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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孔雀明王

空桑白帝十八年十月二日,云荒大地上一片繁荣景象。

自从九百年前那一场空前的战乱结束后,冰族战败远避西海,空桑人重新夺回了这片土地。然而令人遗憾的是,作为开创了光明王朝的一代明君,光华皇帝真岚却没有子嗣,帝王之血至此断绝。为了保证新生帝国的平稳延续,光华皇帝在驾崩前留下遗诏,将王位传给了辅政重臣、中州人慕容修和紫族公主所生之子慕容朔望。

因其封地在西荒,被后世称为西恭帝。

继任的西恭帝也是一位难得的明君,在位期间,承前启后,延续了光华皇帝开创的盛世局面,将云荒带向了进一步的繁荣。他巩固了空桑人的统治,与碧落海上的海国修好,在狷之原上竖起了绵延九百里的“迷墙”,阻断了冰族人从西海重返大陆的企图,并且将在战火中拦腰折断的伽蓝白塔重新修缮一新。

当那座矗立在云荒大陆心脏上的巨塔重新耸立时,所有仰望的空桑人都不由得泪流满面——经过冰族入侵亡国的百年困厄,昔年的荣光终于又完全复现了。

一切都欣欣向荣,没有丝毫差错。

然而,在西恭帝年老时,关于王位传承的问题再一次被提了出来——西恭帝慕容朔望虽然育有一子一女,然而他毕竟是中州人的儿子,不是身负纯正帝王之血的人,他的子嗣也不能理所应当地成为王位继承人。

于是,空桑的六部再度为谁来成为第三任帝王而争执不休。

在长达接近十年的争执后,西恭帝渐渐年老,王位的继承人却迟迟无法决定:因为无论怎么决定,都必然会引起天下的动荡。

眼看这个分歧将不可避免地扩大成一场内战,为了挽救天下于战火边缘,西恭帝强撑着病体,独自来到了伽蓝白塔顶上的神殿,彻夜向着神明祈祷,希望九天之上的云荒三女神能降下旨意,让这片大地不至于再一次陷入分裂和战争。

经过三日三夜的祈祷,在一个月食之夜,神谕真的降临了。

所有人都看到了一道白色的光芒从天宇直射而落,笼罩着伽蓝白塔,塔顶的神庙折射出熠熠的光芒。那一道光柱里,似乎有什么从九天翩然而落,宛如白羽一般炫丽非凡。

第四日清晨,神庙的门轰然打开,西恭帝从门内走出。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原本已经垂死的老人在连续三日三夜的祈祷后居然毫无倦意,仿佛回光返照般神采奕奕。西恭帝疾步走出,宣称自己已经得到了神谕,并迅速召集文武百官、六部藩王,齐集在白塔顶的神殿外,听候他宣布最后的决定。

那是光明王朝第二任皇帝一生中最后一道,也是最重要的一道诏书。

诏书的意思非常简单,内容却令天下震动:

其一,西恭帝将主动退位,并且要求自己的后代也放弃帝位。他的儿子慕容洙被封为叶城城主,从此终身不得回到帝都插手政局;年轻的小女儿则成了女祭司,被封为空桑大司命,入住伽蓝白塔顶的神庙。

其二,选择白王长子白璧作为下一任帝君,即日起入住紫宸殿。

其三,预选青王长子青矛作为王储,于二十年后成为下下一任帝君。

这一道诏书不啻石破天惊。

当第一条宣布的时候,藩王都喜动颜色,纷纷觉得王冕已经落入了自己手里。然而,紧接着的第二条一出来,除了白王青王,其他四位王者又个个面露不悦,甚至杀机涌动。当第三条颁布的时候,六王彻底糊涂了,不明白垂死的西恭帝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安排。

哪有人在选择了下一任皇帝后,连下下任的都一并指定呢?还是这个皇帝已经病入膏肓,糊涂了吗?

