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饭菜烧得不错。”
“谢谢,瓦伦丁。”
“可是,你这样会把我惯坏的。这对我反而有害。”
“你真傻!今日有酒今日醉嘛。能享受就要享受。你老是想到明天的事,吃起东西来不会感到苦吗?”
“我不同意今日有酒今日醉的说法,莫利纳。谁也无法享受人生。那是人间天堂里的事。”
“你也相信天堂和地狱?”
“请等一等,莫利纳。你真想和我讨论问题,那态度一定要严肃认真。如果我们在枝节问题上争论不休,那只能是小孩子吵架,是中学生式的争吵。”
“我不想在枝节问题上和你争论。”
“那太好了。那么,请你先让我谈谈自己的想法,让我先把问题提出来。”
“我听着。”
“我不能光图享受,因为我在从事政治斗争,或者说,参加了政治活动,你懂吗?我在这牢房里受的罪不算少……可是,你要是想到了酷刑,那就算不了什么……你还不知道这酷刑是什么滋味儿。”
“可我能想象得起来。”
“不,你无法想象……不过,这一切我都能忍受……因为我们有斗争计划。最重要的是社会革命,其次才是感官的享受。只要存在着斗争——它也许会耗去我一生的时间——我就不应该培养自己的享乐思想,你明白了吗?因为对我来说,享受的的确确是次要的。我最大的快乐不是享受,当我知道自己在为最崇高的事业效劳时,心里才感到无比的欣慰。归根到底,这就是……我的全部想法……”
“什么是你的全部想法?”
“是我的理想……是马克思主义,如果你希望我用一个词将这一切加以概括的话。这种快慰我在任何地方都能领略到,包括在这个囚牢里,甚至在遭受严刑拷打时。这便是我力量的源泉。”
“那你的那个小妞儿呢?”
“这些事对我来说也是次要的。同样,我对她来说,也是第二位的,因为她也明白什么是最主要的。”
“这些想法是你灌输给她的吗?”
“不是的,我以为这是我们俩一起慢慢地感悟到的。你明白我对你说的意思吗?”
“明白……”
“看样子你还不太相信,莫利纳。”
“不必了,请你别管这些了。我要睡觉了。”
“你别犯神经病啊!那金钱豹的故事呢?你从昨天晚上起就没有往下讲了。”
“明天讲吧。”
“你怎么啦?”
“没有什么……”
“有事就说……”
“没有什么事,反正我是个笨蛋,别的没有什么可说了。”
“请你把话说得清楚些。”
“告诉你吧,我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有些事儿伤了我的心。我拿自己的东西给你做好吃的,千不该,万不该,还不该将自己最爱吃的鳄梨分给你一半。我要是不给你,还可以留一半在明天吃。这一切为的什么?就为了让你教训我,说我把你给惯坏了。”
“你不要这样嘛,你也太敏感了……”
“这有什么办法呢?我就是这样的人,多愁善感。”
“你也太多愁善感了,这有点像……”
“为什么不说下去了?”
“没有什么好说的。”
“说吧,我知道你刚才想说什么,瓦伦丁。”
“别发傻了。”
“你说出来吧。你是想说我像个女人。”
“是这样。”
“一个人心肠像女人那样软,这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一个男人,或者别的什么人,甚至一只公狗或一个搞同性恋的男人,想这么做时就不能多愁善感呢?”
“我也说不清其中的道理。不过,男人要是过于伤感就会有所妨碍……”
“妨碍什么?妨碍实施酷刑?”
“不,妨碍消灭那些实施酷刑的人。”
“不过,如果男人都像女人一样,那就不会有施刑的人了。”
“没有男人,你能做什么呢?”
“你说得也对。他们都是一些畜生,但我还是喜欢他们。”
“莫利纳……刚才你不是说,如果男人都像女人一样,就不会有施刑的人了吗?你倒是提出了一个问题,虽说这是不现实的,但是终究也算是个问题。”
“你说话的方法怎么是这样的!”
“什么说话方法?”
“瞧你刚才说话那个瞧不起人的模样:‘倒是提出了一个问题。’”
“得了吧。如果我刚才的话使你不高兴,那就请多包涵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可以原谅的。”
“好啊,那你就高兴点儿吧,别惩罚我了。”
“惩罚你什么呀?别说疯话了。”
“那就请你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那样对待我。”
“你希望我继续给你讲电影故事吗?”
