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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父亲还在渔隐街

娟子不知道渔隐街已经没有了。

她一下火车就买了一张城市地图,找得眼睛都花了,也没有找见这条渔隐街。她想火车站大多数是外地人,不一定知道这个城市的情况。娟子上了一趟陌生的公交车,她看了看那个黑着脸的司机,小心翼翼地问:“师傅,到渔隐街是坐这趟车吗?”

司机头也不回说:“错了。”

虽然司机的口气有点凶,但娟子心里却是一喜,错了,就说明是有渔隐街的,只是她上错了车。她赶紧又问:“师傅,到渔隐街应该坐几路车?”

司机却不再回话,只是黑着脸,看上去脾气很大。娟子不敢再问了。

有个四十多岁的妇女在娟子身后说:“渔隐街是一条老街,早就没有了。”

另一个男乘客也插嘴说:“拆掉有五六年了吧。”

娟子愣住了,茫然地看着他们。

那个妇女安慰娟子:“小姑娘,你别着急,渔隐街虽然没有了,但是那个地方还在呀,地方总不会被拆掉的,它只是变了样子,换了另一个名字。”

“叫什么名字?”

妇女很想告诉娟子那地方现在叫什么名字,可是她想了又想,想不起来,她遗憾地摇了摇头:“对不起,现在新路新街太多了,我也搞不清楚。”她回头问刚才搭话的那个男乘客,“你知道吗?渔隐街后来改成什么名字了?”

男乘客也摇了摇头。

车厢里一时有些沉闷了。娟子看着车窗外往后退去的街景,心里慌慌的,像是站在一无人烟的沙漠里了。

黑着脸的司机侧过头瞥了她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了四个字:“现代大道。”

那个妇女立刻高兴起来,赶紧说:“对了对了,渔隐街就是现在的现代大道,我这个记性呀,真是不行了。”

“我想起来了,”男乘客也说,“现代大道应该坐十一路车,你到前面下车,下了车往前走,右手拐弯,那里就有十一路车的站台。”

娟子下车的时候,听到热心的市民在替她担心,那个妇女说:“她是要找渔隐街,可现代大道不是渔隐街呀。”

“她可能要找从前住在渔隐街的人,可是从前住在渔隐街的人早就搬走了呀。”男乘客说。

但是娟子没有受他们的影响,她心里充满了希望。

父亲一定在那里。

娟子的父亲是个剃头匠,从前在家乡小镇上开剃头店,收入勉强够过日子。后来娟子的母亲生了病,娟子又要上学,家里的开销眼见着大了起来,靠父亲给人剃头刮胡子已经养不了这个家了。父亲决定到城市里去多挣点钱。

父亲进城的开头几年,还经常回来看看妻女,后来父亲回来的次数渐渐少了,只是到过年的时候才回来,再往后,父亲连过年也不回来了。

母亲跟娟子说:“你父亲外面有人了。”那时候娟子半大不大,对“外面有人”似懂非懂。母亲又说:“唉,那个人还不错,还能让你父亲给我们寄钱。就不管他了,只要他还寄钱,你就能上学。”

父亲虽然不回家了,但他仍然和从前一样按月给家里寄钱,每个月都是五号把钱寄出来,钱走到家的时候,不是七号就是八号。每月的这两三天里,是母亲难得露出笑脸的日子。如果哪一个月父亲的钱到得迟了,哪怕只迟一两天,母亲都会坐立不安,她怀疑父亲出什么事情了,又怀疑父亲彻底抛弃了她们,她一会儿担心,一会儿怨恨。娟子总是看到情绪失控的母亲望眼欲穿地朝巷子口张望,一直等到穿绿色制服的邮递员从那里骑车过来,喊一声杨之芳敲图章,母亲的慌乱才一扫而光,她赶紧起身去取图章。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她的动作一月比一月迟缓,她的目光一年比一年麻木,唯一不变的是母亲对娟子的期望。

在父亲离开了十年之后的这个夏天,娟子终于考上了大学。她的成绩并不理想,她要上的是一所民办大学,光进校的赞助费就要三万块,还要加上第一年的学费一万多,娟子傻了眼,她不知道从哪里去弄这笔钱。