“肃静!”仿佛知道下面人心涌动,西恭帝在王座上开口,回答了诸王的疑惑,“自从光华皇帝死后,空桑纯正的帝王之血已绝。朕为先帝亲自指定之继承人,而朕若驾崩,如让任何一族登上帝位都不能服众,只怕会引起天下动荡。”

底下的六部藩王纷纷噤口,发现垂死的皇帝心里竟然明晰如镜。

顿了顿,西恭帝又开口,语气低沉而威严:“幸亏天佑云荒,听到了朕的祈祷,昨夜,三女神从九天而降。神谕说:既然朕的帝位乃自光华皇帝禅让而来,因此,在朕身后,帝冕也应在六部之间继续传递,轮转不息,而不应由任何一族独霸!”

什么?轮转?六部之王一时均大出意料,相顾无言。

是的。这的确是一个巧妙无比的方法,平衡了诸方的力量和欲望,几乎接近完美。加之以西恭帝宣称这道诏书出自于神谕,更是令人无法违抗。

毕竟皇帝轮流做,二十年后到我家。既然权杖被分成了六份,每族都有份,总好过贸然轻启战端发动一场没有多少胜算的内乱。于是,短暂的犹豫和商议后,六部藩王齐齐跪在神殿外,叩首领命,山呼万岁。

那一道诏书,奠定了之后九百年空桑的政局,被后世称之为“神授的权杖”。空桑全新的帝位传承规则,也就是“禅让”制度,从此一举建立。

当然,空桑的“禅让”不是如中州上古那样,只要彻底的唯贤者便可居之。按照新的规则,帝冕将在六部之间传递,由白、青、蓝、紫、赤、玄各自从族中推出人选来就任,二十年一轮换。若是在位期间王者死去,则由他的直系继承人继位,直至期满。

在西恭帝的主持下,空桑六部相互妥协,共同在伽蓝白塔顶上刻下了著名的“誓碑”。由坚硬无比的黑曜石制成,上面记录了三条简单的誓约:

一、六王共政,帝冕传递,有意图独霸天下者,共诛之。

二、空海之盟,并世长存,两族永不得开战。

三、慕容氏永镇叶城,不得参政。诸王应善待其后人,若有谋逆大罪,亦不得株连九族。

以上三条,凡不遵者,天人共诛。

这三条简单的约定在那之后支配了这个大陆九百年。

每任登上紫宸殿的帝君,即位前都必须来到誓碑前,在女祭司的陪伴下跪诵碑上的条款三遍,对天发誓绝不违反。

没有人知道,这区区一块石碑、三条誓约,是否真的具有约束力。然而,天下百姓都以为是因为这块誓碑的存在,才令云荒维持了九百年的平安。于是,这块被竖立在白塔顶端的黑曜石石碑,渐渐地便在民间有了神一样的传奇色彩。

而和誓碑同时入住伽蓝白塔顶的,还有新上任的空桑大司命。

西恭帝将自己绮年玉貌的女儿封为空桑最高的神官,送进了神庙,并且在驾崩时将代表空桑最高王权的神戒“皇天”交给其保管,嘱咐她直到下任帝君顺利即位时,再在登基大典上亲手给新帝戴上。

但是,除此之外,这位空桑大司命没有任何实权,除了每二十年出现一次,在短短的权力交接仪式里担任祭司之外,她甚至没有再走出神庙一步的权力。没有人知道西恭帝为何要把女儿留在神庙深处,做一个名义上的宗教领袖。

光阴如箭,瞬忽九百年。

空桑帝王一任任地即位,又一任任地驾崩。白塔顶上,誓碑前,来来去去走过了数十位皇帝。如今,已经是光明王朝开创后的八百九十九年,帝冕已经在六部之间传递了七轮。

然而神奇的是,仿佛这区区一块石碑真的有某种惊人的力量,那么长的传递过程中,帝冕的交接居然从未出现过一次失控。

如同受到诅咒一般,九百年间,每个曾经心怀不轨、想要独占王位的帝君都因为各种原因遭到了失败,有些甚至是一夜之间毫无预兆地横死在地,全身上下不见伤痕,只有手指上的皇天神戒流出血来。

在这样的噩兆之下,想要挑战誓碑制度的人都开始胆怯,收敛了锋芒。

当今在位的是白帝白烨,空桑光明王朝的第四十五任帝君,时年四十有二,好色而阴毒。有传言说在十年前,身为白族嫡系里排行第二的皇子,白烨是靠着暗杀了刚当了八年皇帝的长兄白煊才接过王位的。甚至有人说,为了保证自己的继位没有阻碍,他甚至连长兄两个不满十岁的孩子都一手清除。