“当然希望啦,老兄[5]。”
“什么男人?男人在哪儿?快告诉我他在哪儿?我不会让他跑了。”
“好了,别开玩笑了,快讲故事吧。”
“我们上次已经讲到……”
“讲到我的女朋友建筑设计师已听不到人的脚步声了。”
“我接着讲吧。她当时害怕得浑身颤抖,不知所措,不敢回过头去,生怕见到金钱豹,只好停下脚步,站一会儿,看看还能不能再次听到人的脚步声。结果,什么也没有听到,周围一片宁静,就连微风吹动或由别的什么引起的灌木丛发出的咝咝声也一无所闻。于是,她绝望地大叫一声,声音似泣似诉。正好在这个时候开来了一辆公共汽车,停在了她的身旁,自动车门的声音盖过了她的惊叫声。这种液压开关的车门声听起来就像呼呼的风声,她得救了。汽车驾驶员见她站立在那儿,便开了门,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说没有发生什么,只是感到有些不舒服,便上了车……再回头说说伊雷娜,她回家时披头散发,鞋子上沾满了污泥。那小伙子这时已惘然若失,对这个已经与他结了婚的古怪女人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该怎么办。她走进家门,见他神色有异,便走进盥洗室,脱下满是污泥的鞋子。她听见他在和自己说话。他是鼓起勇气和她说话的,因为她没有瞧他一眼。他告诉她,自己上医生的诊所去找她了,结果获悉她压根儿没有再去过诊所。她听了哇哇地哭起来,说一切都已完蛋了,她一直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她是个充满幻觉的疯女人,或者说,比疯女人更糟……是个金钱豹女人。这么一来,小伙子反倒心软了,他将她搂在怀里。你的看法是对的,在他看来,她只是个小女孩儿,因为每当他见到她这样无助,这样自暴自弃,便又一心一意地爱她了。他让她的脑袋枕在自己的肩膀上,也就是他的肩膀上,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对她说,要有信心,一切会安排好的。”
“这电影真不错。”
“还有呢,电影还没有结束。”
“这我知道,我想电影不会就此结束。不过,你知道我喜欢什么吗?这里面有个隐喻,而且一目了然,那就是女人害怕将自己的身子交给男人,因为一和男人发生性关系,自己就沾染上了某种兽性,你发现这点了吗?”
“你说得清楚一点……”
“有这么一种女人,她们特别敏感,太超凡脱俗了,从小就受这样的教育:两性关系是肮脏的,是一种罪孽。这种女人很倒霉,非常非常倒霉。她们结婚后,很可能对性生活采取冷漠的态度,因为她们内心有一道屏障,是人们在她们身上筑起了一道围墙,也可能是一道城墙,连子弹都难以穿透它。”
“如此说来,别的东西就更难穿透了。”
“这会儿我可是一本正经地在和你说话,是你在和我开玩笑。你瞧,你自己不也是这样吗?”
“说下去,智慧之声。”
“我要说的就这些了,没有啦。继续讲金钱豹的故事吧。”
“那好。小伙子说服了伊雷娜,让她产生了信心,又去看精神分析医生了。”
“来找我看病了。”
“对。但伊雷娜对丈夫说,医生身上有某种东西她不喜欢。”
“当然啦,如果医生将她的病治好了,她就要过夫妻生活,发生性关系。”
“于是,丈夫劝她去看病。她去是去了,但心里挺害怕。”
“你知道,她首先害怕什么吗?”
“害怕什么?”
