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娥事先一点也没有想到,她一句近乎玩笑的话,惹恼了尹树。
张娥从幼儿园下班回家,看到尹树正在厨房择豆角,就去帮他——他们在吵架、打架之前,一切都很好,还说了一句笑话。这个笑话有点暧昧,也有点那个。那个就是有点挑逗的意思。可以看出来,张娥的心情不错,说开心也不为过。可是,尹树没有搭理她。尹树只顾埋头择豆角了。当尹树打了一个嗝,嘴里散出一股臭味的时候,张娥就用手在下巴下扇扇风。张娥这个动作非常优美,也有点小资。张娥摇着白白嫩嫩的小手说,好臭啊。张娥的话有点半真半假,也有点没话找话。总之,以后发生的一切,都怪张娥有着不错的心情。
尹树仍然没有答她的话。尹树今天在单位不痛快。他正想跟张娥说说自己的不痛快,张娥就说他臭嘴了。张娥说话一向是谨慎的。她是幼儿园老师,跟谁说话都像哄幼儿园的小朋友,软声细语,甜甜蜜蜜,因而张娥在亲朋好友和左邻右舍间,颇受好评。就连尹树,也从内心里觉得,张娥是个贤妻良母式的好老婆。可是今天,尹树心里有事,他到厨房择豆角,也是想掩饰什么的。对于张娥的话,他虽然不是特别反感,也并不感到受用。如果张娥说到这里就停止,也不会发生以后的事。可张娥并没有这样,在豆角快择完的时候,张娥说,尹树你去刷刷牙,你不知道你嘴有多臭!尹树看张娥一眼,还是没有吭声。尹树就到厨房外的沙发上坐下来,看了几分钟电视,然后把牙刷了。刷完牙的尹树,感到嘴里确实爽了一些,他就继续把电视看下去。尹树看电视,很有些功夫,不论是电视剧,还是广告片,他都能坐在那儿纹丝不动,都会专心致志地一直看到“再见”。
尹树我让你刷牙你刷了没有?张娥的话从厨房里冲出来,还夹杂着油烟味。
尹树觉得张娥真烦,烦死人了,比单位里的许大马棒还讨厌。单位里的许大马棒是这台戏的舞台监督,连排的时候,老跟尹树过不去,不是说尹树上台慢了半拍,就说尹树的台词没感情。尹树在戏里不过一个小龙套,六场戏一共出场三次,台词加在一起才八句。尹树知道自己的戏出不了彩,没用心去演,但也不至于像许大马棒那样说他应付差事啊。许大马棒眼睛老盯着他,无非还是当初那点事。当初,许大马棒要把女儿小娅嫁给尹树,尹树当然不答应。倒不是小娅有什么问题,是许大马棒的名声在团里太臭。还有一层原因就是小娅也在团里。尹树觉得自己这辈子没出息,做了话剧演员,他可不想再找一个演员做老婆了(虽然小娅看起来还不讨厌)。许大马棒就是因为这个和尹树结了疙瘩。许大马棒在团里一直做副团长,分管服装和道具,平时没机会难为尹树,可当了舞台监督,就不一样了。尹树想找小娅谈谈。小娅在戏里是女二号,演一个活泼的第三者。但尹树又觉得,许大马棒对自己那样子,小娅应该是看到的,谈了又怎么样?谈了又有什么结果?弄不好适得其反。何况,小娅那没心没肺的样子,再扯起以前的话题,不是没事找事?尹树是个敏感的人,也很脆弱,他可不想再折腾了。说实话,他不是那种扛得住折腾的人。朋友们都知道,他很适合过一种安静的小日子。
尹树,你干什么啊?张娥站在他身边了。张娥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另一只手在小围裙上蹭蹭。张娥的小肚子差不多要贴到尹树脸上了。要是在从前,尹树会用脸贴贴张娥的小肚子。张娥的小肚子圆润、结实,又有弹性,很适合性感这个词。此刻,张娥的小肚子就似是而非若有若无地碰着尹树的脸了。但是尹树一点感觉都没有。只闻到她身上的油烟味。当然,尹树也隐约知道她那点意思。
