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天空这么黑,只因牛在天上飞,为什么牛在天上飞,只因你在地上吹。
——新儿歌
一
岛上不通电,也没有电话,许多年里,乡政府的指示,都是王才坐船送过来的。如果碰上雨季或台风季节,就会耽搁较长的时间,有时候,春耕生产的精神,到秋收的时候才传达到。还有一次,王才去贴一张通缉逃犯的告示,他贴到笠帽岛的时候,一个到县城走亲戚刚刚回来的农民说,咦,这个人前天就给毙掉了啊。大家便笑起来,带有一点对王才的嘲笑,也带有一点对乡政府的嘲笑。不过王才不觉得有什么好笑,这是乡政府交给他的工作,迟一点早一点,赶得上趟赶不上趟,他都得做好。
王才不认得字,但是他工作认真负责,几十年,他的工作没有出过一次差错。王才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一年四季,他总是在水上漂着,在岸上待一个星期,他就会生病,有气无力,没精打采,连话也不想说。如果这一阵乡政府的指示不多,王才会主动去督促一下,他以为乡政府忘记了。
王才的老婆不习惯老是没有男人在家的日子,她忍不住找了另一个男人,王才不在家的时候,他就到王才家来做王才应该做的事情。王才后来也知道了这个事情,王才说,那就叫他来吧。以后王才回家的时候,走到村口,就歇下来,和坐在大树下的老人说说话,然后他差一个小孩去报个信。小孩跑到王才家,对着屋里说一声,王才回来了。然后王才才回去。
有一次事情出了点差错,不知道是小孩没有去报告,还是小孩声音太小里边的人没有听见,或者是明明听见却当作没听见,反正王才进屋的时候,看到他们两个还躺在床上,王才就到灶间拿了一把刀,把两个人劈死了。
王才逃跑了。但是他只躲了一夜就躲不下去了,天蒙蒙亮的时候,王才忍不住跑到乡政府去了,他看到乡政府的桌子上,平时放文件那地方,照例地堆着一叠新印出来的文件,王才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油墨香。文件是黑头的,这是该张贴的文件,如果是红头的,就是要发到村长手里的。王才想,我该去送文件了。他将文件打在他的包袱里,就赶早班船出发了。
王才背着包袱,从一个岛转辗到另一个岛,他将告示张贴在代销店门口的墙上,就走了。王才走后,也许过一会儿就有人来看告示,岛上有文化的人不多,得有认得字的人经过,才能念出来,也有的时候,很长时间也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告示,甚至都被雨淋掉了风刮掉了,也没有人注意到。
在其中的一个岛上,王才贴出告示后大概过了几分钟,就有一个人过来看告示了,他正好到代销店来买香烟,看到有告示出来了,他就念了念。他的文化不高,只有初小的水平,他念告示的时候,结结巴巴,连标点符号都念出来,而且还念错了,他说:王才,逗号,男,逗号,四十岁,逗号,杀人犯,句号,于某月某日某时杀害某某某和某某某,句号,现王才畏罪、畏罪什么逃?
下面那个“潜”逃的“潜”字,他不认得,念成了“替”,现王才畏罪替逃,替逃?替逃是什么意思呢?他自言自语地说。
替逃吗,开代销店的那个人站在店里望外说,替逃就是替人家逃跑嘛。
念告示的人因为自己没有弄明白替逃的意思,反而被代销店的人说出来了,觉得有点没面子,他哼了一声,不服气地说,那也不一定,如果他是替别人逃跑,那他就不是杀人犯,他不是杀人犯,捉他干什么呢?
也许他是同伙呢。
念告示的人本来也已经想到了这一点,但是又被代销店的人抢先说了,他心里有点憋闷,就找这张告示的茬子,他说,捉杀人犯,贴到这里来干什么,杀人犯难道还会逃到我们这里来?
关于这一点,代销店的人和他的观点是一致的,代销店的人说,是呀,不过王才就是那样的,乡里叫他贴,他就要贴,有一次他还——他的话说到一半,念告示的人就做了一个手势,不让他说下去,他自己重新念起了告示:王才,逗号——咦咦,他说,王才?
