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是人承受精神打击的延续,痛苦渴求着改变形式;人们总希望通过做计划,打听消息而使痛苦化为乌有;也愿意它生发出不计其数的变形,这比保持原封不动的痛苦要求的勇气要少一些,带着苦恼躺在床上,这床显得好狭窄,好硬,好冷。我又站了起来,在屋里我每动一步都得无比小心,我坐下时总是设法避免看见阿尔贝蒂娜的椅子和那架钢琴,她总是把她那双金色的高跟拖鞋踏在钢琴的踏板上,这是唯一一件她用旧了的东西,她用过的东西仿佛全都想以我的回忆教给它们的特殊语言用不同的表达方式向我转述,再一次向我通报她出走的消息。我不去看,却看见了这些东西;我浑身无力,我跌坐在一把蓝绸缎安乐椅上,一个钟头之前,就在这间卧室里,一缕阳光使周围变得朦胧迷离,在半明半暗之中,椅子上淡淡的蓝色曾使我沉入梦乡,我当时那么热切留恋的梦景此刻却离我如此遥远。唉!在这一刹那之前,一向只有阿尔贝蒂娜在我身边时我才会坐在这里。所以我此刻再也不能留在这里了,我站了起来;这一来,每时每刻都有一个组成无数个微不足道的“我”中的成员还不知道阿尔贝蒂娜已经出走了,必须将这事通报他;必须——如果他们都是陌生人而又不具备我那种对痛苦的敏感,这种通报就不会那么残酷——宣告这个不幸适才已降临到所有这些人,所有这些还不知道此事的“我”头上了;必须让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都第一次听到这几个字:“阿尔贝蒂娜要回了她的箱子”(我在巴尔贝克曾看见人们装这些棺材形状的箱子,这些箱子正好放在我母亲的箱子旁边),“阿尔贝蒂娜走了”。我有必要向每一个人通报我的悲伤,这种悲伤绝不是从那些令人沮丧的总的情况里任意得出的悲观的结论,而是一种特殊印象的断断续续的不由自主的复苏,这种印象自外而来而且不是由我们自己选择的。在这些“我”中,有几个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了。例如(我没有想到今天是我理发的日子),理发时的“我”。我早已把这个“我”置诸脑后了,这个“我”的到来引起了我一阵呜咽,有如一个早已退休的仆人来到刚死去的主人的葬礼上。我随即猛然回想起,一星期以来,我有时突然惊恐万状,而我对自己却不承认这种恐惧。每逢这样的时刻,我又和自己争辩说:“预先假设她会突然出走不是徒劳吗!这是荒谬的。假如我把她托付给一个明白事理的聪明人(如果我的嫉妒心没有妨碍我吐露真情,我也许真会这样行动以求得心境的安宁),这个受托的人一定会说:‘您简直发疯了。这绝不可能。’(的确,我们之间从没有发生过口角。)一个人出走总有他的动机。他会说出这个动机。他也会给你回答的权利。人不会像这样走掉的。不,这是幼稚之举。这才是独一无二的荒谬绝伦的假设呢。”但是每天早上我打铃时只要看见她还在那里,我却会宽慰地叹一口长气。弗朗索瓦丝把阿尔贝蒂娜的信一交给我,我立即相信这一定是那件不可能的事,是她的出走,应该说几天前我就察觉到这次出走了,尽管我有多种合乎逻辑的理由使自己感到放心。我一直在琢磨这件事,而且在绝望中几乎有一种对先见之明的满足,有如一个谋杀犯明知自己不可能被发现却仍旧忧心忡忡,这时他突然在召见他的预审法官那里看见他的受害者的名字写在案卷的开头……
我一心希望阿尔贝蒂娜是去土兰她姨母家了,在那里她起码可以受到足够的监督,从而在我去把她领回来之前不至于出什么大的纰漏。我最怕她留在巴黎,也怕她去了阿姆斯特丹或蒙舒凡,也就是怕她逃走以后一头钻到某个我连初步情况都没有掌握的男女私通的鬼把戏里去。不过说实在的,我口头说出巴黎、阿姆斯特丹、蒙舒凡这许多地方,我心里想的却是一些她真正可能去的地方;因此,当阿尔贝蒂娜的门房回答说她已去了土兰时,这个我自以为希望她去的住处倒似乎变得比所有的地方都更可憎了。原因是她去那里已确实成了事实,在对现实确信不疑和对未来毫无把握的双重煎熬下,我第一次想象阿尔贝蒂娜已开始了她梦寐以求的独立于我的生活,也许会长期,也许永远,在这样的生活里她也许会变成一个未知数,从前我老是被这个未知数弄得心绪不宁,而同时我又有幸占有和抚摸属于这未知数的外形的东西,也就是那难以捉摸的被我得到的温柔面庞。[1]正是这未知数构成了我爱情的基础。至于阿尔贝蒂娜本人,她只有挂了她的姓名才可能在我身上生根,除了睡眠之后苏醒那罕有的休息时刻,这个姓名什么时候都铭刻在我头脑里而且永不停息。倘若我出声地思索,我会不停地念叨这个名字,我的絮语很可能会单调而愚蠢到仿佛我变成了一只鸟,一只寓言中的鸟,它无休无止地叫着它作为人时曾经爱过的女人的名字。你一个人在心里念叨这个名字,没有念出声,因此你仿佛在自己心上刻写这个名字,而且仿佛让名字留在了自己的脑海里,末了,你的脑海就像一堵被人乱画过的墙一样布满了写过上千遍的所爱者的名字。你时时刻刻都在思想里写着这个名字,幸福的时候写,不幸的时候写得更勤。在重复叨念着这个除了已知的内容并没有什么新意的名字时,你会感到一种不断产生的需求,不过时间一长你也会感到疲倦。