尹树说我不干什么。尹树的话温温吞吞的,和张娥的话以及张娥的身体语言一点也不合拍。这么一来,张娥就有了一点小情绪,张娥甚至还有点恼怒。但张娥还是忍了忍。张娥说你不干什么你怎么那样啊?尹树说我哪样啊?张娥声音明显就加重了一点,说,你自己心里有数!尹树说我有什么数啊?我哪样啊?你一到家就没完没了!张娥说好像怪我呀?谁没完没了啊?尹树说还有谁?尹树又嘟哝一句,碎嘴婆!声音虽小,张娥还是听到了。张娥说,你说什么啊?你说谁是碎嘴婆?我叫你刷牙还错啦?你嘴里臭烘烘的……尹树打断她,谁嘴里臭啦?我刷过牙了你还没完没了,你烦不烦?张娥说你怎么那样啊?你发什么火啊,叫你刷牙你不刷就算了,还说刷过了,你说谎一点都不打草稿,你怎么那样啊?张娥说着用手去推他。尹树也去推她,由于尹树是坐在沙发上的,尹树的手推在张娥的小肚子上,把张娥推疼了。张娥说你打我啊!尹树说谁打你啊?尹树站起来要走,张娥拦着他说你还说没打!尹树说我当然没打!尹树一把拨拉过张娥,往书房里去了。张娥没留神尹树能使那么大劲,一下跌坐在沙发上。张娥胳膊被拨拉疼了。张娥看着尹树走进书房,听到砰的一声,书房门关上了。张娥眼泪就下来了。张娥不知道尹树凭什么要发那么大火。张娥委屈死了。张娥在下班之前,和几个年轻的同事聊天,她们什么都聊,聊着聊着就聊到各自的男人,她们说话毫无遮拦,最后连被窝里的私话都拿出来说了。几个女人的话,让张娥心里热热烘烘的。张娥老早就想着晚上要和尹树疯狂一把,没想到尹树那么没有人味不近人情不讲道理。张娥抹着泪,左一把,右一把,就像自来水,怎么也抹不完。张娥心里的委屈很快就变成了一腔怨恨。
张娥离开家,出门了。
尹树在书房里听到张娥的关门声。这时候,他还不知道张娥要干什么去。他在书房里发了一阵呆,张娥还没有回来。尹树心里开始有点慌。尹树到厨房去做饭了。尹树烧了半锅稀饭,炒了一个西红柿鸡蛋,又把择好的豆角炒了腊肉,还煲了个汤。这都是张娥爱吃的菜。
尹树坐在客厅里等张娥,快八点了。尹树想,张娥还饿着肚子,最多八点半,她就能回来。可是到了九点半,张娥还没有回来。到了十点半,尹树有点急了。尹树对自己说,如果到十一点,张娥还不回来,他就打电话到她妈家。如果她不在她妈家,他就打电话到她姐姐家。如果不在她姐姐家,他就打电话到她哥哥家。张娥肯定在这三家的其中一家。这是因为,在这座城市里,她只有这三个亲戚。时间很快就到十一点。尹树又对自己说,再等十分钟吧。十分钟里,尹树朝门上望了好几眼,朝窗户上望了好几眼。从窗户上他望见了外面黑乎乎的天,从门上,他望见的还是门。尹树在十一点半时,把电话打到了张娥姐姐家。张娥和她姐姐张平年龄相仿,感情最好,两家相距也最近。从理论上讲,张娥到她姐姐家的可能性最大。接电话的果然就是张平。尹树叫张平大姐,尹树婉转地问张娥在没在她家。张平口气是那种脆生生的硬。她说,张娥怎么啦?这么晚了她上我家来干什么?尹树你没有欺负我妹妹吧?尹树嗫嚅着,说,没……没,那她可能去大哥家了。对方说,那我怎么知道,这么晚了,你要抓紧找啊。尹树放下电话,他略微有点放心。听张平的口气,张娥就在张平家。但是为了确保起见,他又把电话打到张娥的大哥张放家。张放家电话忙音。他等一会再打,还是忙音。等他把电话打通的时候,接电话的是张娥的大嫂王婷婷。王婷婷劈口就怒斥他,你还知道找啊,张娥哪儿不好?打老婆算什么东西!跟你说噢,张娥不在我家!王婷婷说完就挂了电话。至此,事情已经明了,亲戚们都知道尹树打了张娥。同时也说明,张娥很安全地在某一个亲戚家,或者在张平家,或者在张放家。但是在张平家的可能性还是最大。尹树考虑着明天一早,他就到张平家,向张娥认个错,把张娥领回家。尹树觉得,自己确实错了,在单位不痛快,不应该把不痛快带到家里啊。
