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在青石弄的顾好婆早晨起来洗刷完毕,吃了早饭,对子媳说,我到公园去啊。子媳说,妈慢慢走,路上小心车子。顾好婆说,我知道的。她沿着长长的窄窄的青石弄走出去,步履有些蹒跚,毕竟已经七十多岁,不再是年轻时的样子了。顾好婆小心地避让过快车道上的汽车摩托车和慢车道上的自行车,左拐右转地穿过几条街,朝公园的方向走去。
她的小辈中的某一个,跟在她的身后,一直看到她进了公园的大门,小辈才返回去。好婆是去公园了,他向家里其他人汇报一下,然后大家放心了,就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各管各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这时候顾好婆已经穿过公园从公园的后门出来了,不远处就是她要去的那所医院。医院里有不少人认得她,他们都跟她打招呼,顾好婆,来了啊。顾好婆一边答应着,来了来了,一边走进病房,她负责护理的一位李老伯,看见她来了,笑了,嗯嗯,我今天想吃小馄饨,他说。他的口气甚至有点嗲兮兮的,口齿也变得不太清楚,将“吃”说得有点像“气”,这样说话,使得他有点像个小孩了。有一次他的子女来看他,听到他这样的口气,脸上都有点尴尬。咦咦,他们想,他在家里不这样说话的,他在家里面孔一直是板板的,不肯笑的,没有好声好气的。不过,尽管他们觉得这样有点怪怪的,但是他们不仅不能说什么,而且还要尽量地讨好顾好婆,因为他们的父亲脾气古怪,已经气走三个护工,顾好婆是第四个了。如果顾好婆再不肯做了,他们很怕再也找不到人了。
等顾好婆从外面买了小馄饨回来,李老伯的吊针已经打上了,顾好婆小心地喂他吃馄饨。他可能有点饿了,想要狼吞虎咽,但是顾好婆不会让他狼吞虎咽的。慢慢地好了,顾好婆说,你又不用去上班,不急的。
唔唔。李老伯嘴里有馄饨,说不出话来。
烫不烫啊,顾好婆说。
唔唔,唔唔。
今天馄饨鲜不鲜啊?
唔唔,唔唔。
验血的单子出来了噢。
唔唔,唔唔。
护士小姐告诉你了?
唔唔,唔唔。
我早就说过,你没有什么毛病的,你是自己大惊小怪。
唔唔,唔唔。
有一天有几个人来到李老伯的病床前,他们看着他的气色,谈论起来,一个人说,看起来快了,你看他气色这么好,哪里像个生病的人。另一个说,你看他吃这么多,比我们没病的人还吃得多,他的毛病肯定已经好了。他们议论了一会,就有一个人上前问李老伯,老先生啊,他说,你什么时候出院啊?李老伯说,我不晓得,我要听医生的。那个人又说,医生说你好得多了吧,医生叫你出院了吧。他们这么自说自话地说着,后来李老伯终于听出一点奇怪来了,你们是谁?你们要干什么?他警惕地瞪着他们,你们到底要干什么?那几个人被李老伯一追问,显得有点慌张了,他们说,我们不想干什么,我们只是想请顾好婆照顾我们的老娘,我们的老娘就躺在隔壁的病房里,就是三十五床的那个老太,她不要别人伺候,一定要顾好婆,所以所以,他们说,所以我们来看看你的身体是不是好了,我们这一看啊,就放心了,老伯你的身体真的好了哎,马上可以出院了哎,这下我们就可以雇顾好婆了,这下我们就有救了。李老伯一听,气得脸都涨红了,啊啊,他说,你们想赶我走啊?你们要抢顾好婆啊?你们做梦吧,你们休想吧。我告诉你们吧,我的病没有好呢,我的病重着呢,我的病好不了了,我要一直住下去了。
这时候顾好婆的子女在自己的单位里上班,同事之间,如果谈起家常,也可能会问起顾好婆的情况,她的小辈总是欣慰地说,我们家老太太现在想得穿了,不再去伺候人了,她天天到公园去白相,身体好得来。
但是有一天事情快要穿绷了,一个熟人可能是看到了顾好婆在医院里,他问起她的子女,你们家老太太生病了啊?没有啊,她的子女觉得有点奇怪。熟人也奇怪了,咦,那我怎么在医院里看见她的?你可能看错人了,顾好婆的子女说,我们家老太太身体好得很,好多年都不上医院了。是吗?熟人疑惑地说,那也可能是我看错人了,但是那个老太太真的很像你们家的老太太。