“那医生是个色迷迷的家伙,这是你自己对我说的。”
“没有错。”
“问题就在这里,因为医生会使她感情冲动,所以,她拒绝接受治疗。”
“是这么回事吧。她上诊所去了。她非常坦率地对医生说,她最害怕的一件事是男人和自己接吻,怕自己会变成金钱豹。这时,医生犯了一个错误。他为了消除她的恐惧心理,试图向她表明,他本人就不害怕她,他确信她是个迷人的可爱的女性,完全是这样。这就是说,这小子选择了一种不太光彩的治疗方法。原来他自己由于情欲的冲动,想找个机会吻她一下,这是他寻求的目的。但是,她并没有就范,不过心里却想医生说得也有道理,自己是个正常的女人。她离开了诊所,心情非常好,径直朝建筑师的工作室走去。她心里也暗暗下了决心,当天夜里一定要和丈夫同房。她心里一高兴,便跑了起来,到目的地时连气也喘不过来。然而,跑到工作室的门口后,她便愣住了,因为天已不早,所有的人都下班走了,只剩下她丈夫和那位女同事还没有离开,正在说话。他们手拉着手,不知这是一种友好的表示,还是意味着别的什么。他说话时低着脑袋,那位女同事露出表示理解的神情听他说话。他们都没有发现有人走进工作室。接下去的事我就记不清了。”
“等一会儿,你会想起来的。”
“我记起来了。下面是发生在游泳池里的一个场面,接着是发生在建筑师工作室的一个场面,还有一个,那是最后一个场面,和心理分析医生有关。”
“你可不能说,这金钱豹女人最后跟我有什么关系。”
“不会的,你别着急。好吧,最后这一部分你如果想听,我只能将我能回忆起来的讲给你听,断断续续的,不很连贯。”
“可以。”
“这时,小伙子和他的女同事正在工作室里说着什么。忽然停止了说话,因为他们听见工作室的门吱吱作响。他们朝门看了一眼,没有见到什么人。工作室内黑洞洞的,只有他们工作台玻璃板下的那盏半明半暗的灯开着,自下而上射出一缕光亮。他们听到了动物的脚步声,像是踩到纸上的声音。哦,现在我想起来了。在工作室的一个黑洞洞的角落里有一只废纸篓,它给踢翻了,踩在上面,纸张便发出吱吱的声音。女建筑师大叫一声,躲到了小伙子的后面。他大喝一声:‘谁?你是什么人?’这时,他们第一次听到动物的喘气声,像是从牙缝里发出的吼叫声。‘你见到了吗?’他一时不知拿什么东西进行自卫,便随手拿起一根划线用的大尺子。也许他是无意识地这样做,也可能他回想起了伊雷娜对他讲过的故事,认为十字架可以吓跑魔鬼和金钱豹女人。工作台下面的那盏灯投射到墙上的人影硕大无比,有他的影子,还有紧紧地抓住他的女同事的身影。在几公尺远的地方,还有一只长尾巴野兽的影子。看起来他手上好像拿了一个十字架,其实他只是将两根划线的尺子摆成十字架状。突然听到了一阵惊心动魄的吼叫声和在暗处野兽惊恐地逃跑的脚步声。接下去发生的事我已记不清是不是就在当天夜里,我认为就在当天夜里。女建筑师回到家里,她住在一家规模相当大的女子旅社,也可以说是居住在旅社的那些女人的俱乐部。在旅社的地下部分,建有一座很大的游泳池。女建筑师由于经历了刚才发生的这些事情还心有余悸。这天夜里她回到了男子禁止入内的旅社后,心想为了松弛一下绷得那么紧的神经,倒不如下游泳池去游一会儿水。夜已经相当深了,游泳池内已根本没有人了。地下室里有个更衣室,里面有放衣服的柜子,她放好衣服,穿上游泳衣,走出淋浴间。与此同时,旅社临街的大门打开了,伊雷娜走了进来。她问看门的女人女建筑师在哪儿,看门女人对她一点也没有产生疑心,回答说女建筑师不久前下游泳池去了。伊雷娜是个女人,自然可以毫无阻拦地走进旅社,也可以去地下室。游泳池里漆黑一团,女建筑师走出更衣室后,拧亮了电灯。这是游泳池里的电灯,是装在池水下的。正当她梳理着头发,准备戴上游泳帽时,听到了脚步声。她有点儿惊慌地问来人是不是看门女人。对方没有作答。她害怕了,匆匆走出浴室,一个猛子扎到了水底。她在水中朝游泳池边看去,那儿漆黑一片,只听到一只黑色的野兽怒不可遏地在池边走来走去,发出阵阵吼声,但几乎看不见它的形状,只见一团黑影在游泳池边时隐时现。野兽的叫声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听不太清楚,但它两只碧绿的眼睛却闪烁着光亮,瞪视着游泳池内的女建筑师。于是,她像疯了一样呼叫起来。看门女人闻声走下地下室,拧亮了游泳池内的全部灯光,问她出了什么事,周围杳无人迹,为什么这样大呼大叫。女建筑师似乎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她一时难以说清为什么会这样恐惧。请你想一想,她怎么能说游泳池里钻进来一个金钱豹女人呢?她只好对看门女人说,她刚才以为池边有人,也许躲着一只动物。看门女人对她看了一眼,仿佛在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傻女人在说什么呀,大概她的女友来看她,她听到了脚步声,害怕起来。正在这时,她们都看到浴室门口的地上留下了野兽的爪印,是在水里踩过后留下的……你在听我讲吗?”