天一亮,尹树早早起床,赶在七点就到张平家了。张平家住在老城区,是独门独院的平房。尹树走进院子时,看到张平正在洗脸。张平也侧脸看到了他。张平穿一件大汗衫,一条大裤衩,剪着短短的头发,又矮又胖,要是和张娥站在一起,怎么看都不像姐妹俩。尹树冲着张平的后背,客气地说,早啊大姐。
张平说,尹树啊,这么早过来啊。
张平的口气并不友好,甚至有点冷漠。
我来看看张娥。
张娥怎么啦?她昨晚没回家?张平的口气自然就过渡到生硬了。
张娥没有回家。尹树说,张娥不在你家?
不在。
我还以为她在你家的。
她没过来。
那……我到大哥家看看。
尹树骑车来到张放家。张放家的楼洞里很暗,他摸到五楼,敲门,门里问,谁啊?
尹树听是王婷婷的声音。尹树说,大嫂,是我,尹树。
王婷婷打开门,让尹树进去。
王婷婷说,尹树啊,这么早过来啊。王婷婷的口气和张平一模一样,酸不溜秋的,明知故问的。不过比昨天劈脸就骂,算是客气多了。
我来看看张娥。
看张娥?张娥怎么啦?
没什么。
她昨晚没回家?
没有。
张娥没回家你怎么到现在才找?
我以为她在你家……
废话,她来我家干什么?她又不是没有家。
王婷婷在和尹树说话时,脸一直是冷着的,眼睛也像两根又细又长的钢针直刺尹树的心里。王婷婷说,尹树,我问你,张娥这么一个大活人,一夜没回家,你一点不着急?你怎么也不到处找找?你把张娥打伤了没有?
尹树说我没打。
你还说没打!
大嫂,张娥不在你家,我再到别处找找看。
尹树离开张放家,听到王婷婷在门里说,好好找啊,找到张娥对我说一声。
尹树推着车,走在城市街道上。上班的人已经很多了,自行车就像海里的鱼群,一辆紧挨一辆向前游动。张平说张娥不在她家,王婷婷也说不知道。莫非张娥在她妈家?这是完全有可能的。情况也许正是这样,张娥昨晚出门,先到张平家,向张平哭诉尹树如何欺负她,然后又到她妈家,由于天色很晚,她妈没有让张娥回家,而是留了一宿。在从张平家到她妈家的这段时间里,张娥给王婷婷打了电话(也可能是张平打的),然后,王婷婷又和张平串通好了,一起收拾一下尹树。这才出现张平和王婷婷对尹树的态度,显然,她俩不愿意告诉尹树张娥的下落,无非是想让尹树深深地悔过什么的。不过尹树没有到他丈母娘家,而是来到了幼儿园。尹树知道,不管张娥昨晚在谁家,她今天都要上班。她总不能不上班吧?尹树刚走进幼儿园,就看到园长李老师了。李老师看来者是尹树,就热情地打招呼,是小尹啊,小张已经请过假了。尹树啊啊着,说那好那好。园长说,小张是什么病啊?我听她在电话里有气无力的,是不是妊娠反应啊?尹树说不是不是。尹树说我们暂时还不想要孩子。尹树又说是小毛病。尹树最后说,不要紧的,休息两天就好了。
尹树离开幼儿园,重新走在大街上。这时候,他还没觉得事情有多么严重。张娥请假了,也许她身体真的不舒服。尹树满心地希望,他到丈母娘家能看到张娥,然后和张娥一起回家。
尹树来到丈母娘家时,手里多了一袋甜柑,这是张娥爱吃的水果,他们谈恋爱时,张娥一口气吃过三斤甜柑,为此,尹树经常取笑她,这也成了他们爱情的一杯调味剂。尹树买水果还有一个缘由,就是他相信丈母娘不会像张平王婷婷那么凶。