王才嘛,这有什么奇怪的,代销店的人说,他跟送信的王才同名同姓嘛。
他们念着告示议论着的时候,王才背着包袱,沿着岛上的小路往码头去,乡政府发过来的渡船,一般只停半个小时,下客,上客,下货,上货,半个小时以后,船不等人就开走了。
第二天在另一个岛上也有人在看这张告示,他的文化水平稍微高一点,他看得比较顺利,看了以后,他也发表了自己的想法,他说,这张告示写得太简单,不说为什么杀人,不说怎么杀的,不说两个被杀的人是什么关系,不说他们是干什么的,这叫什么告示嘛?
一个星期以后,乡政府的渡船又到了,新来的通信员将一份红头的文件交给村长韦忠,他让韦忠签收,韦忠说,以前王才的时候都不签的。通信员说,乡政府说,从今往后,都要签收了。韦忠就签了自己的名,他看了看文件的标题,标题是:在全乡范围加大力度开展计划生育教育。
王才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关于王才的下落,在洞湖乡下属的十七个住有居民的岛上,产生出许多种的说法,大家最相信的,有这么两种:一、王才自杀了;二、王才跑到湖里的荒岛上去了。
王才是个谜。但是岛上的人不认为他是个谜,这有什么,他们说,杀了人,自杀,或者逃走,这有什么奇怪的。
二
那个上岛的男人,是王才领过来的。王才把他领到韦忠家门口,喊了一声,村长,来客人了。韦忠在院子后面的竹林里蹲坑,韦忠的老婆在院子里拾掇刚收下来的新鲜白果,她戴着脏兮兮的手套,手套上沾满了黏糊糊的银杏汁,王才看她手不好拿,就把两封信和一份文件搁在她的凳子上,韦忠的老婆张着两只手说,王才,坐一坐嘛。王才说,不坐了。等韦忠蹲好了坑出来,就看到王才的一个背影。
王才走了以后,村长韦忠看到客人拿王才搁在凳子上的文件看了看,韦忠说,是什么文件?客人听韦忠这么问,就念了文件的标题:有关在全乡推广联产承包的通知。
韦忠听了以后,没有马上说话,他想了想,有些疑惑,他的眉头皱了皱,说,这是什么,联产什么?
客人说,是联产承包,就是分田到户吧,听说在安徽还是哪里先搞起来的。
怎么是他们先搞起来了呢,韦忠不解地说,我们从前就搞过了,我们那时候就把田分给大家了嘛。
你是说解放初期吧?土改吧?客人有点奇怪地看了看韦忠,过了一会他才问道,村长,你们有过“文化大革命”吗?
“文化大革命”?韦忠也奇怪地说,“文化大革命”怎么会没有过呢?
那你们在“文化大革命”做什么呢?
韦忠又想了一会,说,噢,就是一个回乡的知青,带着小学里的孩子们,把庙里的菩萨敲了一下。
敲坏了吗?
也没有敲坏,就是敲掉一点泥皮,后来又搪上了,韦忠说,小孩嘛,力气小的,那个女的,也没有力气。她只会说,我们那里早就敲了,你们怎么还不敲?后来她就走了。
还有什么呢?客人说,就这一件事情吗?
韦忠说,还有啊,还有啊……
还有就是游村嘛,韦忠的老婆说,游刘婆婆。
刘婆婆是谁?