然而,即便是有声名狼藉的帝君,也无碍于这片大地的富庶安宁。

这位白帝虽然好色而奢靡,后宫之多远远超过四十五位前任,然而在治理国务上却并不昏庸。他起用了文武两位肱股大臣:把军队交给了名将白墨宸,将国务托付给了宰辅素问,缇骑和骁骑两军也由心腹牢牢控制,一切有条不紊。

十年来,天下倒也是太平无事。

不过,在最和平的时代里,也难免有偶尔出现的刺耳声音——

不出数日,齐木格的血案便风一样地在大漠上流传开来。西荒最负盛名的萨仁琪琪格公主当众被杀,凶手在无数人面前行凶后扬长而去,这样嚣张血腥的行为不但令西荒四大部落为之震惊,甚至统领沙之国的紫之一族都被惊动。

然而,不等帝都有旨意返回,第二日黄昏,三行黄尘便飞驰而来,在村寨口翻身下马。那一行人齐齐的暗红劲装,谈吐沉稳,眼神凌厉,一望便知非同常人。

“诸位……是帝都来的老爷吗?”族里长老将令牌看了又看,有些敬畏地问。

那块令牌是纯金制成,入手沉甸甸的。上面雕刻着展开的双翅,双翅中间有一颗蓝色的宝石,隆重精美,不像是统治沙之国的紫王的令牌,倒是像帝都大内的物件。

“我们是缇骑。”来人解释了一句,“为查公主之死而来。”

“啊?诸位真的是帝都来的使者?……太好了!”部族长者明白过来,连忙将其迎入,抹了一把眼泪,语音颤抖地喃喃,“这次大难来得突然,头人病倒了,可怜的拉曼也疯了,不知去了哪里。如今大人们来了,公主的复仇就有望了!”

“先带我们四处看看吧。”来人却是声色不动,“这里我们不熟。”

一行人跟随长者来到村寨中央的广场上,看到了高台上的灵柩。

周围的牧民们正在哭祭,纷纷从家里背来干柴垫在公主的灵柩下。三人到来时柴堆已经堆得很高,居中的少女尸体被供奉在最顶端,仿佛祭献的洁白羔羊。他们在高台下停留了许久,走入牧民群里问了详细的情况,然后借了一架木梯攀行上去。

“是‘他’做的吗?”其中一人一看遗体的模样,蹙眉。

“没错了。”另一个人低声,抬起手虚指着少女的脸庞,“你看她的表情。”

女子的脸因为失血而苍白,然而令人惊讶的是全无一丝痛苦,反而在嘴角露出奇特的微笑来,仿佛看到了什么令人恍然的答案。

“嗯……的确,和前头四个死去的女人一模一样。”领头的人微微蹙眉,用丝绢盖住手掌,俯下身去小心翼翼地托起了女子的身体。那具躯体轻得可怕,背后脊椎正中有一个洞,五脏六腑都似被一种奇特的火焰焚烧,只剩下了一个空空的躯壳!

“你们看。”领头的人用左手托着尸体,右手探入了背后的那个洞里,直至没腕,“从背后掏进去,里面全空了……一模一样。”

他抬起头,看着一个同僚:“前面那几个人也都是这样死的吧?”

“不错,”另一位缇骑回答,从怀里拿出一本册子翻开,照着念,“七个月之内,一共发生了四起案子,死去的女子全部都是这样的情状。所有死者均为未曾出嫁的年轻女性,年纪在十八到二十五之间。然而相互之间距离遥远,身份悬殊,没有任何共同之处。”

“那四个人里,有望海郡的渔家女,息风郡的卖酒女,蓬门小家碧玉,还有官宦人家的千金。”另一个同伴苦笑几声,摇了摇头,“千奇百怪,没有丝毫规律,让人根本找不出头绪来……或者那个下手之人只是一时兴起挑了些年轻美貌的?”

头领面沉如水,冷然:“怎么可能?”

