赶紧又连跑带爬地从地上起来。起来后匆匆回头望了下背后的火光,就又在看不见的树木中间只管奔去,一路气喘吁吁、抽抽噎噎地喊着:“爸爸呀!爸爸呀!”

午夜时分,孩子坐在一座小山顶上。他不知道现在已是午夜,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多远的地方。不过如今背后已经没有火光了,如今他坐在这儿,背后是他好歹住了四天的家,前面是一片黑沉沉的树林子,他打算歇息歇息以后,就到这片树林子里去。这小小的孩子,就抱着那少了袖子既薄又脆的衬衫缩成一团,在凉飕飕的黑暗里抖个不住,如今那伤心绝望的心情已经不再夹着惊恐忧虑,光剩下一片伤心绝望了。他在心里念叨:爸爸呀,我的爸爸呀!他突然叫出声来:“他是好样儿的!”这话他说出了声,但是声音不大,简直不过是耳语。“好样儿的!到底打过仗!不愧是沙多里斯上校的骑马队!”却不知道那次打仗他爸爸其实并不是一名士兵,只能说是一名“好汉”,他爸爸根本不穿制服,根本不效忠于哪一个人、哪一支军队、哪一方政府,也根本不承认谁的权威;他爸爸去打仗的目的完全跟麦尔勃鲁克[5]一般无二,是为了猎取战利品——缴获敌人的也罢,自己打劫的也罢,反正在他看来都无所谓,压根儿无所谓。

天上渐渐星移斗转。回头天就要亮了,再过些时候太阳也要出来了,他也就要觉得肚子饿了。不过那反正是明天的事了,现在他只觉得冷,好在走走就会不觉得冷的。他现在气也不喘了,所以就决定起来再往前走,到这时候他才发觉自己原来是打过盹了,因为他看出天马上就要亮了,黑夜马上就要过去了。他从夜鹰的啼声中辨得出来。如今山下黑沉沉的树林子里到处是夜鹰的啼鸣,拉着调子,此起彼伏,接连不断,让位给晨鸟的时刻越来越近了,夜鹰的啼鸣也就越发一声紧接着一声。他就站起身来。他觉得身子有点儿发僵,不过那走走也就会好的,正像走走就可以不冷一样。何况太阳也就要出来了。他就向山下走去,向那一片黑沉沉的树林子里走去,从树林子里不绝传来一声声清脆的银铃般的夜鹰的啼叫——暮春之夜的这颗响亮的迫切的心,正在那里急促地紧张地搏动。他连头也不回地去了。

(蔡慧 译)

同类推荐
  • 重庆爱情

    重庆爱情

    《重庆爱情》描写了抗战期间发生在中国战时首都重庆的一段跌宕起伏 的爱情故事。在重庆独特的人文景观和自然景观的背景下,一对青年男女在 经历了一系列生活磨难、精神蜕变之后,最终以悲壮的方式,奏响了一曲感 天动地的爱情之歌,同时也完成了令人向往的精神追求。巴蜀风情。至真爱情。红色绝唱。
  • 1974年那桩案子

    1974年那桩案子

    谢兰知道自己迷路了。脚下的路蚯蚓般弯弯曲曲,爬进远处的庄稼地。几棵高大的树木不规则地分布在坡上。热风浪一股股扑面而来,带着成熟的麦香,杂草的青气,还有各种奇异的味道。这些都不错,只是周围静悄悄的,别说是同学们,连个人影也看不见。只有树上的知了在拼命嘶叫,单调乏味仿佛来自远古,聒噪得几近无声。谢兰站在一棵梧桐树下,茂密的树冠遮住了正午的阳光,只漏下一些细碎的光斑。她眯眼躲开晃动的光斑,焦急地四处张望。一个影子一晃,从前面一棵老槐树后闪出来,是一个敦实的男孩。他肩挎草箕,手抓镰刀,短发乱蓬蓬地像只鸟窝。
  • 客船凶夜

    客船凶夜

    “化装舞会?我才不愿像那些西洋人一样,把自己装扮成小丑呢!”孟世增一面摆弄着刀叉用餐,一面心里想。格莱姆船长在餐厅宣布:本船即将通过马六甲海峡,明天早上就要停靠新加坡,接着将陆续到达香港、上海,然后到达日本。从法国马赛开船以来共同航行了好几个星期的旅客们要先后登岸了。为此今晚九时在餐厅举行化装舞会,邀请全体旅客参加。餐厅里坐满了欧亚旅客。舷窗外,暗夜里浪涛汹涌,这条排水量一万二千吨的客轮隐隐起伏着,餐盆里的汤摇晃着要溅出来。
  • 婚前房后