母亲打了父亲的手机,跟父亲说了这件事情。自从父亲有了手机以后,一直是用手机和家里联系的。母亲跟娟子说,这是因为你父亲不想我们去找他。父亲到底在城里干什么,他住在哪里,他的生活发生了什么变化,娟子一点都不知道。这些年下来,留在娟子印象中,只有母亲的一些主观分析。娟子并不知道母亲的分析有没有道理。那些年里,娟子几乎没有一点闲暇之心去考虑父亲的生活,因为她自己的生活过得够糟的。一个不喜欢也不适合念书的孩子,要把念书作为人生的全部,这样的生活你想象得出是多么的糟糕。

联系父亲和娟子的就是那张绿色的汇款单,还有父亲的手机号码。父亲也曾换过手机,但只要一换手机,父亲就会立刻通知她们。父亲的手机通常是开着的,娟子和母亲从来没有碰到过父亲不接她们电话的事情。可是这一次的电话非同寻常,需要父亲在短短的十几天时间里,筹措一大笔钱。

父亲的钱如期到了,可能因为数字比较大,父亲没有走邮局汇款,而是托一个熟人带回来交给了娟子。娟子问那个人:“我爸爸现在在哪里?”那个人说:“还在老地方,只是换了一个店。”娟子并不知道“老地方”是什么地方,但她猜想这个“店”肯定是理发店,因为父亲是剃头匠。

娟子上大学后,办了一张银行卡,她将账号发到父亲的手机上。娟子平时一般不给父亲打电话,因为她早习惯了没有父亲的身影和声音的生活,电话要是真的接通了,她要是听到父亲的声音出现在电话那一头,她会不知所措的。父亲知道了她的银行账号后,也没有给她回音,但是到下一个月,钱就直接打到卡上了,仍然是五号。虽然不再有汇款单,银行汇钱的过程娟子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娟子知道,多年来连接着她和父亲的这条线仍然连接着。

母亲一生中最重要的也是唯一的任务完成了,娟子上大学后,母亲就彻底病倒了,她像一盏快要耗尽的油灯,无声无息地熬着,等着最后一天的到来。

家乡传来了母亲病重的消息,娟子打了父亲的手机,想把母亲的情况告诉父亲,可是父亲的手机关机了。娟子平时很少和父亲联系,但是她知道父亲的手机永远是开着的,对娟子来说,电话里的父亲要比真正的父亲更真实。可是现在父亲的手机关机了,父女间的这扇门被关上了,电话里的父亲消失了。许多年来,母亲一直在担惊受怕中过日子,父亲出事或者父亲彻底抛弃她们,这是笼罩在母亲心头两团永远的阴影,现在罩到了娟子心上。这一天正是月初的六号,娟子赶紧去核查了银行卡上的收支情况,发现昨天父亲照例往她的银行卡上汇了钱,娟子放心些了。

可是父亲的手机仍然打不通,始终打不通,手机里传出来的信息,也从一开始的“已关机”变成最后的“已停机”。一直到数月后母亲去世,娟子也没有联系上父亲。

父亲失踪了。奇怪的是,每月五号,父亲仍然将钱打到娟子的银行卡上,这又说明父亲并没有失踪。

办完母亲的丧事,离暑假结束只有不多几天了,娟子决定去找父亲。

母亲临终前告诉娟子,父亲刚进城的时候,在一条叫渔隐街的小巷里开剃头店。父亲出去的头一年,母亲曾经带娟子去过,她们还住那里了几天。可娟子记不得了。她的记忆中,从来就没有什么渔隐街,也没有父亲的理发店,没有父亲所在的那个城市的任何印象。父亲、渔隐街、理发店,都只是一些空洞的名词。

娟子记得那个捎钱来的人说过“老地方”,老地方是不是渔隐街,娟子无法确认,但渔隐街却是娟子寻找父亲的唯一的线索和目标。

可是渔隐街早就不存在了。

现代大道两边商店林立,都是装修豪华的大商场,没有父亲开的那种小剃头店,只有一家富丽堂皇的美容美发店,店名叫美丽莎。娟子知道这不是父亲的店。

店长以为娟子是来应聘的,她看了看娟子的模样,可能又觉得不太像,带着点疑惑问:“你是学什么的?”