他再仔细看了一眼,放下了萨仁琪琪格的尸体,从胸臆里吐出一口气来:“下手之人狠毒决绝,无论守卫如何严密,在千万人中取人性命易如反掌。每个死去的人都毫无关联,唯一相同的,就是死后都成为一具空空的躯壳。这样奇怪的情况,我在缇骑干了三十几年,只在老一辈嘴里听说过一个孤例……”

“啊?!”两位同僚脱口惊呼,仿佛被人敲了一闷棍。

如果老大不提,他们几乎就已经忘了。不错,在缇骑卷宗记载里,六十年前,云荒大地也曾经在短时间内接连发生过一连串不可思议的怪事!

六十年前的某一天,桃源郡郡守家的小姐惨死在自家后院的秋千架上,背后一个窟窿,五脏六腑都被吸走了,只剩下一个空壳。陪着她去后院看花的丫头说,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小姐坐在秋千上,荡入花丛里时还是活泼的,然而等落下来时便成了这副模样,根本看不清到底是谁下的手。

一个月后白川郡出现了相似的案子:大白日里,一户村民去邻村迎娶新妇,鼓吹炮仗里,无数人亲眼看着新娘子上了花轿,然而下轿之时,在满堂宾客的眼皮子底下新娘却死在了轿子里,一滴血也没有流,身子只剩了一层薄壳。

而更可怕的是这些凶案都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然而从头到尾,居然没有一人见到过凶手的模样!

当时云荒还处于青帝执政的时期,天下承平安定,一年下来整个大陆也没有几起人命案子。所以那些恐怖至极的怪事在几个月内密集地发生,登时震惊了整个国家。民间都说是出了一个吃人心肝血肉的邪魔,专挑年轻美貌的女子下手,使整个大陆人心惶惶。

朝廷惊动,宰辅下令严查,缇骑统领岑寂也为此焦头烂额,不得不放下面子四处寻访高人指点。也不知是他真的找到了什么高人,或者是凶手忽然兴致阑珊,在这连续的六起命案发生后,云荒大地忽然又重新恢复了安宁,凶手从此销声匿迹。而宰辅仿佛也从此忘了这起大案,没有再督促缇骑将此事追查到底。

上头没了音讯,那一系列血案便作为悬案一直存留了下来。

那之后,也曾有年轻能干的缇骑想要继续追查,解开这个谜团,好给自己寻得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然而不知为何,这些想要立功的年轻人却接二连三地出了事,不是莫名其妙地被杀,就是从此下落不明,居然没有一个人得了善终。

就这样,到了后来,便再也没有人敢去触碰这个诡秘的案子。

如今,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当年轰动一时的案子也已经逐渐被人遗忘。但此刻在西荒的村寨里,面对着一具美艳少女的空壳,昔年的陈案又忽然跳到了几个人的心头。

帝都来的一行人看着彼此,脸色都不大好。

是的。如果这次又是类似的情况,遇到了一样的对手,那么,这个六十年前连老前辈们都无法破解的案子,他们遇上了只怕也无力解决,免不了要受到严厉的惩处。

“不可能!”许久,其中一个人忽地重重击了一下灵柩边缘,脱口,“已经六十年了,那个凶手也该老得不像话了,怎么还能重新出来犯案?”

“不,你漏了一个最大的可能性。”头领叹了口气,屈指敲击着木板——

“那个人,或许是个鲛人。”

“鲛人?”另外两个人倒吸了一口气,面面相觑。不错,鲛人的生命是陆上人类的十倍,六十年对他们而言不过是短暂的时光。如果说那个凶手当年还是个年轻人,那到如今也不过刚到而立的年纪而已!

“只可惜那些牧民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像是中了邪。”头领叹了口气,“这事情很奇怪,好像在场的所有人都被催眠或失忆了一般。”

另外一人沉吟了一下:“莫不是那个凶手精通术法?”

同僚叹了口气:“这样倒麻烦了。凶手可能是鲛人,难道还要去海国请求帮忙?”

“不,不必麻烦海国了,”头领却抬起手,毫不犹豫地阻拦,“目下两国关系也说不上不好,皇上估计也不愿为了区区几起命案而兴师动众。而且这件事不简单,我们还是到此为止,不要再轻率追查下去为好。”

他合上了灵柩,脸色冷肃地下了断语:“先回去向都铎大人禀告吧!”