“我在听你讲,不过,我也不知什么原因心里老是想别的事情。”
“想什么呀?”
“也没有想什么,只是注意力集中不起来……”
“既然这样,你把心里想的事跟我谈谈。”
“我在想自己的女朋友。”
“她叫什么名字?”
“这无关紧要。告诉你吧,在你面前我从来没有说起过她,但却老是记挂着她。”
“她为什么不给你写信呢?”
“你怎么知道她没有给我写信?我可以对你说,我收到了别人的信,实际上是她写的。你是不是趁我去上厕所的时候,翻看了我的东西?”
“别说疯话了。不过,你可从来没有向我出示过她的来信。”
“这是因为我从来不想谈这方面的事情。不过,我也不知为什么,现在倒很想告诉你一件事:刚才你讲到金钱豹跟踪女建筑师时,我心里很害怕。”
“是什么东西使你害怕?”
“我不是为自己害怕,是替女朋友害怕。”
“啊……”
“我真是疯了,怎么跟你说这方面的事呢。”
“为什么不能说呢?你想说就说吧。”
“刚才你讲到金钱豹跟踪那姑娘时,我突然想起了处于危险中的女朋友。我现在待在这里,连告诉她让她小心点儿,别过于冒险也无能为力。”
“我理解你的心情。”
“你一定能想象得出来,她之所以是我的女友,正是因为现在还在进行斗争,尽管这方面的事情我是不应该告诉你的,莫利纳。”
“你放心好了。”
“我不想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你,这是因为我希望你最好不要知道我的事,这会增加你的负担。你自己的事也够你烦的了。”
“你知道吗?我也有同感。我在牢房里也是对她帮不了什么忙。不过,我这里指的不是女孩子,我指的是我母亲。”
“你母亲不是孤身一人在家,是不是?”
“她跟我的一个姑妈住在一起。可是,她身体不好,血压高,心脏也不太好。”
“可你该知道,这方面的病一年半载出不了事,能活不少年呢……”
“但要注意,不能让有这方面病的人遇到不愉快的事,瓦伦丁。”
“你为她能做些什么……”
“是啊,我已经给她干了坏事,更坏的事我不会再干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请你设想一下,她有一个坐牢的儿子,这有多难为情。再说,我坐牢的原因……”
“不要再想这些了,最糟糕的时期不是已经过去了?眼下我们只好听之任之,别无他法了。”
“可就是想念得很,我们母子俩的关系挺不错。”
“别再想了。要不,你就想她并不像我喜爱的那个人一样,处于危险中。这样,你就该感到满足了。”
“可是,她的危险在内部,她的敌人就在自己身体里面,是她的心脏太脆弱了。”
“她会等着你的,她知道你会出狱的。八年时间很快会过去,再说,她还会希望你有良好的表现。这一切都会给她力量,让她等着你。你应该这样来思考问题。”
“对,你说得很对。”
“否则,你会急疯的。”
“再给我讲一点有关你女朋友的情况,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能给你说些什么呢?其实,她和那位女建筑设计师毫不相干,我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要将她和女建筑师联系在一起。”
“她长相不错吧?”
“那当然。”
“她也可能长得不好看嘛。你笑什么,瓦伦丁?”
“没有笑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笑。”
“可是,究竟什么原因使你发笑?”
“我不知道……”
“总有原因的……你准在笑什么。”
“我笑你,也笑我自己。”
“为什么?”