娟子说:“我不是来找工作的,我找一个人,他从前也在这里开理发店。”娟子虽然说出了父亲的名字,但她估计不会有答案,这种美容美发店里根本就没有年纪大的人。

果然店长说没有这个人。可娟子不甘心,她问店长:“从前这地方叫渔隐街,从前住在这里的人,现在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的,”店长说,“我不是本地人,我才来了一年多,你还知道渔隐街,我连这个名字都没有听说过。”

一个头上卷满了发卷的中年妇女告诉娟子,从前住在渔隐街的人,都搬到郊区的公寓去了,原来在这里开店的人呢,大部分都搬到桐芳巷去了,她建议娟子可以到那里去看看。

桐芳巷离现代大道不远,是一条细长的旧街。娟子想不到在现代大道背后还藏着这样一条小巷,它像一艘抛了锚的老木船,停泊在快艇飞驰的河道中央,显得安静而无奈。娟子走上这条街,就有一种依稀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刚才的那条车水马龙的大道不是渔隐街,这里才是真正的渔隐街。娟子的心猛地一动,她突然相信,父亲一定就在这里。

娟子从街的这一头一直走到街的那一头,却没有发现街上有一家理发店,娟子问了一个开烟纸店的妇女,妇女说,从前是有一家理发店的,后来搬走了,那家店面,现在做了快餐店,妇女还给娟子指了指方向。妇女说话的时候,娟子觉得她的神态和语气都那么熟悉和亲切,娟子想起了公交车上的妇女,又想起了美发店里的妇女,最后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娟子忽然觉得,这一路上,都是母亲在指点着她,母亲在帮助她寻找父亲。

娟子来到快餐店门口,她只顾抬头看它的店招,无意中撞到了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小女孩正坐在店门口看着路上发呆,她被娟子撞到了,也不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娟子。

虽然小女孩脸上没有表情,可是娟子接触到小女孩的眼睛,心里突然一动,她看到了某种熟悉的东西,她甚至觉得女孩眼睛里的东西和自己心里的感觉是一样的,是一层茫然,是一层胆怯,还有一层——好像是渴望。

一个小伙计在店里朝外看,看到娟子站定了,他就在里边问娟子:“你来应聘吗?”

娟子没有说话,刚才在美丽莎,店长也是这么问她的,现在找工作的人多,工作岗位也不少,可娟子不是找工作,她要找父亲。

小伙计又说:“你吃东西吗?”

他们说话时,又有一个男人从里边的灶间走出来,他围着脏兮兮的围裙,看了看娟子,也问:“你来应聘吗?我们正要招一个服务员,你愿意留下来吗?”不等娟子表态,他又把条件开出来了,“我们供吃供住,再加一个月五百块工资。”

娟子想回答不,但话到嘴边,她改变了主意。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她需要有个住处,她可以边工作边找父亲。她交给这个男人两百元钱作押金。娟子说:“老板,你在这里开店多长时间了?”

男人笑了笑说:“我不是老板,我是打工的。”

小伙计说:“他烧菜。”

一个打工烧菜的,怎么会自作主张招人,还一口一个“我们”?娟子正奇怪,就听到小伙计说:“他们睡在一张床上。”

娟子猜想,小伙计说的“他们”,是不是指这个烧菜的男人和那个还没有出场的老板娘呢。

男人又笑了笑,说:“一张床可不等于一个钱包呵。”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说,“我姓许,你叫我老许就可以。”

小伙计问娟子:“你猜老许一个月多少工资?”

娟子猜不出来,试着问:“工资很高吗?”

老许对小伙计说:“你别嘲笑我啦。”

小伙计却不听老许的,继续和娟子说:“他拿得比我还少,谁让他睡老板娘呢。”

老许哀叹了一声,说:“她也难,我就算帮帮她了。”

小伙计说:“但你也得好处的,乡下一个老婆,城里一个老婆。”

他们都笑了。老许朝巷子一头望了望,就走了出去。小伙计对娟子说:“老板娘回来了。”

果然,片刻后,老许和老板娘一起进来了,老许指着娟子说:“我找到人了,工资都谈好了。”

老板娘走到娟子跟前,只朝娟子看了一眼,脸色就不对了,转身背对着娟子,责问老许:“谁让你自作主张招人的?”

“咦?”老许奇怪地说,“不是你叫我招服务员吗?”

老板娘更是声色俱厉了:“谁说要招人了?”

“奇怪了,”老许朝门口指了指,说,“那张招人启事,昨天是你自己贴上去的嘛。”

老板娘说:“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今天我不招人,你叫她走!”