刘婆婆么,韦忠支支吾吾地说,刘婆婆么,反正,反正,她可能,反正,她从前……
韦忠也没有说出来,韦忠的老婆也只是暧昧地笑了笑,但是客人已经听懂了,是在岛上吗?客人说。
是在上海,是从前啊,不是现在啊,韦忠说,是解放前啊。
客人打一个喷嚏。他是从上海来的,他是一个食品厂的采购员,他本来计划来采购青婆婆岛的银杏,但是想不到交通这么不方便,从乡政府发过来的渡船,一个星期一班。客人上了岛,就要在岛上待一个星期,他可以吃住在村长家里,但是他得打发这漫长的七天时间。
客人又打一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说,咦,怎么搞的?接着他感觉身上好像有点痒,但又说不清痒在哪里,他四处地挠着,那也是隔靴搔痒,挠不到真正的痒处。咦,是不是有蚊子咬我,他到处看着,用手拍打着,想找到咬他的蚊子。
其实不是蚊子咬他,他是过敏了,是银杏过敏,不过他只是一般的过敏,不算严重,严重的身上都会肿起来,肿得眼睛都变成一条缝。
一个老公公急急忙忙地走过来,韦忠一看到他的身影,就赶紧对客人说,罗公公来了,他要是和你说话,你可别接他的茬。客人还没有来得及体会村长的提醒,罗公公已经站在他们面前了。客人因为不知所以,不免有点紧张。不过罗公公并没有跟他说话,他只是问韦忠,她来过吗?韦忠说,没有,他又问,她走了吗?韦忠说,走了。
客人觉得有点奇怪,他觉得他们的对话不符合逻辑,罗公公问的这个人,既然都没有来过,怎么又走了呢。
噢,罗公公说,她走了,他边说边郑重地点了点头,就往外走了。
韦忠告诉客人,罗公公是在找刘婆婆,他每天都出来找刘婆婆,不过,韦忠用手指指自己的脑袋,说,他有毛病。
游村以后,刘婆婆就不见了,村上也没有人注意刘婆婆是不是跟渡船走了,还是躲起来了,反正刘婆婆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再也没有出现过。从那时候起,罗公公就每天在村里寻找刘婆婆。开始大家不知道他有病了,还跟他开玩笑,后来才发现情况不对,大家就不理他,不和他说话,但别人不说话,罗公公就不走,一直等到他们跟他对话了,他才走开。
他们的对话永远是:她来过吗?没有。她走了吗?走了。
罗公公的子女都觉得挺丢脸,但是罗公公是疯的,他们也拿他没有办法。罗婆婆说,唉,随他去吧,谁知道他脑子想的什么。
也许罗公公的婚姻不幸福,刘婆婆才是他爱的女人,客人这么想着,他的想法被韦忠洞穿了,韦忠说,其实罗公公跟刘婆婆没有什么关系,刘婆婆十六岁就到上海去了,那一年,罗公公才两岁。
那么是不是刘婆婆回来以后的事情呢?客人很想知道这里边的故事,但是村长说,这里边没有故事,刘婆婆回来第二天就游村了,游村第二天她就走了,罗公公只是在游村的时候看到刘婆婆的胸前挂着一双旧布鞋,他连刘婆婆的脸都没有看清楚。
这时候罗公公已经走到韦忠隔壁的人家,他问道:她来过吗?
没有,隔壁人家说。
她走了吗?
走了。
罗公公就该走了,但是他有些放心不下,他又折回来了。罗公公说,韦忠,我又返回来了,不过,我不是来找你的,刚才我们已经对过话了,现在我是来找这位客人说话的。
罗公公显得有点神秘,他摸摸索索地从身上取出一张小纸条,又将纸条放到不知所措的客人的手里,我知道你是上海来的,罗公公说,你回去以后,帮我找一找她,你告诉她,我在等她。
客人不由得点了点头,你去过上海?他问道。
去过。
这是——地址?
是地址,罗公公说,不过这个地址不好找,在上海的西北角。
韦忠向客人摆了摆手,说,你别上他的当,他骗你的,他没有去过上海。
韦忠不避讳罗公公在,罗公公也不计较韦忠说他骗人,好像他们在说另一个不在场的人。
一个星期后,乡政府的船来了,客人就跟船走了,他是上海一家食品厂的采购员,他以后不会再来青婆婆岛了。银杏确实是好东西,但是将它们运出去太难了。
客人一直还揣着罗公公的那张纸条,他心里老放不下这件事情,但是他一直很忙,等到他下决心要去找这个地方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老了,后来他因病去世,他的家人在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了这个可疑的地址,但是他们所有的亲戚朋友和有关系的人物,都与这个地址无关。
那时候他的儿子忽然笑了起来,他的女儿也笑了,他们异口同声地对母亲说,妈,不要是爸的老情人噢?