“我不知道,让我想一想吧,因为我无法对你作出解释。”
“那就算了吧,不过,你不要再笑了吧。”
“最好等我弄清为什么笑的原因,再告诉你吧。”
“我把电影讲完好吗?”
“好的,请讲下去吧。”
“我讲到哪儿了?”
“讲到女建筑师在游泳池得救了。”
“哦,下面是怎么回事……接下去是金钱豹女人和心理分析医生会面的场面。”
“请原谅……你别生气了。”
“怎么啦?”
“我们最好明天再讲吧,莫利纳。”
“差一点就讲完了。”
“请原谅,我不能集中注意力听你讲。”
“你听腻了?”
“没有,没有听腻。眼下我头脑有点乱,不想说话。刚才我发笑是有点儿歇斯底里,现在不知会不会很快过去。”
“随你的便吧。”
“我想考虑一下我女朋友的情况,有件事我不明白,我得想一想。我不知你有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有时你感悟到了什么,得赶紧抓住这团乱麻的一端,并往自己身上拉,否则,会很快溜走的。”
“好吧,那我们明天再讲吧。”
“明天再讲。”
“明天这部电影就可以讲完了。”
“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遗憾。”
“你也感到遗憾?”
“是的,我真想这部电影再拖长一点。更糟糕的是它的结局不好,莫利纳。”
“可你真的喜欢这部电影?”
“怎么说呢,听你讲电影,时间不是过得很快了吗?”
“但是,要说喜欢,你还是不喜欢。”
“我喜欢。我感到遗憾的是它快结束了。”
“你真傻,我可以再给你讲一部嘛。”
“真的吗?”
“真的。我有好多部电影,都记得一清二楚。”
“那太好了。眼下你可以回想一下你最喜爱的一部电影,我再考虑一下我该考虑的问题,你同意吗?”
“你得将那团乱麻的头抓住。”
“完全正确。”
“瓦伦第娜姑娘,如果你将这团乱麻越弄越乱的话,我就给你打零分。”
“你用不到为我操心。”
“那好,我不再干预你的私事了。”
“你不要叫我瓦伦第娜嘛,我又不是女人。”
“我不相信。”
“我感到遗憾,莫利纳,可我不想对你提供证据。”
“别操这份心,我没有要求你提供证据。”
“明天再会吧。好好休息。”
“明天再会。你也好好休息。”
“我在听着呢。”
“那好。昨天我已对你说过,电影的最后部分我已记不太清楚,大概是这样吧:小伙子那天晚上打电话给精神分析医生,让他到家里去。他们在家里等候伊雷娜,她不在家。”
“不在谁的家?”
“不在建筑设计师的家。这时,女建筑师打电话给小伙子,请他去女子旅社,然后,他们一起去报警,因为刚刚在游泳池内发生了那个情况。小伙子便离开家,让精神分析医生单独在家里待了一会儿,只是一会儿。糟了!伊雷娜这时回来了,与精神分析医生面对面地碰到一块儿了。显然,已是深夜,房间里只点着一盏台灯。精神分析医生正在看书,他摘下眼镜,看了她一眼。伊雷娜这时两种感情混杂在一起:她又喜欢他,又讨厌他。我已对你说过,他很迷人,很性感。这时,发生了稀罕的事:伊雷娜扑到了他的怀里,因为她已无依无靠,感到谁也不爱自己,丈夫已将她抛弃。精神分析医生以为她想和自己发生性关系。另外,他又认为他如果吻了她,甚至完全占有了她,那么,他便可以从她的头脑中消除认为自己是个金钱豹女人的怪念头。他亲吻她,两人紧紧地拥抱着,又是抱,又是吻,一直到她……慢慢地从他怀里挣开,一双半开半闭的眼睛注视着他,绿眼珠发出闪光,露出了既想和他亲近,又仇恨他的眼神。她离开了他,走到那间摆着十九世纪末式样、非常漂亮的家具的客厅一端。客厅内摆着天鹅绒面的沙发和铺有针织台布的桌子。她走到了客厅的一角,因为台灯的亮光到不了那里。她躺到地上,精神分析医生试图进行自卫,但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借着这黑暗的一角什么也看不清的机会,她已变成了一只金钱豹。他赶紧拿起壁炉边的那根拨火棍想进行抵挡,但金钱豹已朝他扑了过来。他想拿拨火棍打它,但它已用利爪撕开了他的脖子。他立即倒在地上,血似泉涌。金钱豹怒吼着,嘴里露出雪白完整的獠牙,利爪又一次扎到他的身上,撕烂了他的脸和不久前还吻过它的嘴。与此同时,女建筑师则和伊雷娜的丈夫在一起,因为他去找她了。他们在旅社的接待室给精神分析医生打了电话,想告诉他,他已处于危险中,因为他们只好对他直说了,伊雷娜真的是个金钱豹女人,这不仅仅是她的想象。”
“不对,她只不过是个行凶杀人的精神变态者。”
“就算是吧。电话铃响了一次又一次,但没有人接,因为心理分析医生已倒地毙命了,他血流得太多了。于是,伊雷娜的丈夫和他的女同事,还有他们打电话叫来的警察一起来到家中,慢慢地走上了楼梯,看到房门敞开着,里面躺着死者,而她,伊雷娜,已不知去向。”
“下面呢?”