顾好婆的子女这一次还没有往心上去,认错人的事情也是经常有的,并没有什么稀奇。可是过了几天又发生了同样的事情,仍然是一个熟人,当然不一定是上次那一个,但是他说的内容和上次是一样的,他在医院的住院部看见老太太,他以为老太太生病住院了。
这一次顾言引起警惕了,他不再犹豫,就到医院里去了,他根据熟人提供的情况,来到住院部,找到那个病房,他站在门口往里边一看,就看见了顾好婆,顾好婆正在帮李老伯换衣服,她嘀咕地说,怎么像个小人,两天不换衣服,就臭烘烘的。李老伯像个小孩似的笑着,嘿嘿,嘿嘿。
事情真相大白了,顾好婆又一次瞒着他们去做伺候人的事情,她的子女们很生气。顾好婆一次次答应他们,一次次信誓旦旦地保证,不再出去做保姆了,但是她一次次地说话不算数。你怎么可以这样呢?顾言严厉地说。可是顾好婆狡猾地说,顾言哎,你把事情弄清楚再生气好不好,这不是保姆,这是护工哎,什么叫护工?护工差不多就是护士。顾言说,护工怎么是护士?根本不一样的嘛。顾好婆说,差不多的,差不多的,反正都是姓护的。顾言知道她马上还会有许许多多无数条的理由说出来,他已经无力反驳了,只是说了一句,就算护工和护士差不多,你也不能做了,你看到过有七十多岁的护士吗?
顾好婆又会说什么什么,然后顾言也会说什么什么,比如会有以下这样的对话:
是不是我们待你不好啊?
不是的。
是不是我们家庭条件不好啊?
不是的。
是不是?
不是的。
是不是?
不是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出来做保姆?
嘿嘿,顾好婆说,嘿嘿。
你还笑呢,顾言说,我们气都气死了。
我们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我们单位要罚我们款了。
我们被送上道德法庭了。
我们差不多要被曝光了。
等等。总之他们真的是憋了无穷无尽的气在肚子里,他们的这个老娘,唉,不说了。
如果顾言走进病房,必定发生以上这样一段事情,但是这样的事情过去发生得太多太重复,以至于顾言已经不愿意再走进去再重复一遍,他觉得实在没有意义,太没有意义,所以他没有进去,而是退了出来。
顾言垂头丧气地回去了,他走在青石弄里,响底的皮鞋敲打着青石弄的石头,敲得他心里很乱,无处着落的感觉。
他们在家里商量来商量去,也没有办法商量出来。后来他们终于泄气了,算了算了,随便她吧,让她去吧。他们说。可是他们又说,不行不行,不能让她去的,人家要骂我们的。然后他们又说,唉呀呀,骂也骂了几十年了,再骂骂也无所谓啦,反正我们面皮也骂厚了。他们一会儿这样说,一会儿那样说,颠来倒去,一会觉得这样好,一会觉得那样好,一会又觉得这样不好,一会又觉得那样不好,最后在他们都无可奈何的时候,顾言心生一计,他说,不如去找李家的子女吧,跟他们商量商量,他说。
好啊好啊,他的弟弟妹妹都赞成他的主意,他们说,哥啊,这个事情就交给你啦。
在到李老伯家去的路上,顾言准备着台词,等会儿他要对李家的子女说,请你们替我们的老娘想想吧,我们的娘已经七十多了,还要叫她伺候你们的老爹,你们的老爹看起来比我们娘年轻得多,身体也强健得多,你们怎么好意思做这样的事情。他推测李老伯的小辈也许会说,我们本来也觉得不好的,可是你们的娘一定要来做这个护工。如果是这样的对话,顾言就接着说,你们就算不替我们娘想,也替我们想想,我们的娘七十多岁的人了,还在外面做护工,伺候别人,人家会怎么看我们做小辈的,以为我们是忤逆子孙呢。顾言想,我这样说了,李老伯的小辈肯定会赞同,他们会说,这倒也是的。如果到了这一步,事情就比较好商量了,他们都是通情达理的人,甚至连老先生本人,虽然极愿意顾好婆伺候,但是被小辈晓之以理之后,也会同意忍痛割爱的。那么,到最后事情会怎样解决呢,顾言想,最后可能只有我妈一个人很不通情达理,她对老先生说,好的呀,你不要我伺候,我就不伺候你了,不过,我不伺候你,我去伺候别人,一样的。
顾言一路这么想着,开始觉得能成功的那一股劲又渐渐地减消了,既然最后老太太仍然是要去伺候别人的,他不是又多此一举了?这些年来,他多此一举的事情还少吗?