    婚前房后

    金牌电影发行人赵军倾情推荐:比《蜗居》更具争议性,更有共鸣感谨以此书,纪念这个房价高涨的时代,献给为婚姻、房子奋斗的80后!结婚该不该有房?有了房,房产证上写谁的名字?父母的房子给儿子还是给女儿?在房价高涨的今天,亲情、爱情、姑嫂关系、婆媳矛盾都围绕房子转动。房价一路高涨的时代下,到底是房子重要,还是爱情重要?这是三个女人的婚姻与房子的故事,也是爱情与房子的战争。
  • 螺蛳湾

    螺蛳湾

    这四个“组”在字面上并列,容易使人误当作四个单位合作,其实满不是这事。那年月闹革命,党和人民政府二十多年辛辛苦苦建立的机构全都中风瘫痪,革命委员会当家,革命委员会伟大光荣神圣艰巨的历史使命是破旧立新,旧机构的名称全得改。宣传部改宣传组,文化局改文化组……简而言之,北京传来的声音是一切都要“改组”,下边就理解为“改组改组”就是全“改”叫“组”。可是如此一来隶属关系在书面上不好明确,于是有人想出拿字体区别。“宣传部文化局戏工室创作组”就变了宣传组文化组戏剧组创作组。这办法的发明者坚信,稍有头脑的人都会看懂,字体粗的机构就分量大,因为襄北方言里“粗”刚好就是“大”的意思。又考虑到个人不能与组织平起平坐,执笔者的名字就只能用最细一体,眼神差点便瞅不清。
热门推荐
  • 年下竹马尚可温

    年下竹马尚可温

    夏湮八岁那年遇见了十岁的温拾,往后灰暗无助的岁月里也多了个慰藉。总之,这是一个关于救赎的故事,或许过程坎坷,但只要我知道我的归途是慢慢走近你,好像生活也没那么难了。
  • 执剑天涯的奇幻漂流

    执剑天涯的奇幻漂流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缺一样成不了花花世界……
  • 丹东看守所的故事

    丹东看守所的故事

    本书是荣获国家“三个一百”原创图书出版工程奖、公安部金盾文学奖的图书。
  • 秘密花园

    秘密花园

    本书叙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一场霍乱使性情乖戾的玛丽成了孤儿,她只得被送往远在英国约克郡的克莱蒙庄园生活。玛丽意外地在知更鸟的帮助下找到这个秘密花园的大门和钥匙,并认识了男孩柯林。在玛丽的帮助下,柯林感觉到了生活的温暖,在秘密花园里学会了奔跑和大笑。大自然的力量改变了一切,长年笼罩在阴霾之下的古老庄园及其主人也一同获得了新生。
  • 假如人生不曾遇见

    假如人生不曾遇见

    假如人生不曾相遇,我还是那个我,偶尔做做梦,然后开始日复一日的奔波,淹没在这喧嚣的城市里。假如人生不曾相遇,我又怎能知道,世上还有如此美好的你。假如人生不曾相遇,我依然是我,只是错失了最绚丽的奇遇。此时献给同样穷得只剩下青春的我们还是义无反顾倾尽所有做一次置于死地的赌注,青春燃尽时是一无所有还是风光无线我们不得而知?只要当成长终于被时光之火淬炼为长成时,依然笑面如花。
  • 古玩笔记:悬疑篇

    古玩笔记:悬疑篇

    这是一个关于信念的故事,写古物,也在写人,写那个时代。写物件,其实是在写人,在写当年的时代,任何一件古玩珍宝,除了具有其自身的灵性之外,都承载了当时的社会、时代和人物的悲欢离合、酸甜苦辣,无论是晴空万里还是风雨如晦,它们虽然不会说话,可一帧帧、一幕幕的时代变迁,风雨流年,都不能逃过它们的眼神和观察。时间是有记忆的,古玩也是有记忆的,它们的记忆,比我们更为持久而完整,沉默而平淡。我们只是故事的追记者,而它们,则是历史的亲历者。古玩的灵性,也在于此,它们不会说话,只是冷然观察着世情万物,透过时间的漫长,告诉后人,一个个或是久远、或是失传的故事,所以,它们本身,也就成了传奇……
  • 斜眼的吉利

    斜眼的吉利

    温亚军,现为北京武警总部某文学杂志主编。著有长篇小说伪生活等六部,小说集硬雪、驮水的日子等七部。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小说选刊》《中国作家》和《上海文学》等刊物奖,入选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 五事毗婆沙论

    五事毗婆沙论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金玉良缘:妃你不可

    金玉良缘:妃你不可

    她是异界一缕灵魂,逍遥自在,却不想遇到了一个无赖的王爷,第一次见面就调戏她,让她看免费的限制级画面,第二次闯入她闺房翻出了她的红肚兜。从此一路追随一路赖,动不动就牵牵小手,搂搂小腰,亲亲小嘴,还时不时提议去房里把米饭做熟,某王爷笑的一脸无害,“我都说了,这辈子非你不可!”--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剑指至尊

    剑指至尊

    是仇人还是恩人,他又该如何抉择。怎样的剑法让他有怎样的人生,一步一步的旅途通往什么样的道路。敬请关注《剑指至尊》,给您一个最满意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