果然,丈母娘对他很客气。这老太太退休之前是一家企业的工会主席,做职工思想政治工作很有一套,连街坊邻居都亲切地称她朱主席。朱主席见女婿拎着一袋水果,客气地给他搬一张凳子,还给他一把芭蕉扇。尹树坐下就东张西望。尹树说,妈,张娥没回来?丈母娘说,你说小娥啊,她不是上班么?哪有时间回来?我都好几天没看到小娥了,给你一说,我还真有些想她了。尹树没敢多说,他问了问老人家的身体,又说了一些闲话,赶快跑了。
尹树在上午十点半才赶到团里。他没有去排练厅,而是去了财务科。财务科有一部电话。他想去打电话给张娥的一个同学。张娥的那个同学在银行上班,和张娥从小一起长大,她们两人是最要好的朋友。尹树想打电话问问,看看张娥是不是在她那儿。但是尹树在楼道里碰到许大马棒了。许大马棒一把揪住尹树,说尹树你干什么去啦?今天走台就缺你一个,告诉你,算迟到一次。尹树想不理她。但人家是领导,又是这台戏的舞台监督。他只好说,家里有点事,处理一下。许大马棒一听尹树说家里有事,大圆脸上就放了油光。许大马棒开心地说,又和老婆打架了吧?尹树摆脱许大马棒的手,说,没有,我有别的事。尹树很讨厌许大马棒的那个“又”字,好像他和张娥经常打架似的,又好像她对他们的生活很了解似的。尹树真想啐她一口。尹树到财务科,看到有几个人在领钱,其中就有小娅。小娅跟他甜甜美美地一笑,说,尹树,你来凑热闹啊,没有你的钱。会计也说,尹树,这是五一期间,他们给自来水公司演出的劳务补贴,没参加演出的没有。尹树说我知道。尹树说我不是来领钱的,尹树就走到放电话的桌子边。尹树说我打一个电话。会计说,电话坏了。尹树手已经停在了话机上,他疑惑地望着会计。会计看他的目光有些发滞,又说,要不你试试看。尹树拿起电话,电话里没有惯常出现的鸣叫声。尹树又拨号,还是没有声音。尹树放下电话,小娅这时候已经到他身边了。小娅的头发上有一种潘婷洗发水的馨香。小娅的脖子上还有一串亮闪闪的东西。尹树一转头,就被洗发水的馨香冲了一下,又被白亮的几乎透明的脖颈闪了一下。小娅说,尹树你该买手机。小娅说着就把挂在脖子上的手机拿给尹树。小娅说,用我手机吧。尹树犹豫片刻,拿过小娅的手机,很快拨通一个电话。尹树对着电话说,你好,我是尹树……你好你好……我想问一下,张娥去你那儿玩了没有?……噢……噢,好好……再见。尹树把手机还给小娅。尹树脸上想挤出一点笑,但却像要哭一样。对方告诉尹树,张娥已经好久没和她联系了。对方还让尹树叫张娥到她家去玩玩。其实这样的结果在尹树的预料之中。尹树的表情和脸上微妙的变化没有逃过小娅的眼睛。小娅还是笑笑的样子。她有点嗲地说,你们吵架了吧?尹树没有和她多说什么,他只是做了一个摇头的动作,就走出财务科了。小娅在走道上追上了尹树。小娅说,我知道你们过的不好,过不好就离婚好了。尹树呛她一句道,离婚了你嫁给我啊。谁知,小娅快乐地说,好啊。小娅跟在尹树身后,又说,真的,我妈给你算过命,你命运当中要离一次婚。尹树转头道,我也给你妈算过命,你妈要离一百次婚。小娅哈哈地笑道,你不信拉倒!财务科里也传出轰轰的笑声了。
许大马棒正要出门,叫尹树堵到屋里了。尹树说,许团长,我要请假。许大马棒头都不抬,说,不可能。许大马棒说不可能时,才看看尹树的脸。许大马棒笑逐颜开了。许大马棒看到了尹树脸上的晦气。许大马棒斩钉截铁地说,请假?现在一个人当十个人用,后天就彩排了,再过几天就正式演出了,你还请假!尹树说,我有事。许大马棒说,有事算什么?谁没有事?许大马棒又得意地问,是不是老婆跟别人跑啦?是不是要去找老婆啊?对你说,就算是老婆跑了,也不能请假!