我此刻甚至没有去想肉体的快感;在我头脑里我甚至没有看见阿尔贝蒂娜本人的形象(可她却是使我内心如此烦乱不安的人),连她的肉体我都没有看见。如果我愿意分别探讨与我的痛苦紧密相联的想法——总是会有这类想法的——我很可能交替着去探讨,一方面猜测她是在什么样的心境里出走的,她有没有返回的意思;一方面考虑接她回来的办法。尽管我们认为和我们的苦恼有关联的人在我们的苦恼里仅仅占据微不足道的位置,也许正是在这微不足道的地方就存在某种标志和真相。事实上她个人在这种苦恼里也的确算不了什么;某些偶然因素使我们想到她时便感到激动和苦恼,而习惯又把这种激动和苦恼与她紧紧地联系起来,这激动和苦恼的过程本身才几乎是压倒一切的。可以证明这一点的是(比在幸福中感到厌倦更足以证明),当我们认为问题(这问题那么无聊,我们简直不准备再提它了)都出在她本人身上时——激动和苦恼的过程这时都已被遗忘,起码是由她引起的激动和苦恼的过程已被遗忘,因为这种感情过程已经重新发展并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见不见这个人,是否得到她的尊重,是否能支配她,这一切在我们眼里都显得无关紧要了。在此之前,当这种激动和苦恼还附着在她身上时,我们满以为我们的幸福取决于她:这幸福其实只取决于我们的苦恼是否已经终结。到那时,我们的无意识便会比我们本人还要高明,因为在这出连我们的生命本身都可能取决于是否找到她以免再等待她的可怕的悲剧里,这无意识会把被爱的女人的形象,把那个可能已被我们遗忘,也可能不为我们所了解或被我们认为很平庸的形象变得极其渺小。女人形象变得渺小乃是爱情发展方式的合乎逻辑而又必然的效应,也是对这份爱情的主观性的鲜明讽喻。
她出走的意图无疑很像百姓们以组织示威为手段从而达到谈判目的的意图。她之所以出走可能只是为了从我这里得到更优裕的生活条件,更多的自由和奢侈品。果真如此,我们两人中稳操胜券者必定是我,只要我有力量等待,等待这样的时刻到来,那时,她眼见一无所获便会自动回归。如果说在只重打赢的牌桌上或战争里人们还能顶住虚张声势,那么既有爱情也有嫉妒和痛苦的情况却不能与之同日而语。为了等待,为了“维持”,我可以让阿尔贝蒂娜远离我生活好几天,也许好几个星期,可是这一来我却在破坏我一年多来抱定的目标——不让她自由一个钟头。如果我给她提供时间,提供方便,使她能随心所欲地欺骗我,我所采取的全部预防措施也就变得徒劳了;即使她最终让步了我却再也忘不了她单身生活的那段时间,而且就算我终于占了上风,但过去那段时间仍无可挽回,即是说我还是失败者。
至于接回阿尔贝蒂娜的办法,我曾假设她之所以出走无非是为了得到更优裕的生活条件之后再回来,这种假设显得越有道理,这些办法就越具有成功的机会。那些认为阿尔贝蒂娜不真诚的人,比如弗朗索瓦丝,他们一定会认为这种假设很有道理。然而在我了解情况之前,我的理智已把她的某些恶劣情绪和某些姿态理解为她在计划出走,而且会一去不复返,如今出走既已成为事实,我在理智上也就很难相信这是装出来的了。我说的是我的理智而非我本人。我之所以格外需要这种认为她装作出走的假设,是因为这种假设的可能性更小些,而且尽管这种假设在可能性上略逊一筹,它在力量上却可以稳操胜券。一个人眼见自己已到了深渊的边沿而上帝又似乎抛弃了他时,他会毫不迟疑地去等待上帝赐予奇迹。[2]
我自己认定,无论我做什么,阿尔贝蒂娜都会在今天晚上回到我家,因此我暂时节制了弗朗索瓦丝对我说阿尔贝蒂娜出走时引起的痛苦(因为当时我毫无思想准备,一时间竟相信这是一次永不返回的出走)。然而隔了一会之后,这最初的痛苦又以独立不羁的架势自动向我袭来,而且仍旧那么令我难以忍受,因为我刚听到她走了时还没有自我安慰地许愿当晚就把她接回来。这句话本来可以缓解我的悲痛,但当时我的悲痛对这句话还一无所知。为了实施促她返回的办法,我势必再一次装出似乎我不爱她的样子,对她的出走也似乎并不感到痛心,而且还势必继续对她撒谎。这样做当然不是因为我这些姿态向来很成功,而是因为自我爱上阿尔贝蒂娜以后我一直在如此行事。我个人愈是佯装出已经放弃她的神气,我在采取促她返回的措施时便愈能做到果断有力。我准备给阿尔贝蒂娜写一封告别信,在信中我要把她的出走看作是最后的分手,与此同时我要派圣卢以背着我的方式去向邦当夫人施加最粗暴的压力迫使阿尔贝蒂娜尽快回家。不错,我在希尔贝特身上曾做过这种危险的试验,信上的冷淡在最初是装出来的,最后却弄假成真了。这个经验本来应当阻止我给阿尔贝蒂娜写与那些信件同样性质的信。然而所谓经验,无非是在我们自己眼前揭露我们自己性格的特点,这特点自然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而且出现得格外明显,因为我们已经为自己揭示过一次了,这一来第一次引导过我们的自发动作就会在记忆的各种形式的启示下得到加强。人类最难逃避的抄袭行为,对个人(甚至对坚持错误而且不断加重错误的百姓)来说,那便是对自己的抄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