但是现在顾言已经不好回头了,因为他已经站在李家的门口了,门并没有关闭,虚掩着,他轻轻地一推,门就开了,里边有三个人,围坐在一张方桌前,他们听到门声,眼光立刻投过来,啊哈哈,来了来了,他们说。但是他们显然等错人了,顾言不是他们要等的人,他们愣了片刻之后,回过神来,啊哈哈,他们说,是李炎叫你先来顶替的吧?
顾言知道他们搞错了,他急忙摆手说,不是的不是的,你们搞错了。我是来找李炎的。
他们没有问他找李炎干什么,也没有问他是李炎的什么人,朋友,同事,债主,情敌,等等之类,他们一句话也没有问,只是眼巴巴地盯着他,拿眼神勾着他。
李炎什么时候回来?顾言问。
他们也没有说李炎什么时候回来,是要回来的,还是不回来,还是快回来了,还是早着呢,还是怎么怎么,他们不说话,仍然眼巴巴地盯着他,拿眼神勾着他。
那我等他,顾言说。
他们一起笑起来,这就对了,他们说,既然你坐在这里等他,还不如替他玩两把,输了叫他付,赢的你带走,规矩。
说话间一个人已经捣了牌,另一个人已经抓了牌,抓了三抓就轮到顾言了,顾言一伸手,就抓到一张大鬼,啊哈,他不禁笑了出来。
顾言牌运极好,捉了两把全鸡,还弄了人家一个金太阳,三次倒迁王分,等到李炎来的时候,顾言手里又抓了一付鸡牌了,顾言说,你让我打掉这一付啊。李炎说,你打你打,我上个厕所,泡杯茶,正好。李炎上好厕所泡好茶过来,站在顾言的身边,顾言果然捉了一全鸡,带着胜利的微笑在数钱,他一边数一边说,让你让你,今天手气太好了,但是他并没有站起来,甚至连屁股也没有挪一下,他的手仍然伸向叠着的牌,抓了一张,又抓了一张。
咦咦,李炎说,你怎么老占着我的位置呢?
是呀,那三个人中的一个说,你只是来替一替李炎的,怎么烧香赶出和尚了呢?另一个人则肯定地对顾言说,你的手气不可能永远这么好下去,你就要转霉运了,不信你打下去看。他们中的最后一个人说,输赢是无所谓的,大丈夫能输能赢,但是老顾你把我的意志挑起来了,跟李炎打牌,死样活气的,叫牌都不敢叫的。
咦咦?李炎觉得莫名其妙,他很生气,他认定是他们三个人中的某一个带来了顾言,他说,你们搞搞清楚啊,这是我的家啊,这是我李炎的家啊。
李炎?他们听到李炎的名字,好像才清醒过来,回头去看李炎,他们这么看了一下,忽然想到了什么,他们说,咦,李炎啊,你家老爷子都生病住医院了,你还有心思打牌啊?李炎说,有护工的。他们说,护工不是炒了你们鱿鱼么?李炎说,走了一个,又来了一个。
他们一边抓牌一边对顾言说,老顾你知道李炎家老爷子吗,你知道他用过多少个阿姨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走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也走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后来又走了。
现在的这个,肯定是二十多岁啊。
他们异口同声地说,边说边笑,李炎也跟着他们一起笑,但是顾言没有笑,因为他抓到了一个三联对,又抓到一个二联对,他的眼睛都弹出来了,他激动得大声地叫起分来:180分!
顾言的老婆邱小红在家里等顾言回来,他们约好了上街买一个壁挂的空调,她左等右等也不见顾言回来,就对女儿说,顾丽萍啊,我先出去啦,你爸爸回来,叫他到购物中心来找我啊。顾丽萍说,知道啦。邱小红又说,你告诉他在购物中心一楼,要是一楼找不到我,就到二楼。顾丽萍说,我知道啦。邱小红又说,要是二楼也找不到我,顾丽萍说,我知道啦,就到三楼,要是三楼也找不到你,就到四楼,要是四楼也找不到你,就到五楼。邱小红说,五楼?购物中心有五楼吗?