尹树中午吃了一份盒饭。尹树在吃盒饭的时候,对着盒饭说,许大马棒你真不是人,我老婆要是小娅,看你还能这样说!尹树吃了一口饭,又说,许大马棒你不准我假也没用,我照样不去上班。尹树把饭吃了一半的时候,再次对着饭盒说,许大马棒我自己准我自己的假。尹树像嚼蜡一样地吃完了饭。尹树对着空饭盒说,我要去找我家张娥!我家张娥不知道跑哪去了,许大马棒你不是会算命吗?你算算看,我家张娥去哪儿啦?尹树最后对空饭盒说,许大马棒你怎么不说话?许大马棒你是个饭桶!
尹树第二次来到张平家。
尹树说大姐我来看看张娥。
你看张娥上我家来干什么?我家又没有张娥。张平大声地说,对你说尹树,张娥不在我家。张娥要是在我家,我就让她回家了。
尹树没说话。
张平几乎是恶言恶语了,尹树你把张娥打跑了,张娥要是出什么事,你尹树十条命都顶不上。
尹树还是没说话,心里突然酸一下。
你快去找吧,不把张娥找回来,别上我家来了!张平又教训他道,尹树你还好意思,一个大男人,没什么本事,靠打老婆过日子,丢不丢人?张娥那么好,脾气又温柔,心又善良,对你哪儿不好啦?你怎么舍得伸出手?你打她不怕烂了手指?我真看不出来你能对她下毒手。对你说尹树,我是她大姐,我都没动过她一指头,我们家都不打人,连我爸我妈都没打过我们,反过头还倒让你打了。你还站着干什么?你还知道哭啊?你知道哭当初还不打人了,去吧去吧,别在我家流泪了,再到别的地方找找去。
尹树抹抹泪,说大姐我再上大哥家看看。
尹树走了以后,张平就跑到屋里。张平对张娥说,你看没看到,你看没看到,这次非让他服气!
张娥说,大姐,我看到小尹流泪了,我想回家。
张平说,你疯啦?你就这样输给他啦?看你也是受罪的命!不回,让他多跑几趟!
刚才张娥从窗户里看到院子里的尹树,心一下子就软了。尹树好像变矮了,人也黑了,脸上一点光泽都没有了。尹树脚上的凉鞋也脏兮兮的,T恤也该洗了。张娥鼻子一酸,眼泪就涌出来了。她想追出去跟尹树说声对不起,然后跟他回家。但是,张平的一句话,她就不能出去了。张平说她没在这儿,那么她只能装作没在这儿,否则,她突然出现在尹树面前,不是当众揭穿了张平的谎言?尹树会说大姐撒谎。张娥不能让大姐背一个撒谎的名声。何况她听到张平说她不在这儿时,声调明显地提高了,这就是暗示她的意思。
大姐,我还是回去吧。尹树胡子都没刮,我看他都瘦了。张娥的声音又细又小。
张平说,哟哟哟,心疼了吧?张娥你听大姐的,心狠一点,你现在才这点年纪,不治治他,你想挨他打一辈子啊。
他没打我……
还说没打,他打你小肚子是不是?女人的肚子能随便打?他把你摔倒了是不是?他那么大力气,连后果都不考虑。这种男人,你就得杀杀他性子,看他还狂不狂!