老许有点尴尬,他还想据理力争,他说:“可我已经跟人家谈好了——”他发现老板娘的表情像一块铁,知道无望,只好朝娟子摇了摇头,表示爱莫能助了。

其实娟子并不一定要在这个快餐店打工,她可以不打工,也可以到其他地方打工,但是老板娘的行为让她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她说:“你能不能给我个理由,为什么不要我?”

老板娘头也不回地说:“你不是打工妹,你不是来找工作的,你想干什么?”

娟子还没来得及回答,老许就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让她来打工的,我们确实少一个人做些杂事。”

老许的话娟子并没听得很懂,但她还是顺着老许的话说:“我会做的,洗碗,端菜,打扫卫生,我都会,从小我妈妈身体不好,家里的活都是我干的。”

他们三个人,老许、小伙计和娟子,都看着老板娘,过了好一会,老板娘才回过头来,但她的目光是游离的,她的目光虽然锐利,却始终没有直视娟子的眼睛,她说:“待在这里,对你没好处,走吧。”

老板娘的话她听不懂。一开始她就觉得桐芳巷才是真正的渔隐街,也就是父亲多年来一直生活的地方。除此之外,这还能够是什么地方呢?疑惑中,她听到一个女孩子清亮的声音沿路而来了:“鸡妈妈——鸡妈妈——”

老板娘下意识地看了娟子一眼,赶紧到里间去了。

喊“鸡妈妈”的女孩子转眼就到了,她跟娟子差不多大,一过来就喳啦喳啦地说:“鸡妈妈呢?她想躲我?躲不过去的。”她朝里边喊道,“鸡妈妈,你介绍的那个聊吧,也太黑了,要抽——”

老许赶紧打断她说:“你到里边去说吧。”

女孩子嘀咕着进去了。

老许也跟了进去。娟子问小伙计:“老板娘姓季吗?”

小伙计子说:“不姓季,不是季妈妈,是鸡妈妈,一只鸡的鸡,公鸡的鸡,母鸡的鸡。”

娟子说:“鸡妈妈?鸡妈妈是什么?”

娟子没有得到小伙计的回答,但是她看到小伙计似笑非笑的脸色,娟子有点明白了,娟子的心乱起来,手心里都捏出汗来了,她赶紧镇定自己,装出无所谓的样子,还开了个玩笑:“那么应该叫老许鸡爸爸了。”

小伙计说:“是有人想叫老许鸡爸爸,但老许不高兴,不许他们叫。”

娟子硬挤了一点笑容出来,说:“叫老板娘鸡妈妈她倒不生气?”

“她生什么气,”小伙计说,“她就是干这个活的呗。”

轮到娟子不明白了:“干什么活?”

娟子这么问了,又轮到小伙计不明白娟子了,他朝娟子看了看,说:“你不知道干什么活吗?你不就是来找活干的吗?鸡妈妈不要你,你还赖着不走。”小伙计停顿一下又说,“你还问我干什么活,我又看不见你们在干什么活,我只知道你们比我能挣钱。”小伙计的嘴真快,他又告诉娟子,鸡妈妈原来是个小姐,她认得许多小姐,有人开店要找小姐,她就给他们介绍,她就变成了鸡妈妈。最后小伙计说:“你不也是吗?”

娟子逃走了。

寻找父亲的最后的线索中断了。娟子差不多想放弃了,快要开学了,还是回学校吧,反正父亲还在。

娟子知道父亲还在,但她不知道父亲在哪里,也许他正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角落里看着她,但她找不到他。

娟子逃出桐芳巷,狂乱的心跳才渐渐地平稳了一点,她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一眼,顷刻间又魂飞魄散,一直坐在快餐店门口的那个不声不响面无表情的小女孩跟上了她,正不近不远地盯着她呢。

娟子克制着恐惧的感觉,鼓足勇气朝女孩走过去。女孩看她过来,转身就走,娟子停下,女孩也停下,回头看着她,娟子再朝她靠近,她又走。如此几次,娟子觉察出这个不说话的女孩好像要带她到什么地方去。娟子觉得这事情很鬼魅,她想走开,可是两只脚却不听使唤,她不由自主地跟上了小女孩。

女孩就这样带着她走,走到一家银行门口,女孩停下了。娟子过去问她:“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女孩仍然不说话,她好像听不懂娟子说什么。

娟子说:“你听不见我说话?”