邱小红穿过青石弄出来的时候,有一个小孩正穿过青石弄进去,她是顾丽萍的同学。
阿姨好,她说。
刘香啊,邱小红说。
她们交叉而过。
邱小红来到购物中心,她先在一楼看了看空调,营业员蜂拥而上地向她介绍空调,这使得邱小红有些手足无措,脸色也尴尬起来,后来她决定先不看空调了,反正顾言还没有来,买空调的事情她一个人决定不了,不如先去看看其他。邱小红往二楼去的时候,注意到了一条标语,十分醒目地挂在楼梯口:母亲节女式服装7至8折优惠。邱小红心里也忽然地一悠,就想到了母亲。母亲是跟她哥一起住的,因为嫂子比较凶,母亲总是有点愁颜不展,邱小红想着,心里就有点难过,她本来是要登电扶梯上楼的,现在退了下来,她到商场一楼入口处的角落里,那里有几架公用电话,邱小红给哥哥家打了电话,电话正是母亲接的,母亲在电话那头,一听是女儿的声音,立即紧张地说,小红啊,没出什么事吧?母亲的声音里充满了挂牵和不安,邱小红赶紧说,没有没有,我好好的。母亲说,丽丽好吧,邱小红说,好的。母亲说,顾言好吧,邱小红说,好的。母亲说,这我就放心了,你突然打电话来,我还以为有什么事情呢,吓了我一跳。邱小红的眼泪也差一点掉下来,她的喉头竟然有点哽咽了,她说,妈妈,女儿想念你,妈妈,你的养育之恩,女儿永远不会忘记,邱小红先是拿方言说的,但是拿方言说这些话,邱小红觉得有些别扭,她就改用普通话了,妈妈,你虽然是一个劳动妇女,但是女儿为有你这样的妈妈感到骄傲,感到无比的幸福,妈妈,我爱你。邱小红说到这里,听到母亲在那边急切地说,什么?什么?小红,你说什么?小红,你怎么啦?邱小红的眼泪已经哗哗地淌下来了,她说,妈妈,我爱你,永远爱你,就挂断了电话。
虽然有人朝邱小红看,但是邱小红并不觉得难为情,她内心的情绪得到了宣泄,心里畅快,轻松,她用纸帕揉了揉眼睛,重新乘了电扶梯上到二楼,这里是女装天地,可能为赶母亲节的商机,又增添了不少新品,一上来,邱小红就觉得眼花缭乱,心驰神往。
家里衣服够多的了,衣橱里都挂不下了,邱小红想,我看看而已,打发时间而已,她抱定主意今天不买衣服,但是顾言一直没有来找她,邱小红转了都快一个小时了,试衣也试过好几回,营业员说,这件衣服太适合你了,好像是给你定做的,或者说,你皮肤白,穿这种颜色显得年轻,邱小红说,我再到别处看看,营业员说,好的,或者说,想买你再回头好了。她们的态度很好,没有一个人因为邱小红试了衣不买而耍态度的,这使得邱小红觉得很过意不去,最后她终于坚持不住了,拿起一件款式新颖的连衣裙,其实刚才已经试穿过了,实在是挑不出什么毛病,但是邱小红仍然要求再试穿一遍,营业员替她拉开了试衣间的门,邱小红进去穿了,出来照镜子,两位营业员异口同声地赞叹起来,邱小红也很满意,镜子里的她,是那么的年轻漂亮,像是换了一个人,唉唉,人靠衣装啊,邱小红正想着,忽然从镜子里看到有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扶着一位步履蹒跚的老太太走过来,这一瞬间,邱小红心里感动起来,老太太的子女真孝顺,还陪这么老的老人来逛商场,不知道是儿子和媳妇还是女儿和女婿,就在邱小红这么想着的时候,她又觉得这三个人面很熟的,这使得她不由回过头来,脱离镜子,正面去看他们,她看清楚了他们脸上的焦虑和担心,邱小红失声地叫起来,妈!哥!