“可是,”其中一个同僚显然不服气,“这些女人就白白死了吗?”

“这不是我们能管得了的。交给上头来处理吧!”头领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最后回顾了一眼少女的遗体,再度露出惋惜的神情,“这么美的女子,年纪轻轻就死了……可惜,可惜!”

他喃喃说着,跳下地来,回头将火把投入柴堆。

烈烈的火焰腾空而起,吞没了少女空洞而美丽的躯壳。

“立刻回叶城禀告指挥使大人!日夜兼程,一路不许休息!”头领翻身上马,一扬鞭,一路黄尘地飞驰而去,“如果去得晚了,一过十月十五,只怕又要出事!”

在那些缇骑来到村寨的时候,那个神秘的旅人早已经离开了齐木格。

此时万籁俱寂,黎明里只有风声和他相伴。

旅人沿着沙丘蜿蜒的脊走着,沙土簌簌在脚边作响。走出两里路,他看到黄沙堆里露出一角青色石板——显然那便是娜仁所说的坎儿井,然而这方圆百里唯一的泉眼,看来也已经在这一场沙暴里被完全掩埋了。

这里离空寂之山还有数十里,要找到第二个水源还很远。

一路上,旅人用手不停地擦拭着衣襟上的血迹,却怎么也无法将溅上去的少女之血抹去。他摇了摇头,仿佛再也无法忍受,忽然反手拔出长剑刺入地下。凌厉的剑风里,黄沙如同爆裂般飞了起来,纷纷四散。那一击直刺地底,居然深达数十丈!

一剑后,有清泉顺着剑底汩汩涌出,转瞬会聚成一个深潭。

那个人只用一击便穿透了地底泉脉,俯下身去,用泉水细细地洗了一遍自己的剑。清澈的水滑过纯黑的剑脊,上面的那颗明珠光洁如新。

“紫烟,这一路让你受苦了。”他喃喃地对着剑说话,解下身上的斗篷将新洗好的长剑裹了起来,放到岸上,然后将一身衣服全数脱了下来。

大漠的初冬已经很冷,然而他却穿得不多:斗篷下是一件长袍,冰绡织成,极素淡的颜色里隐着极繁复的花纹。长袍下却是一件金色的甲胄,不知道什么质地,一片一片如鳞般叠着,隐隐有金铁的冷光,却又柔软如鲛绡。

那个人赤身步入了冷泉,站在齐腰深的水中,冲洗着溅上去的血痕,在那一眼泉水里拼命擦洗着自己的左手,一直到皮肤出血。然而,即使这冰冷而洁净的水,还是无法洗去手上那个金色的烙印,更无法洗去那种如影随形的罪恶感。

他颓然跪倒在水边,忽然间爆发似的低喊了一声,握起了漆黑的长剑。

啪的一声钝响,是利器重重抽在血肉上的声音。

一下,又一下,飞溅的水花濡湿了他苍白的脸。跪在水里的人紧咬着嘴唇,眼里涌动着压抑的光,狠狠用长剑抽打着自己的背,鼻息沉重。

他下手很重,背上衣衫转瞬纵横碎裂开来,血从淤青的伤痕下沁出。然而他却一声不吭地承受着,用辟天剑毫不留情地抽打着自己的背,紧紧咬着牙。一直到抽打了上百下,整个背部布满血,他眼里那种可怕的光才熄灭下去。

血溅满了漆黑的剑鞘,也溅上了那一粒明珠。

他松开剑,捂着脸将头埋入冰冷的水下,一动不动,身体在瑟瑟发抖,苍白的背裂开了,血渗入荒漠冷泉,仿佛殷红色的雾气蔓延。

又是一个无辜的牺牲者。琪琪格公主临死前的眼神在他脑海里反复浮现,如此年轻,却如此薄命,怒视着这个从天而降的杀人凶手。那种目光和记忆里其他的眼睛重合了,远远近近地注视着他,满含憎恨和不甘。

紫烟……又是六十年过去了。距离我们定下的生死之约,已经一百二十年了。

我一直在坚守着约定。

可是,这种在黑暗里追逐和屠戮的岁月,到底还要过上多久?会持续到孤独死去的那一天吗?如果到了那一天,你,会在天上迎接我的到来吗?