女孩仍然是茫然的。

娟子一抬头,忽然就发现,这是一家农业银行的分行,而她自己的银行卡正是农行的,父亲每次也都是在农行给她往卡上打钱的。可在一个城市里,农行有许多分行和办事处,她无法知道父亲是在哪一个分行给她汇钱的。她也曾经到农行去咨询过,工作人员说要立了案由公安来才给查,他还问她是不是遇上骗子了,她说不是,是父亲给她汇钱。工作人员笑了起来,说,父亲给钱,钱都到了你账上,还有什么好查的呢?

对娟子来说,父亲始终是断了线的风筝,不知道飞在哪里。

现在这个小女孩把她领到这里,是不是她要把什么东西给娟子接上?“你虽然不说话,”娟子说,“但是我知道,你想要告诉我什么。”

已经是八月底了,再过几天,就是下个月的五号,也就是父亲许多年来固定的汇钱的日子。

娟子决定等到五号。

五号那天,娟子从银行开门就一直守在这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并没有出现父亲的身影,一直等到下午四点多,娟子几乎绝望了,她觉得受到了小女孩的捉弄,或者小女孩根本就是无意识的,她却误解了她。

银行五点关门,就在五点差十分的时候,有人从远处奔来,奔进了银行。娟子定睛一看,差一点叫出声来,是老板娘。她气喘吁吁地掏钱、填单子、最后拿到了银行的回单,直到她办完这一切,转身离开柜台的时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娟子没有惊动她,她看着老板娘走出门,她希望她将手里的那张银行回单扔掉,可她没有扔,一直捏在手里。娟子无奈了,走进银行,问那个办手续的职员:“刚才那个女的,汇钱汇到哪里?”银行职员什么话也不说,只是警惕地看着她,还有意无意地看了看安装在银行一个角落的监视器。娟子吓得逃了出来,心慌意乱,腿都软了。

娟子又回到桐芳巷的快餐店,老板娘不在,老许正在灶间忙着,小伙计一看到她,说:“想想还是要来吧,到底挣钱容易,无本万利的。”

娟子说:“你们老板娘到底有没有男人?”

小伙计说:“我不知道的,我来的时候,她和老许就住一起,谁知道他们什么关系,我只知道老许老是抱怨给他的工钱少,老板娘多精明,睡觉可以抵工资的。”

“为什么?”

“她好像有什么负担,好像借了高利贷。”

“你说她是小姐,她怎么又做老板娘了呢?”内心始终有许多混乱的东西在引导娟子,一会要让她否认眼前的事实,一会又要让她判定眼前的事实。

“结婚了呀,要不小哑巴哪来的呢?不过老许可不是小哑巴的爸爸——结了婚不能再坐台了,男人不肯的。”小伙计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如果有个小姐肯养活我,我就无所谓。可惜没有。”

娟子生气地说:“你会这样想?你要小姐养活你?”

老许从灶屋出来,听到了娟子的话,老许说:“姑娘,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老许说,有一个人骗取了李秋香的银行卡和密码,偷掉了卡上所有的钱。李秋香去报了案。可警察还没来,这个人倒先来了。他告诉她,他的孩子要上学,需要学费,他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但他偷了钱立刻又后悔了,如果孩子知道学费是偷来的,孩子一定会难过,会恨他。所以,他宁可去借高利贷,也得把钱还了。

李秋香拿到了失而复得的钱,想去警察那里消案,但是来不及了,警察已经到了。那个人虽然还了钱,但盗窃罪却已是既成事实,最后他被判了两年徒刑。

娟子哭了。自从父亲的手机关闭后,她一直是既担心又怨恨,但是每个月按时到达的生活费,又让她心里残存着希望。现在,这一线残存的希望变成一根根利箭,刺着她的心。

娟子鼓足勇气站在桐芳巷的路当中,远远的老板娘过来了,她看了看娟子的表情,若无其事地说:“你没有去学校?该开学了。”

“你知道我在上学,你认识我,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你就是‘那个人’。”娟子说,“你就是!”

老板娘不知道“那个人”的含义,略显惊讶地看着娟子,没有说话。

“你给谁汇钱?是给一个大学生吧?”娟子说。

老板娘依然惊讶地看着她:“我是给一个大学生汇钱,可是——你怎么会知道?”