他都哭了……
他哭就对了,说明他有悔改的意思……唉唉,你别哭啊?你哭什么啊?张娥你别让他的假面具哄骗了,你不知道他是演员?演员都有这一手,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好啦好啦,听大姐的。
就在张平安慰张娥的当儿,尹树和上次的路线一样,来到了张放家。张放出差还没有回来。王婷婷又对尹树进行了一番有理有节的教育。王婷婷语重心长,苦口婆心,从大道理说到小道理,又从小道理说到大道理,旁征博引,中心都是一个,好好过日子,不能动不动就打人,年轻人有点火气是正常的,要摆事实讲道理,要以说服、教育、引导为主。最后王婷婷对尹树说,好好找找张娥吧,把张娥找回家,跟她赔个不是。
尹树又来到丈母娘家,这个退休的工会主席说话和王婷婷大同小异,只不过更细一点,更具体一点。让尹树更为不安的是,尹树第一次来丈母娘家时,丈母娘还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从这次的口气中,尹树明明感觉到老太太说话的分量了。老太太不给他搬凳子了,也不给他拿芭蕉扇了。
又一天过去了。
尹树一大早就被电话吵醒了。对方是许大马棒。许大马棒显然是发了脾气,她说尹树你昨天下午干什么去啦?上午因为你影响了连排,下午又是你影响了连排,你知道不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连排?你知道不知道这次连排对正式演出有多么重要?尹树说我请假了。对方火气更大了,谁准你假啦?告诉你,你昨天算旷工!还有,今天赶快来上班,不许迟到!对方还没等尹树说话,就挂了。尹树自己对着电话机说,靠!
尹树洗了把脸,头还有点疼。夜里他基本上没睡,他都在考虑张娥能到哪里去了。或许正像张平说的那样,张娥没在张平家。从种种迹象判断,张娥也不在张放家,当然也不可能在她妈家。他们甚至连张娥的行踪都不知道。那么张娥能在哪里呢?她不会流浪在大马路上吧?她不会迷失了方向吧?她不会被人贩子拐走吧?她不会气急之下,失足掉进河里吧?这些看起来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又是都有可能发生的,是的,都有可能。如果真的这样,那事情就严重了。张娥心眼儿小。张娥心眼儿比针眼儿还小。她头脑里只有一根筋。她会想不开的。尹树有点害怕了。尹树一害怕,头脑就大了。他感觉头脑里有一股气在向外扩充。那股气力量巨大,他耳朵、鼻孔、嘴巴、眼睛,都要被鼓破了。夜里他就感觉到头胀,他脑子里想事情太多了。他仿佛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行走在一条肮脏的马路上,她边走边唱,边唱边笑,边笑边哭。他不知道她是唱是笑还是哭。尹树认出她是谁了。她就是张娥。尹树去拉她,可她根本不认识尹树。尹树再拉她时,她就跑了。尹树在后边追呀追呀,却追不上她。等到尹树再看到她时,她正在捡垃圾吃。尹树把她手里的豆角夺下来。尹树说不能吃。她说什么不能吃。说着又把一个烂西红柿塞进嘴里。尹树又把烂西红柿抢下来。她说我就喜欢吃西红柿。她哈哈大笑,说我就喜欢吃豆角。尹树说,咱们回家吃吧,家里我都给你做好了。