后来老太太就揣着这张纸条了,她心里也放不下,但是直到最后她也没有去找。她想,唉,人都不在了,还找什么呀。
又过了几年,老太太也去世了,子女整理她的遗物时,又发现了这个可疑的地址,只是他们并不觉得它有什么可牵挂的,他们回想起当年父亲去世时的情形,现在母亲也去了,他们心里酸酸的。这个地址就被当作没用的东西和其他该处理的遗物一起处理掉了。
三
王才的儿子做一个梦,梦见王才站在他的面前,对他说,儿子啊,你怎么不来看看我?王才的儿子说,爸,你在哪里呀?王才说,你知道我在哪里。王才的儿子就醒了,他把这个的梦告诉了养父母,养父母就在家里折了锡箔,点了香,烧给王才,他们念叨着说,王才,缺钱花了吧,这一阵大家忙,把你给忘记了,今天赶紧送过去,你就买点喜欢吃的吃吃吧。
王才的儿子看着养父母忙完了,就去上学了。他现在不姓王,姓吉,叫吉利,跟他的养父姓。吉利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去学校,金老师正站在学校门口,眼巴巴地看着吉利。本来吉利是蹦蹦跳跳的,一看到金老师,吉利的脚步就慢了下来,就磨磨蹭蹭了,他的脸色也犹豫了,吉利在想,怎么才能绕过金老师的眼睛呢?但是他绕不过去的,金老师就是专门在那里守他的,金老师向吉利招手,吉利,你过来,吉利只好过去了。
吉利,有没有信噢?金老师的眼睛一直看在吉利的手上,吉利手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拿。
吉利张着两只空空的手,向金老师摊了一摊。
金老师又说,吉师傅昨天没有回来吧?
没有,吉利说。
金老师的脸色就缓和了些,她笑了笑,说,是呀,昨天风大,我猜到要停航的。
吉利不敢看金老师的眼睛,因为他说谎了,他的养父吉师傅昨天明明回来了,刚才还在给他的生父王才烧锡箔呢。但是这谎不是吉利要说的,是养父教他说的。吉利还小,还不太明白养父为什么要他骗金老师,但是他隐隐约约地知道金老师在等信,但是一直等不到。每天金老师看到吉利空着手到学校,金老师的眼睛就暗淡无光了。吉利问过金老师,吉利说,金老师,你在等谁的信?金老师说,你李叔叔。吉利不知道李叔叔是谁,金老师说,就是我小孩的爸爸呀。
金老师的小孩还在金老师的肚子里。
吉利的养父吉师傅是乡邮局的投递员,每七天一次往返乡邮局,拿上信件和包裹,他在七天内,要将这些东西送到湖里的九个岛上去,另外的八个岛,是贵师傅送的。
吉师傅对吉利说,吉利,你记住,如果没有金老师的信,你就说我没有回来。她要是问我为什么没有回来,你就说,风大,下雨,喝醉酒,没赶上渡船,没领到工资,反正,随便你怎么说,总之要说我没有回来。
吉利说,我说你肚子疼。
可以。
我说你牙齿疼。
可以。
吉利按照养父的要求向金老师说谎,有些事情他虽然朦朦胧胧,但是他很害怕金老师的目光,他总是想逃避金老师,但是金老师不让他逃避,她总是守在那里,甚至在上课的时候,金老师念课文的时候,她都会看着吉利的脸。
吉利有时候做梦,都会梦到金老师眼巴巴的样子。
有一天吉利终于有了一封信,他把信交给金老师,但是金老师一看到信封上的字,就哭了起来。
吉利急了,他扒着金老师的手,指着信封,急急地说,金老师,金老师,是李叔叔的信,是李叔叔的信,你看,你看,信封上写着:北京李叔叔寄,肯定是李叔叔的信。
那天晚上,金老师的儿子金桂子出生了。
金桂子师范毕业后,回乡教书了,不过他被分配到另一个更需要老师的地方。那个岛,虽然和他出生的地方一衣带水,岛名也十分相像,但在行政区域上,它却是属于另一个县的。
学校给新来的金老师腾出一间小屋,这间屋子是从前的老校工住的,后来老校工去世了,学校没有再请校工,校工的工作,由校长代替了。校长告诉金桂子,打从老校工不在后,这屋里已经住过好几任外派的老师了,但是后来他们都走了。
金桂子打扫屋子时,在床底下发现一个旧纸盒子,盒子里是些乱七八糟的杂物,还有几封已经很旧很黄却没有拆封的信,盒子里撒了防潮的石灰,信封的纸皮并没有受潮,反而变得生脆了,邮戳也还依稀可见。
金桂子捧着这些信,哭了。
金桂子去问校长,从前的老校工识字吗?
我不知道,校长说,我来的时候,老校工已经去世了,关于他的事情,是以前的老师告诉我的。
金桂子拿出这些信给校长看,校长想了想,说,我们学校没有金虹老师,我查过学校几十年的花名册,就没有姓金的,不过,现在有了,你就姓金。校长又想了想,又说,这可能是一些无头的信,也就是,寄错了的信,写错了地址,写错了人名,总之是哪里出了差错。
那你们为什么不退回去?