“我知道你就是‘那个人’,”娟子说,“我父亲因为你,不要我妈妈了,你,还跟我父亲生了孩子。”

老板娘说:“你错了,小哑巴可不是你妹妹。我不认得你父亲,也不认得你。”

娟子说:“我是来找我父亲的,找不到父亲我不会走。”

老板娘叹息了一声,说:“你可能找错人了。”

娟子没有退路,她只能坚信自己的判断:“父亲不想让我知道这些事,他让你每月五号给我汇生活费,你们以为只要我每月收到钱,就能瞒住我。”

老板娘说:“我是每个月汇钱,但不是汇给你。”

娟子说:“你不承认也没有用,老许已经告诉我了,你是李秋香——”

老板娘的表情更奇怪了:“李秋香,谁是李秋香?”

娟子说:“谢谢你救助了我和我父亲,我不是来问你要钱的,从今以后,你也不用再给我汇钱,我勤工俭学,可以养活自己,我只有一个愿望,请你告诉我,我父亲在哪里,我要去看他。”

老板娘很无奈,她说的话娟子就是不信,她赶紧从口袋里掏着什么,可是没有掏得出来,她奇怪道:“咦,我的银行回单呢?”她又对娟子说,“我有银行回单的,我没有给你汇钱,你可以到银行去打听,银行的人都认得我,他们知道我给谁汇钱,我真的不认得你,也不知道你父亲是谁。”

“那,你给谁汇钱?”

“王红,她叫王红,她不是你。”

娟子彻底傻眼了。

“老许说的李秋香是谁?这个王红又是谁?”

老板娘说:“老王是我的一个客人,他出事的时候就把女儿王红托付给我了,我答应了。答应了就得做——你说是不是?至于你说的李什么,李秋香?我真的不知道——”她停顿下来,又想了想,说,“是老许跟你说的?那你得去问老许——我只知道老许曾经坐过牢,因为偷钱,偷一个单身女人的钱。老许坐牢的时候,那个女人帮助过他的女儿,我想,可能她是李秋香吧。”

娟子的思维模糊了,她依稀地想,难道老许就是我父亲?但肯定不是。父亲叫刘开生,虽然多年不见,印象也模糊了,但她知道,老许不是刘开生。

一会儿她又模糊了,她想,难道我是王红?可我不是王红,我是刘娟,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永远是刘娟。

依稀模糊中,娟子想起小哑巴既茫然又渴望的眼神,娟子忽然问老板娘:“小哑巴的爸爸呢?”

老板娘摇摇头:“不知道,不知道他在哪里,小哑巴学会第一句哑语就是问我:爸爸呢?”她一边说一边还笑了笑,“你看,怎么大家都要找爸爸。”

娟子往公交车站走去,她要坐公交车到火车站,然后去买火车票,然后坐火车回学校,然后,每个月,仍然会有人按时往她的银行卡上汇钱,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去取钱,我能接受这个人的钱吗?

一阵强烈的孤独感袭击了娟子。每往前走一步,孤独就更加重一点。

老板娘说,大家都要找爸爸。

爸爸——父亲,他们都走了。他们都到哪里去了?自从老许说了李秋香的事情,娟子就觉得自己一点一点地靠近了父亲,断了的那根钱,眼看着就要接上了,可现在又一点一点地被拉扯着,越拉越远,终于,再一次断裂了。

娟子忽然看到,小哑巴走在她前面,她仍然是无声无息的,面无表情的,但她在引领着娟子。在这个城市里,她比娟子更知道路该怎么走。她领着娟子走到了十一路车的站台。

娟子拉了拉小哑巴的手,说:“你不会说话。”

小哑巴的手软软的,一股暖意一直通达到娟子冰冷的心间,娟子注视着小哑巴的眼睛,她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父亲的影子。娟子忽然觉得,那个始终只在电话里出现的父亲忽然间贴近了,真实了。她从小哑巴身上,感受到了父亲的气息。

在这一瞬间,娟子忽然很希望小哑巴就是她的妹妹。

可她不是。

小哑巴拉了拉她的衣襟,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递给她。这是一张很旧的照片。娟子认不出照片上的这个男人,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小哑巴的父亲,或者他是王红的父亲?他会不会就是自己的父亲刘开生?或者,他是从前的老许?