这儿的东西不能吃,你瞧瞧,这儿的东西多脏。张娥说,脏怕什么,脏就不能吃啦?我还要吃屎呢。张娥再次抓起一个烂西红柿,突然狂奔而去。尹树再也追不上她了。她就像一阵风,眨眼就没了踪影。尹树觉得自己的胡思乱想是有根据的,根据就是为什么会想到这些,而不是别的什么。尹树的心就往一起收,快速地收,收得很紧很紧,很小很小,到了快喘不过气的时候,他的心又开始往外放,无限量地放,放得他心里发慌。尹树的脑袋和心脏的感觉一样,也是收收放放的。尹树站起来。他想去倒杯水喝。尹树站起来就不由自主了,他眼前突然炸了金星,接着就是黑暗,心就往上猛窜。尹树赶快蹲下来。尹树蹲在地上好一会儿,才平静一点。
尹树真的不想到单位去。尹树此刻正行进在杂乱的街道上。现在,尹树开始在街道上观望和打量。看到年轻的女人他都要多看一眼。他甚至去追逐一个体形酷似张娥的少妇,把那个少妇吓得钻进了巡警的警车里。一度,尹树怀疑每一个女人都有可能是张娥。至少,他怀疑这些人中的其中一个就是张娥。尹树当然没有看到张娥,他在拐进一条小巷时,倒是看到了张平。尹树这才知道自己正走在通往张平家的路上。张平显然也看到了他。张平提着一个菜篮子,她看到尹树时,吓了一跳。尹树眼窝下陷,脸色发青,头发好像也灰了,而且乱得像鸡窝。从前白净、英俊、潇洒的尹树哪去啦?活该,谁叫你打老婆,报应哩。张平拦住发呆的尹树。她不过用菜篮子碰了一下尹树的自行车,尹树就连人带车摔倒了。可见尹树当时一点力气都没有。摔倒的自行车压在尹树的身上,尹树一条腿甩着,就像痉挛一样。张平想笑,看他一脸痛苦的样子,张平没笑出来。张平把他拉起来。他就像刚学会走路的婴儿,爬了几爬,才在张平的帮助下站稳当。张平说,你干什么去尹树?你不去找张娥,你往我家去干什么?尹树啊啊着,说我不是正在找吗。张娥说,你就在大街上找呀?你像没头苍蝇一样在街头东碰西撞,就是有一百个张娥你也找不到啊?尹树你怎么这样没心啊?好好,尹树你找吧找吧,尹树你到大街上,到百货公司,到火车头,到汽车站,还有码头,还有电影院,尹树你到人多的地方,张娥小时候就爱看热闹,哪儿热闹朝哪儿钻。尹树你抓紧找去吧,我要买菜了。尹树啊啊着,不停地点头。尹树觉得张平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尹树扶起自行车,调转方向,骑车走了。
尹树真的到码头、车站、步行街、百货公司找张娥了。
张平最后一眼看到尹树是尹树的一个背影。张平还注意到尹树的腿好像瘸了一点。张平还发现尹树好像有一点不太正常的地方。张平没有想起来尹树哪儿不正常。不过,张平心里还是有点得意,有点成就感和满足感。张平觉得,尹树已经被她修理得不错了,可以说是被她改造好了。
张平提着一篮子菜,回到家正看到张娥向外走。张娥拎着塑料方便袋,袋子里是她换下来的衣服。
张平说,怎么这时候走啊?
张娥说,我回家。我已经三天没有回家了。今天都星期六了,我要回家洗衣服。
张平说,吃过饭回吧,衣服说不定都叫尹树洗了呢,他那么能干,又那么疼你。对了,我刚才看到尹树了,他找你都要找疯了,都找到大街上了,到大街上到处找你,不是疯了是什么?张娥,我看这回够劲了,看他下次还敢打你,治男人就得这样。
张娥说,你没告诉他?
张平说,告诉他什么?
我在你家啊。
我没说,我就要让他急。
你怎么不告诉她?