校长说,我那时候还没有来呢,但是我想,那时候的交通,不像现在这样方便,邮差来一趟,得十天半月,碰到雨季台风,时间会更长,可能老校工就忘记了。
不过,校长又说,也可能,老校工想自己寻找收信人,但是他一直没有找到,后来他就去世了,没有来得及交代给别人。
他是哪一年去世的?金桂子问,他本来是很怨恨这个老校工的,但是听校长这么说了,金桂子心里,就已经原谅了他。
我不知道,校长说,学校的花名册上,没有他的名字,他不是老师。
金桂子往北京的114打电话查询一个叫李中山的人,但是北京有几百个李中山,即便是年龄差不多的,也有几十个,金桂子不知道哪个是他的父亲,他也不知道他的父亲还叫不叫李中山,还活不活着。
后来金桂子一直在犹豫,父亲迟到了二十几年的信,他要不要带回去交给母亲。
四
岛上的家庭旅馆,说开就开起来了。开始只有一两家,两三家,后来慢慢多起来。香姐也想开了,就跟水官说,水官,我们也开吧。水官听了,细声细气地答道,你说开就开了?
其实不是很难的事情,买几张小床,买几顶蚊帐就可以了。
不要被子褥子了?水官说,夏天还要电风扇呢,浴盆也不够,他们还要洗澡呢,还有热水瓶。
但就算这些加起来,也不是很难,香姐家的旅馆也还是开出来了,到了周末,就来人了。
这是一群年轻人,他们住到香姐家,交了房钱和饭钱,吃了香姐的鸡和青菜,还有大米饭,就下湖游泳,从湖里爬起来,又去登山,他们沿着山脚到处找上山的路。岛上的村民看着他们没头没脑的样子,就笑了,那里没有路啊,村民说。
没有路那怎么上山呢?
那就不上山。
山顶是不是有什么呢?
有一座庙。
庙里有什么呢?
有一个菩萨和一个老师傅。
老师傅是老和尚吗?
是一个老和尚,不过也可能是一个老尼姑。
咦咦?
人老了,有时候是看不出来的,村民说,再说了,他没有头发,他的衣服是和尚和尼姑都可以穿的衣服。
咦咦,村民的话使他们觉得不可理喻,难道庙里的老师傅是男是女他们都搞不清楚?但是村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可思议,这有什么,他们想,又有谁问过菩萨是男是女呢。
那他是什么时候上去的呢?
很早的时候。
那他什么时候会下来呢?
没米的时候。
那他现在还有没有米呢?
前天才刚刚背上去。
他们是想上山的,他们也想看看这个老师傅,他们觉得自己是火眼金睛,只要他们一看,就知道老师傅是怎么回事。但是既然没有上山的路,老师傅暂时也不会下来,那就算了,山也不是非上不可,老师傅也不是非看不可。他们可以沿着山脚下的小路转一转,边走边唱: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小和尚叫老和尚讲故事,老和尚讲,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小和尚叫老和尚讲故事……
天色渐渐地黑下来了,他们买了很多酒来喝,又抽烟,放录音,乱哄哄地笑,但他们中间有一个名叫任幸的女孩子,她没有参加他们的胡闹,独自一人走了出来。
那时候香姐坐在银杏树下,她的孙女躺在摇车里,香姐和孙女一起唱着:依依伢伢,依依伢伢。
香姐向任幸笑了笑,坐,香姐说,坐吧。
任幸坐了下来,她看了看摇车里的小孩,开始我们都以为她是你的女儿呢,她说,这地方很安静,住在这里,心里会很清静的,没有烦恼。
风轻轻地吹过,银杏树的叶子刷刷地响了一阵,风过之后,又归于平静了,任幸又说,一个人心里不烦,就不会显老,是不是,阿姨,就像你这样,看起来特别年轻。
你们才是真正的年轻,香姐说,你们还刚刚开始呢。
我们是化了妆的,任幸说这句话的时候,忽然想到,我们这些人,这一辈子的人生,能有几天不化妆的日子?