因为邱小红穿着的是那一件新款新潮的连衣裙,使得她的妈妈哥哥和嫂子,顿了一下才认出她来,老妈妈当即就哭了起来,小红啊,小红啊,你把妈妈急煞了,你把妈妈急煞了。
哥哥对邱小红说,妈妈接了你的电话,就认定你出事了,就一直哭到现在了,我问她,小红到底说了什么啊,她又说不出来,只是哭,只是说,小红啊,小红啊,你千万不要想不开啊,你千万不要做傻事啊。你叫我们怎么办啊,急煞了,电话打到你家里,也没有人接,打顾言的手机,也是关机的,只好查你的来电,查到是购物中心的公用电话,赶紧打的来了,你想想,从我家到这里,多远的路,哥哥最后说,小红啊,你可害苦我们了,是不是顾言欺负你了?是不是丽丽惹你生气了?是不是要下岗了?是不是又跟老婆婆闹矛盾了?小红啊,你到底跟妈妈说了些什么呀?
我跟妈妈说,妈妈我爱你,邱小红说,今天是母亲节。
邱小红的哥哥和嫂子这才发现,商场里到处打着母亲节打折的标语。既然打折,邱小红的嫂子说,我们也看看服装。
哥哥说,你今天家里怎么一个人也没有?邱小红说,丽丽个小猢狲,我叫她在家里做功课的,又逃出去了。
邱小红走后,刘香就来找顾丽萍了,刘香说,顾丽萍,我们干什么呢,顾丽萍说,看书吧,刘香说,好的,看书吧。她们各人拿了一本书,就看起来了,看了一会,顾丽萍说,看书没有劲,刘香说,哎,看书真没劲。她们放下书本,在屋子里转了转,想找一点有趣的事情做做,她们看到了邱小红的化妆品,顾丽萍说,刘香,你要不要化妆?刘香说,顾丽萍你要不要化妆?她们笑起来,就化妆了,画了眉毛,又描了眼线,涂了口红和胭脂,她们对着镜子看看,又互相看看,这件事情总算做完了。现在她们又觉得无事可做了,顾丽萍说,刘香,我们再干什么呢?刘香说,顾丽萍,我们再干什么呢?顾丽萍说,讲故事吧,刘香说,讲故事吧。
故事是顾丽萍讲的,是来娣的故事。
来娣像个小女孩子的名字,但是她已经七十多岁了。
那时候隔壁邻居家的媳妇生了小孩之后就死了,虽然家里还有爸爸爷爷和奶奶,但是因为没有了妈妈,这个小孩老是生病,老是哭,哭得她的爸爸爷爷和奶奶都没有办法,都朝她哭了。但是因为她是一个小孩,她是不懂事的,她不会因为大人都哭了,自己就不哭了,她仍然是要哭的,而且哭得更响亮,好像是要和大人比一个高低,结果,比得大人都败下阵去,她自己的嗓子也哭哑了。哭哑了嗓子的小孩子还在哭着,她是没完没了了,决心要哭到底了。
来娣十二岁,她坐在自家的房间里,她妈妈教她做刺绣,来娣不大喜欢做这样的事情,但是她没有理由不做,一个女孩子,不做刺绣干什么呢。后来来娣有点生气地将手里的针线一扔,烦得来,她说,吵死了,隔壁的小死人吵死了,来娣很气愤。
咦,来娣的妈妈看看来娣,她说,她那样哭的时候,还有她家里大人一起哭的时候,才烦人呢,像哭死人,你倒不说什么,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声音了,你倒嫌烦了。
怎么没有声音,来娣说,怎么没有声音?
来娣的妈妈认真地听了听,她说,确实的呀,她的声音已经哭哑了,已经很轻了。
她的声音太难听了……来娣的话还没有说完,人已经站了起来,一阵风一样地奔了出去。
来娣奔到隔壁,指着那个仍然在哭的小孩说,你再哭,你再哭!