娟子抬头看了看公交车的站牌,在“现代大道”四个字后面,有一个括号,括号里写着:渔隐街。竖站牌的人,还没有忘记从前这里叫渔隐街。

车来了,车门打开了,娟子正要跨上去,她听到了老许的喊声。

老许追来了,他掏出二百元钱交给娟子,这是娟子应聘那一天付的押金,他追来还给她。

娟子忍不住说:“你到底是谁的父亲?”

老许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说:“从前她到城里来,也是来找父亲的,后来她找到了父亲,可是她的父亲没有认她。”

那么,小哑巴旧照片上的人,难道是老板娘的父亲?

娟子脑子里竟然有了许多的父亲,她理不清这许多父亲的线索,她思想中这些错乱的线索最后全绕到一个人身上,娟子不由脱口问道:“老许,到底谁是李秋香?”

老许惊讶地看着她,半天才说:“你不知道谁是李秋香?”

茫然中娟子听到司机在车上催促她:“你到底上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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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几灵,跑马城。马城开,打发个小姐送进来。要哪个?要东头小矮个儿。——故乡童谣。老家山前有座庙,极小,且破,属仨砖俩瓦草草搭建的那种简陋型。村人有说山神庙,有说土地庙,还有说是药王庙娘娘庙的。总之,因年代久远无从详考,迄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庙小,神通却大,大得远近周遭的善男信女,熙熙攘攘纷至沓来,烧香许愿祛病求子……一时倒比城里的有些店铺还要红火热闹。
  • 宁远州志

    宁远州志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在魔禁的那些日子

    在魔禁的那些日子

    ‘记住,死亡未必是结束,即使是永恒存在的魔神也终将逝去。——勿念,亚雷斯塔.克劳利’(学园都市统括理事长失踪前留给魔法师方宏的最后一张信筏。)
  • 诛邪志

    诛邪志

    两晋之世,战争频繁不止,百姓命如草芥的乱世,各类妖邪亦大肆横行。驱鬼诛邪是她的使命,也是她的宿命,穿越而来的她更明白,有时人心之恶更胜妖邪。而历经沧桑的她,本已心如死水,却意外地遇到了他,此后生活将......波澜壮阔。自小便有阴阳眼的他,逃不开,也躲不掉与鬼邪相缠,满山拜师傅,结果师傅让鬼给叼了去......好不容易遇见一个可以保护自己的人,还不狠狠傍上,绝不撒手?晋时名士风: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
  • 混沌紫霄诀

    混沌紫霄诀

    年少时,自己亲身父母弃之不顾,兄弟被杀,可又得到一座逆天小塔。悲鸣深渊中立誓,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的眼,要这地,埋不了我的心,要这众生,都明白我意,要那诸神,都烟消云散!
  • 超神佣兵系统

    超神佣兵系统

    新书:无限战争系统,喜欢战斗的同学可以看一下。睁开眼,看见了近在咫尺的枪口,那抛洒在天空的鲜血,这一切都在改变着林东的世界观。本来以为自己会在这种残酷环境中苦苦挣扎的林东突然发现自己被神秘的佣兵系统附身。一个普通军迷,召唤属于自己的佣兵团,试看他能够在残酷的佣兵世界达到怎样的高度,揭开不一样的精彩人生!
  • 穿越之原来爱在等待

    穿越之原来爱在等待

    两世的情缘都让雨霏伤心,难道雅欣的血咒一直应验在自己的身上吗?本以为只要自己放弃爱情,就能活的潇洒一些,可是,为什么自己总是纠葛在情感上面,不能自拔?本以为可以放弃心中的痛,可是,又为什么一牵动,全身都在痛?
  • 可惜时光太短,你的背影那么长

    可惜时光太短,你的背影那么长

    初三毕业那年,离中考还剩将近一个月。半夜里我家的楼里不知哪户着了火,迅速地蔓延了整座楼,我爸妈把我从睡梦里叫醒,拉着我逃出去。消防员来扑了很久才扑灭,可也几乎烧空了。没有人承担责任,只能说是意外,我家的积蓄根本不够买一间新房子。于是我被塞进一个平日并不熟的亲戚家借住,父母则分别住在单位或是朋友那里。从那时起,我们的家,就像散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