香姐看得出任幸心情不大好,但她不知道她为什么心情不好,她也不好去劝她,便没有说话,有一阵子,两个人都沉默了。夜色渐渐地深着,度假宾馆工地上的灯火穿过树隙隐约地照过来,这是一位外商在这一带湖区投资的连锁宾馆,石和木,砖和瓦,都就地取材,将来是传统建筑的外壳和现代生活的内容。香姐说,等宾馆建好了,以后你们再来,就可以去住宾馆,宾馆的条件好。
是呀,任幸说,但是你们的家庭旅馆,会受影响了。
香姐说,会的,不过桃英说,我们可以到宾馆去做服务员,那样就可以拿工资,但是我去不了,每家只能去一个人。
桃英就是蒋桃英吧,任幸说,我们在临湖宾馆看到过她的照片。
蒋桃英十八岁那年,离开家乡到上海去了,她结了婚,又离了,又结婚,嫁了一个外国人,就出国了,后来她又回来了,回到自己的家乡,投资建造连锁度假宾馆。
香姐说,其实,当时和桃英一起走的,一共有三个人,她们同年,她叫桃英,蒋桃英,另一个叫韦香姐,还有一个叫梅珍,也姓韦,韦梅珍。
任幸说,那么,那个韦香姐和韦梅珍呢?
香姐说,后来她们没有走得了。
任幸说,阿姨,这三个女孩子里,有你吗?
有的。
任幸说,你是韦香姐?
香姐说,我儿子跟我说,妈,当初你要是走了,我现在就是上海人了,我们水官也说,是呀,我会追到上海去寻你的,我也是上海人了。
任幸忍不住笑了,她说,韦香姐,你要是去了上海,现在你老公和你儿子,还会是他们吗?
香姐也笑了,说,我也不知道,她指了指摇车里的孙女,就连这小丫头,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呢。
后来任幸也回屋里去了,她伸出手,大声地说,把酒给我,我也要喝。
第二天早晨,他们又爬起来了。虽然隔夜喝醉了,但毕竟年轻,一夜就可以恢复过来的,他们神清气爽,嘻嘻哈哈,呼啸着往码头而去,登上快艇,快艇劈浪而去,转眼就消失在广袤的湖面上。
他们住过的房间里,扔满了空易拉罐和空酒瓶,香姐进来收拾垃圾,扫地,抹桌子,重新摆好被弄乱了的家具,她忽然想起了当年的事情。
香姐是在最后的一分钟动摇的。那时候桃英和梅珍都上了船,她们转身来拉香姐的时候,香姐忽然跨不上去了,她想她的小官人了,几个月后,到了新年里,她就要过门到他家去了,他瘦瘦小小的样子浮现在她的眼前,香姐心里痛起来。香姐跟他说我要到上海去,他问她,你几时回来?香姐说,我不回来了。他就不说话了。
船公在船上催促,他返回捕鱼岛后,还要再发一趟船到笠帽岛,他不满意地责怪她们,说,拖泥带水的。
但是香姐到底还是逃走了,她一口气奔到水官那里,水官正在大树下着象棋,他看到香姐气喘吁吁地奔回来,就细声细气地说,我知道你不会去的。
接着就是梅珍了。梅珍是在临湖长途汽车站被她的爸爸韦庆和叔叔韦忠捉住的。所以有一阵梅珍一直记恨香姐,本来别人也不知道她们要到上海去找采购员,香姐逃回去的时候,说了出来,梅珍的爸爸和叔叔就追出来了。不过后来时间长了,梅珍也不再记恨香姐了。
过了一年,梅珍也出嫁了,她嫁到临湖乡做了一个石匠的妻子,后来她自己也学会了石刻工艺,她夫家所在的那座半岛,面湖的那一边,做成了公墓,许多墓碑上的字,都是梅珍和她的老公雕刻的。
第三个人是蒋桃英。那时候雨越下越大,蒋桃英透过车窗看着梅珍的爸爸韦庆和叔叔韦忠把梅珍拖拖拉拉地架着往远处走,他们越走越远。蒋桃英听不见梅珍的声音,但是她能够感觉到梅珍在喊着,放开我,我要到上海去,我要到上海去。
现在只剩下蒋桃英一个人了,蒋桃英心里忽然难过了,空空荡荡的,没处着落了,她睁大眼睛看着雨地里,她希望她的爸爸妈妈也来把她拖回去,可是他们没有来。
雨哗哗地下着,车子开动了,车轮压过,水花就四溅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