衣物和佩剑放在水边,沉默中,周围的沙子簌簌一动,似有滑下来的趋势,地底涌出的水流忽然间有些异常,似乎有一股微小的力量扰乱了泉流。

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不祥,在那一个瞬间,他身子一动,探手去拿那把搁在水边的黑色长剑。然而,就在同一刹那,地底忽然裂开,血红色的泉水汹涌而出!

手还没触及那把剑,脚底忽然便是一空。

他坠跌入不见底的深渊。耳边风声大起,殷红色的泉水伴随着狂暴的风沙涌起,遮蔽了眼前的一切,似乎有什么巨大可怖的东西从地底猛然跃起!

他提气飞掠,足尖却踏不到实地,头顶的光线在一瞬间消失,仿佛什么铁壁在头顶轰然闭合。水潭在沸腾,幻化成了一张巨大的血盆巨口,将涉入其中的人吞噬!

风沙重新席卷而来,魔物的声音响彻了天地,痛快残忍地狂笑着。在齐木格受重创后,经过漫长的一路尾随,蛰伏于地下静待时机的它终于一举雪了仇恨!

然而,那个笑声没有持续多久,就戛然而止。

黄沙在剧烈地翻涌,仿佛地底有什么东西因为剧痛而拼命挣扎。一声惨烈的叫喊后,沙漠里爆发出一阵炸开的风沙,大地忽然裂开,一个庞大无比的东西从地底翻了上来,不停滚动着,竟将连绵数十里的沙丘夷为平地!

片刻后,剧烈的挣扎终于缓了下来。

清晨的日光照耀在大漠上,疏疏朗朗落下的飞沙里,只见那个叫作萨特尔的魔物尚自抽搐,混浊腥臭的血如同瀑布一样从破碎的躯壳里流出。那个旅人劈开了魔物,破体而出,赤身跪在巨兽的顶心,右手探出,中食二指深深探入了魔物的颅脑里,猛然一拔,只听噗的一声轻响,竟赤手从魔物的脑里扯出了一物!

魔物发出最后一声嘶喊,在剧烈的飞沙里翻腾了一下,再也不动。

那个人跳下地来,赤足踩着黄沙大步走开,手指微微握紧,不知道念着什么咒语。转眼间一粒赤红色的珠子在手心凝固成形,足足有拳头大,散发出浓烈的血腥味。旅人蹙眉,看也不看地捏碎了那颗珠子。在珠子化为齑粉的一刹那,黄沙上躺着的巨大魔物忽然间四分五裂。

在一眨眼间就做完了这些惊心动魄的举动,那个人的脸色却丝毫不动,厌恶地随手扔掉了那颗碎裂的血珠,转头四处寻找。

“是在找这个吗?”忽然间,风沙里有人哈哈一笑。

他蓦然抬头,眼神倏地凝聚起来。风初定,黄沙徐徐落下。透过清晨的日光,这片面目全非的大漠上不知何时坐着一个人。白衣白袜,足踏芒鞋,左手托钵,右手握着一串念珠,竟是一个佛教的云游僧。

云荒大陆上并存着诸多不同的宗教:空桑人信仰孪生的创造神和破坏神,西荒的牧民们信仰自然神,而那些从中州迁徙过来的人里流传着外来的宗教。信仰佛教者多半集中在中州人居多的泽之国一带,曾经风靡一时,然而在两百多年前那一场中州人的动乱后,连带着佛教也遭到了帝都的抑止,一场浩大的“毁佛”行动后,渐渐衰微。

所以这里乍然出现一个僧侣,实在是一件颇为奇特的事情。

等尘沙渐渐散去,才看清那僧侣正当壮年,相貌堂堂,长眉高鼻,肤色如蜜,看上去端的是法相庄严,大有龙象之姿。他盘膝趺坐在沙丘上,初晨的太阳正从背后升起,将僧侣的轮廓湮没在一片晶莹的幻光里,炫目无比,仿佛不属于这个尘世。

只可惜他一开口,高僧的形象便立刻完全崩塌。

“他娘的,等了六十年,你终于来了!”他大声招呼着,言辞粗鲁,跳下沙丘向着旅人走去,热情地伸出手去,“老子一个人待在沙漠里,可真的是快憋出病来了!”