小孩家的大人说,来娣呀,你叫她不要哭,你有办法吗,我们都被她哭得没有办法了。
来娣说,有办法,打屁股,我哭的时候,我妈妈打我的屁股,我就不哭了。
小孩家的大人说,可是不行呀,她那么瘦,屁股上全是骨头,我们舍不得打她的。
另一个大人说,她这么小,打她她也不懂的。
来娣说,我就打,我就打。她抱起那个小孩,对着她的瘦小的屁股打了两下,你再哭,我打你,你再哭,我打你,来娣露出很凶的脸色说。
后来的事情就很奇怪,小孩真的不哭了,小孩家的大人耳根一下子清静下来,他们简直不敢相信,咦,她不哭了?咦,她不哭了?他们疑疑惑惑地说,他们甚至有点失落和手足无措,他们呆呆地站在那里,眼巴巴地看着小孩,紧紧地盯着她的嘴巴,他们好像在等待,等待什么呢,等待从小孩的嘴巴里,再次地传出号啕的哭声。他们可能以为小孩是暂时的休息,她休息一会儿,就会重新开始的,所以现在他们有时间喘一口气。
但是小孩一直没有再哭,不仅没有哭,她好像还笑了一下。
嘿嘿,她不哭了。
嘻嘻,她不哭了。
她家的大人惊喜不已,有一个大人甚至喜极而泣,又掉下了眼泪,谢谢你啊来娣,谢谢你啊来娣,他们连声地感谢来娣,来娣却没有觉得有什么好谢的,她把小孩放下来,就要走了,可是来娣刚一把小孩放下来,她还没有走到门口,撕心裂肺的哭声又爆炸了,哇——
来娣啊,来娣啊,他们的大人惊慌失措,来娣啊,来娣啊,她又哭了。
来娣皱了皱眉头,烦不烦啊,她回过来,抱起小孩,说,看你个死样,哭你个死!
她骂了两句,小孩不哭了,瞪着泪眼看着来娣的脸,但是来娣还是继续骂道,哭你个死啊,你妈妈死了,还有你爸爸呢,就算你爸爸也死了,还有你爷爷呢,就算你爷爷也死了,还有你奶奶呢,他们还没有死呢,你哭来哭去是要哭他们死啊?
来娣真是很不会说话,她说的话太难听了,但是小孩家的大人并没有在意,可能因为来娣自己也是一个小孩,也可能因为他们被小孩的哭搞得已经不知道青红皂白了,所以他们只是看着来娣骂这个小孩,只是听着她的那些难听的骂人的话,他们唯一期待的就是小孩不再哭,在他们心里的想法,是很简单的,只要小孩不再哭,来娣干什么都不要紧,不要说骂娘,骂祖宗十八代也不要紧的。
来娣仍然在骂着,她又想出了新鲜的骂法,你在你妈妈肚子里就哭了,你把你妈妈都哭死了,你还要哭,你这个哭人精,你要把你家大人都哭死啊,等等。
小孩再也没有哭,她睡着了。
来娣的家,在东采莲巷。这条街巷的民居,是那种前门沿街后门面水的格式,来娣和她的妈妈那时候临水而坐,刺绣的绷子正架在临水而筑的那间屋子里。隔壁小孩的哭声,是先传到河面上,再从河面上传到来娣家的。
刘香你知道来娣是谁吗?顾丽萍问刘香。
我知道,刘香说,她就你是奶奶。
那时候来娣的妈妈很生气,我们家来娣,也是金枝玉叶的,我们家来娣,也是金枝玉叶的,她说,但是隔壁的人家已经把付给来娣的工钱拿来了,这使得来娣的妈妈动心了,因为来娣的爸爸病重躺在床上,等着钱去看大夫呢。
东采莲巷已经是另外一种模样了,那家人家早已经不在那里,那个哭闹不停的小孩,也该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婆了。
顾丽萍讲完了来娣的故事,她们又和顾丽萍饲养的一只小乌龟玩了玩,后来顾丽萍说,刘香,我们出去吧,刘香说,出去吧。
顾丽萍和刘香走出家门,今天是休息日,难得不上学,她们要出去尽情地玩一玩。顾丽萍关上了房门,又锁了防盗门,她将钥匙挂在颈脖上,她的钥匙圈上,套着一个小流氓兔,刘香看了看,她蛮喜欢这个可爱的兔子。这时候屋里的电话铃响了,刘香说,顾丽萍,你家有电话,要不要进去接?顾丽萍说,不高兴去接了。她们边说边离开了家,在青石弄巷口的小店里,顾丽萍和刘香一人买了一块口香糖,她们边嚼边走。
拐上大街的时候顾丽萍说,那时候我爷爷拿着一根棍子对我奶奶说,你再出去做佣人,我就打断你的腿。
打断了吗?刘香问。
顾丽萍生气地朝刘香翻了一个白眼,就快步往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