“丈夫知道在什么地方能找到她,那是她常去的唯一的地方。有时就是到了半夜三更她也会去公园,更确切地说,是去动物园。啊,我忘了跟你讲一件事。”
“什么事?”
“那天下午,伊雷娜跟以往的每天下午一样,去动物园看那只豹子,它对她像施行了催眠术一样。就在她在那儿的时候,动物管理员来了,手里拿着一串钥匙,准备给动物喂肉。这个管理员就是我上次给你讲过的那个健忘的老头儿。伊雷娜和他有一定的距离,但看得一清二楚。他拿着钥匙走到兽笼边,打开笼锁,拉开铁闩,开了笼门,将几大块肉投进兽笼。随后,他又拉上笼门的铁闩,却将钥匙忘在了笼锁上。伊雷娜趁他没有见到自己之机,走近笼子,将钥匙取下,藏在自己身上。上面说到的这一切都发生在下午,但我们已讲到夜里发生的事了,还讲到精神分析医生已经死去,丈夫和他的女同事和警察一起去离他家只有几个街区的动物园。这时,伊雷娜已快要走到黑豹的笼子边了。她走起路来像梦游症患者,手里拿着一串钥匙。那黑豹已经睡着了,但闻到了伊雷娜的气味,它醒来了。伊雷娜站在铁栅栏的外面望着它。她慢悠悠地走到了笼门边,将钥匙插进锁眼里,打开了笼门。这时,警察他们一行人也快赶到了,外面传来了警车为了在众多的车辆中开道的鸣叫声,尽管这个时候那一带已几乎空无一人。伊雷娜拉开铁闩,打开笼门,将豹子放了出来。她这时仿佛已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脸部的表情异常,既有点悲,又有点喜,眼眶湿漉漉的。那黑豹一蹿,便从笼子里跳出来。它在腾空的一瞬间,眼前只见到伊雷娜,便顺势一撞,将她撞倒在地。汽车已越来越近了。那黑豹跑出公园,横穿马路时,正好撞上了高速奔驰而来的警车中的一辆。汽车从豹子身上压了过去。警察等人下车一看,豹子已经死了。小伙子朝兽笼奔去,见伊雷娜躺卧在一堆石头上,正是他当初认识她的那个地方。伊雷娜的脸已被那黑豹的利爪抓了一下而变了形,她已经死了。小伙子的女同事来到他的身边,他们俩拥抱着离开现场,力图忘却刚才见到的这个可怕的场面。电影就结束了。”
“……”
“你喜欢吗?”
“喜欢。”
“很喜欢还是不太喜欢?”
“我感到遗憾的是电影就这么结束了。”
“我们一起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对不对?”
“对,确实如此。”
“我很高兴。”
“我却要发疯了。”
“你怎么啦?”
“电影这么结束,我很遗憾。”
“那好,我给你再讲一部。”
“不讲了,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件事我讲出来,你一定会感到好笑。”
“讲吧。”
“我感到遗憾是因为自己喜欢上了电影中的这些人物。电影一结束,仿佛他们都死了。”
“这么说,瓦伦丁,你到头来也有恻隐之心喽。”
“每个人在某一方面都会表露出……我是说会露出他的弱点。”
“嘿,这不是弱点。”
“奇怪的是每个人必有所爱……人的头脑仿佛每时每刻都在产生某种感情……”
“你这样认为?”