在僧人张开的手心里,赫然也有着一个金色的命轮!

看到这个同样的标记,那个旅人终于微微一笑,放松了戒备。他走上前去,伸出了左手和僧侣相握。仿佛相互感应一般,在相握的一刹那,两人手心的命轮忽然间一震,同时放出光芒来!

僧侣大笑起来,重重拍了一下同伴的肩膀:“他娘的,龙,你可来了!”

“六十年不见了,”旅人道,“孔雀。”

“‘孔雀’?这个娘娘腔的鸟名字让人一听就起鸡皮疙瘩。”挠了挠光头,那个僧侣显然不满意这个名字,“他娘的,为什么你从来不肯叫我的全名?”

“孔雀明王?”龙摇摇头,“太拗口。”

“那你也可以和牧民一样叫我‘明王’嘛!”僧侣提议,“多简洁。”

龙再度摇头:“名字不过是个代号而已,在命轮里大家用的也都不是真名——”他显然不想继续谈下去,转过了话题,“你怎么不在空寂之山,却跑到这儿来了?”

“你以为老子愿意在大漠里跑远路?”孔雀摊了摊手,无可奈何,“这几天老有萨特尔从狷之原出来,操,他娘的真是搞得天翻地覆啊!那些胆小的牧民吓得屁滚尿流,纷纷来向老子求救,结果才赶到这里,你居然已经把它给收拾了。”

“原来如此。”龙点了点头,眼神又恢复到淡然。

“杀个把沙魔,对你来说小菜一碟吧?我也不谢你了。”孔雀摇晃着手里的东西,“喏,上古神兵辟天剑和龙鳞做成的黄金甲,都在这里。他娘的洗澡时也不看着点,万一没了衣服,看你光着身子怎么到处跑?这里大漠上的婆姨都剽悍得紧,兄弟你长得太俊,小心要被人直接按倒在地上。”

“……”龙似乎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样粗野的荤话,眉梢动了动。

“好了好了,六十年了,还是一点玩笑也开不起。”孔雀看到他的表情,把手里的衣物扔给对方,“快穿起来,否则被别人看到我和一个光着身子的男人在一起,不知道会怎么想呢!”

“不是开不起玩笑,只是有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而已。”龙的语气温暖而空无,仿佛站在这里说话的只是一个幻影,他真正的心思却游离在万里之外,“一百多年来,我待在北海,很少和人接触,这些都早已经忘记了。”

孔雀叹了口气,指了指那把辟天:“都一百多年了,你还在带着个死人到处走?”

“我不会留下紫烟一个人在北海。”龙淡淡回答,跃入了一边的清泉里,先再度仔细地将染了血污的剑洗了一遍,这才开始给自己洗去满身的血和沙。他洗得很快,片刻便从水中站起,重新穿起外套跳上平地来。

孔雀无话可说,只是合起双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原来,这一百多年来他都活在那一场梦里,始终不曾走出分毫。

龙转过头,问:“灵珠已经被你拿了吧?”

“嗯。”孔雀摊开手掌,手心一颗纯白色的灵珠绽放出柔美的光芒,半透明的珠子核心隐约浮动着一点殷红,艳丽非常,透出一种妖异的魔一样的力量。

“阿弥陀佛,好重的怨气!”孔雀小心翼翼地将珠子放入托着的铜钵内,“真是罪过,又是一条人命。”

“萨仁琪琪格,沙之国曼尔戈部的公主。”龙垂下头,看了一眼自己掌心的命轮,声音带着深深的悲悯和哀伤,“已经是第五个了。”

“那还有两个。”僧侣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看着铜钵里的那颗蠢蠢欲动的珠子,“不行,得赶快举行收魂的仪式,等不得赶回空寂之山了。”

“那就在这儿开始吧。”龙点头,握紧了辟天,“我为你护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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