看看,怪我了吧?真是好人做不得。好啦好啦,抓紧回去吧,把这条鱼带上,我知道尹树喜欢吃鱼。张平把一条二斤多的鱼挂在张娥的车把上了。
张娥心急火燎地赶到家里。尹树不在家。她闻到一股酸臭味。张娥到厨房,看到料理台上有一盘西红柿炒鸡蛋,还有一盘腊肉炒豆角,酸臭味就是从这两盘菜里散发出来的。这两盘菜都装满了盘子,可见尹树炒好菜根本就没动筷子,也许他这几天都没有吃饭吧。张娥看看锅里,锅里的稀饭都酸了。他这几天就是饿着肚子到处找她的。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啊?张娥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流泪的。张娥发现自己流泪时,已经是满面泪水了。
张娥试着给剧团打电话。接电话的人说,尹树已经好几天没来上班了。张娥没有再给别的地方打电话。比如尹树的父母家,尹树的叔叔家。张娥知道,就在一个小时前,张平还在她家门口的小巷里看到尹树的。尹树既然没去上班,那么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回来的。张娥抬头看了看墙上的电子钟,快十点了。张娥开始收拾家务。家里太乱了,算起来,从大前天晚上,到前天一天,到昨天一天,到今天,也就七十多个小时的时间,家里已经乱成了这样,简直可以称得上乱七八糟了。张娥觉得,这个家还是离不开她,尹树还是离不开她。女人在家,就是男人的镜子。男人看到女人,就看到自己了。女人要是不在家,或者说这个家里要是没有女人,那么男人就没有了镜子,他就连自己都看不到了。要不,怎么说有了女人才算有了家呢?
张娥十一点时开始做饭,她首先烧鱼。从前都是尹树烧鱼给她吃,尹树有一手好手艺,做菜很对她胃口。张娥决定今天中午好好做一顿饭,算是对尹树的一点补偿。
但是,尹树到中午还没有回来。张娥的心里就开始悬了。
张娥嘴上长了水泡。张娥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只杯子。张娥是坐在沙发上等尹树时,发现自己嘴上生了水泡的。不用照镜子,张娥也知道那些水泡是什么样子,一个个像米粒大小,排在她上唇偏左的部位。张娥承认自己过分了些,由此而来的一切(比如嘴上的水泡),只能是咎由自取了。张娥越来越觉得,尹树是可以依靠的人。她一定要对尹树好。可她现在没有了目标。她把目标丢了。
下午尹树也没有回来,直到晚上,都没有尹树的影子。
等到第二天中午尹树还没有回来时,张娥才发现事情的严重。
故事到这里差不多就要结束了。不消说张娥多么的心急,也不消说她如何到处寻找尹树。可以这么说,连续几天来,她能想到的地方,都找遍了。张娥先是打电话到尹树的父母家,他父母说尹树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回家了。张娥又打电话到尹树叔叔家,他叔叔说,尹树都半年没过来了。张娥没了主心骨,她只知道哭了。张平说,也许尹树故意躲在哪儿吓唬你。张娥自怨自艾地说,你以为他像我啊。但张娥还是穿过整个城市,到公公婆婆家,又绕了半个城市到尹树叔叔家,都没有尹树的影子。张娥把尹树同事朋友都打听遍了,还是没有尹树的半点消息。
尹树就像一个冰做的人,在这年的夏天化掉了。
到了秋天,张娥已经放弃了对尹树的寻找。但她内心的寻找依然一天都没有停止。某一天的中午,形销骨立(她的确不像美丽时那么美丽了)的张娥从幼儿园下班回家,突然看到了尹树。尹树就像从天下掉下来一样,突然出现在张娥的面前。张娥那个惊啊,张娥那个喜啊。张娥真想扑上去咬他几口。但是张娥还是做了一点克制。因为眼前的这个尹树和张娥的那个尹树相距甚远。眼前的尹树几乎衣不遮体,眼睛像死鱼的眼睛一样毫无光泽,头发已经不能叫头发了。张娥有点害怕起来。张娥试着走近尹树。张娥对着晃悠悠走路的尹树说,尹树。尹树没有回头。他像没有听到一样。张娥快步走到尹树前面。她让尹树看到她。张娥说,尹树。尹树嘴里嘟嘟哝哝的。张娥又叫他一声尹树。张娥说,我是张娥。尹树停止了走动。他对近在咫尺的张娥说,你看到我家张娥没有?你要看到我家张娥对我说一声,就说我都找她一天了。尹树说完,又开始了走动。尹树又对另一个不相干的人说,你看到我家张娥没有?你要看到我家张娥对我说一声,就说我都找她一天了。不相干的人盯着他,绕着他跑了。尹树也没有追,他对一只垃圾桶说,我知道你也不对我说真话。尹树说着,一只手伸进垃圾桶中——那里有一只烂苹果。