“……就像胃部分泌出用来进行消化的胃液一样。”
“你认为是这样?”
“是这样的,就像没有拧紧的水龙头,水滴得到处都是,你不让滴也不行。”
“为什么?”
“谁知道呢……也许因为盛水的池子已积满了水。”
“你不想念你女朋友了吧。”
“可这似乎是避免不了的……因为与她有关系的任何东西我都喜爱。”
“你跟我说一说她的情况吧。”
“为了能拥抱她,即使只一会儿,我都愿意献出自己的一切。”
“这一天会到来的。”
“但有时我想这一天不会到来。”
“你并没有判无期徒刑嘛。”
“问题是她可能会出什么事。”
“你给她写信,告诉她,叫她别冒险行事,说你需要她。”
“我永远也不会这样做的。你如果这样想,便永远也不可能改变这个世界。”
“你以为自己能改变这个世界吗?”
“能,你讥笑我也不在乎……说出来也好笑,不过,我做的一切,其首要的目的……是改变这个世界。”
“可是,你不可能一下子就改变它;再说,你单枪匹马也不可能这样做。”
“不过,我并不是单枪匹马,这是真的!你听到了吗……真理在我这一边,这是最重要的!……在这个时候,我并不是孤身一人,我和她在一起,跟所有的和她、和我一样思考的人在一起,这是真的!……我不应该忘记这一点。这是问题的关键,我有时抓不住它。幸好我现在将它抓住了。我再也不会放松了……我没有远离我所有的伙伴,我和他们在一起!在眼下,就在这个时候!……尽管我见不到他们,但这不打紧。”
“你如果这样就感到满足,那也太离奇了。”
“瞧你真是个呆子!”
“这是什么话……”
“先别激动嘛……你不要那样说,仿佛我是个随随便便可以受人欺骗的人似的。你要知道,事实并非如此!我不是在酒吧内奢谈政治的夸夸其谈的人,是不是?证据就是我现在在坐牢,而不是在喝酒!”
“请原谅。”
“算了吧……”
“你不是准备谈谈女朋友的情况吗?可到现在还什么也没有谈。”
“不说了,我们还是将这件事忘掉吧。”
“随你的便吧。”
“尽管并不存在不能谈她的理由。其实谈谈她的情况对我也不会有什么危害。”
“如果对你有不利之处,那就别……”
“对我不会有什么不利的……只是有一点,我最好别告诉你她的名字。”
“现在我倒记起了那个扮演女建筑师的演员的名字了。”
“她叫什么?”
“叫简·兰托夫。”
“我从来没有听见过她的名字。”
“是早年的,大概是四十年代的。我们就将你女朋友叫简·兰托夫吧。”
“简·兰托夫。”
“简·兰托夫在……《七号囚室的秘密》中。”
“她名字的几个首字母中的一个对她来说……”
“哪一个?”
“你希望我谈谈她哪一方面的情况?”
“随你谈什么,就谈谈她是什么样的一个女孩吧。”
“她今年二十四岁,莫利纳,比我小两岁。”
“比我小十三岁。”
“她一直从事革命。起先,她热衷于……好吧,对你我也用不着顾忌什么……她热衷于性的革命。”
“请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她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家境虽不十分殷富,倒也相当宽裕,在卡瓦依托有一幢三层楼的住宅。然而,她的童年和青年时期日子过得相当糟,因为她眼睁睁地瞧着自己的父母亲相互毁了对方。她父亲欺骗了母亲,不过,你明白我说这话的意思……”
“不明白,你的意思是什么?”
“他欺骗她是因为没有告诉她,他需要与别的女人保持关系。母亲当着女儿的面训斥他,说自己成了牺牲品。我不相信婚姻制度,特别不信一夫一妻制。”
“可是,如果夫妻双双白头到老,那该多好。”
“你喜欢这样?”
“这是我的梦想。”
“那你为什么喜欢男人?”
“这有什么相干……我真希望和一个男人结婚,和他白头到老。”
“这么说,从你内心深处看,是个资产阶级先生了。”
“应该是资产阶级太太。”
“可是,你难道没有发现,这一切都是一种欺骗。假如你真的是个女人,就不喜欢这一套了。”
“我爱上了一个非常出色的男人。我唯一的愿望是一辈子生活在他的身边。”
“这是办不到的,因为他假使是个男人,就会爱上一个女人。算了,看来你这辈子是不会醒悟过来了。”
“还是接着谈谈你女朋友的事吧,我不想我自己的事了。”
“那好。我刚才已对你说了……她叫什么来着?”
“简,简·兰托夫。”
“她父母亲试图将简·兰托夫培养成为与她家的门第相适应的太太。他们让她上钢琴课、法文课和绘画课,还念完了天主教大学附属中学的课程。”
“她是学建筑的!因此,你刚才将女建筑师和她联系了起来。”
“不,她学的是社会学。附中的课程念完后,家里就出现矛盾了。她自己想去上国立大学,但她父母亲却让她上天主教大学。在那里她认识了一个男孩子,两人相爱了,并发生了两性关系。小伙子也和父母住在一起,但后来他搬了出来,当上了夜间话务员,还租了一套面积不大的公寓房,他们俩便成天待在那里了。”
“他们不再上学了?”
“那一年开始时他们俩是没有读什么书,但后来她学的东西很多。”
“可是,他没有学什么。”
“没有错,因为他得工作。一年后,简便正式和他同居。她家里开始时吵得很厉害,后来她父母也只好听之任之了。他们认为,既然这一对年轻人这么相爱,就该结婚。男孩子倒挺想结婚,可是简却不愿意重复老一套的做法。再说,她也有点儿疑虑。”
“她流产了?”
“对,流产了一次。这不但没有使她垂头丧气,反使她更振作了精神。她心里明白,假如有了孩子,她便不能使自己变得更成熟一些,不能继续革命了,她的自由会受到限制。她进了一家杂志社当了编辑,说得确切一些,是当了提供情报的人。”
“当了情报员?”
“对。”
“这种名称太难听了。”
“干这活儿比当编辑要容易一些。一般地说,你主要是去外面收集情况,供写文章的人使用。在那儿她认识了一个杂志社政治版的小伙子,便立即感到自己需要他,而她和原来那个小伙子的关系却已停滞不前了。”
“为什么会停滞不前呢?”
“因为他们已经互相给予了能给的一切。他们间虽然十分依恋,但他们还很年轻,不满足于这种现状,他们俩谁也不清楚自己想从这种关系中得到什么。因此,简向男孩子提出两性关系要开放,他同意了,她便开始和杂志社的那个朋友有来往。”
“那她还睡在原来的那个男孩子的家里吧?”
“是这样的,但有时不这样。后来她就完全和杂志社的那个编辑同居了。”
“这编辑的政治倾向是什么?”
“是左派。”
“她的思想都是他灌输的吧。”
“不,她一直认为需要进行变革。咳,天不早了,是不是?”
“已经是凌晨两点了。”
“明天我再对你讲吧,莫利纳。”
“你这个人喜欢报复。”
“不,傻瓜。我是累了。”
“我倒不累,我一点儿也不困。”
“明天会吧。”
“明天会。”
“你睡着了吗?”
“没有。我已对你说了,我不困。”
“我有点儿失眠了。”
“你不是说困了么?”
“我是说过的,但后来我又想了些事情,因为我让你失望了。”
“你让我失望了?”
“是的,因为我没有继续对你讲下去。”
“别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吧。”
“你身体好吗?”
“好。”
“那你为什么不睡觉?”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瓦伦丁。”
“听我说,这会儿我倒有点儿困了,我马上要睡了。我告诉你一个办法,让你也能入睡。”
“什么办法?”
“你就想准备给我讲的电影。”
“这太离奇了。”
“不过,下一部电影得像金钱豹的故事那样是部优秀影片。你好好选一部吧。”
“那你再和我谈谈简的情况。”
“不啦,这事儿我自己也说不准……我们这么办吧:等我感到我可以和你讲时,我会高高兴兴地跟你讲的。不过,你不能要求我这样做,我自己会和你讲的,你同意吗?”
“同意。”
“那你现在就想想你要讲的电影吧。”
“好的。”
“再会。”
“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